粮食、工分、土地、自留地
关于粮食,自古治国者无不尊崇以下定律:粮食定,天下定。仓禀实而知礼节,吃不饱饭要造反;民以食为天;一日三餐粮未少,如生灾祸也安心;手中有粮,心中不慌;粮食问题事关天;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多少与粮食有关的词句不胜枚举。对于人类,解决好吃饭问题始终是头等大事。对国家而言,谁拥有足够的粮食,谁就拥有国家安全的主动权。

上世纪七十年代,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村里低矮的教室里的泥墙上贴有一张毛主席语录,内容是“节约粮食问题,要十分抓紧。按人定量,忙时多吃,闲时少吃,忙时吃干,闲时半干半稀,杂以番薯、青菜、萝卜、瓜豆、芋头之类。此事一定要十分抓紧”。那时字还认不全,全段文字靠顺下来。当时能理解这段话的字意,但是不理解伟大领袖毛主席为什么管得这么细,连老百姓怎么吃、吃什么、吃多少都过问。后来知道那个时代是国家自然灾害时期,国家经济不强,老百姓生活不富裕,吃饭还吃不饱,粮食在那时还是个大问题。这段语录接下来的是“每年一定要把收割、保管、吃用三件事(收、管、吃)抓得很紧很紧。而且要抓得及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定要有储备粮,年年储一点,逐年增多。经过十年八年奋斗,粮食问题可能解决”。这是毛主席在1959年4月《党内通讯》上关于节约粮食的一段论述。可见,当时粮食问题已经是一件关系民生的大问题了。

1978年以前,土地属于队集体所有,社员是没有的自己的土地来耕种的(那时乡镇一级政府叫“某某人民公社”,村级称“大队”,村民统称为“社员”)。社员集体出工劳作,集体收获庄稼。地里生产的粮食属于队集体,由各小队保管。收获的粮食作为公粮,先按照各小队里的土地亩数无偿上交国家,剩下的粮食除留足来年的种粮外,余粮再由各个小队按照社员每家挣得的工分分粮。

我们平邑县白彦镇小营大队地处北为山、南为丘陵之间的东西向平坦地带(当地老百姓称这东西向的土地是古代“800里长江湖”地质变化后形成的。其东至大海,西至河南中原地区,可谓一马平川),虽然人均面积不算多,但土地还相对肥沃,所种庄稼产量不低。那时,家前、河南、家东,都是土地,满地的庄稼整整齐齐、郁郁葱葱,一派欣欣向荣的丰收景象。即使这样,大队里的社员分得的口粮也仅能维持一家人的温饱,有的社员一家人生计也都很困难。
记得队里有一户吴姓社员,家里特别贫困,家中男劳力体弱多病,孩子七八个,年龄紧挨着都不大,人口多,家里没有几个能挣工分的人,挣得工分少,分的粮食也少,全家基本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孩子穿得破衣烂衫,冬天还光着脚,下身单裤,棉袄上尽是窟窿,一个一个的棉花团外漏着。其中一个女孩和我是同学,衣服补丁摞补丁,蓬头垢面,头上虱子也多,学习还差。那时,虽然对她的境遇十分同情,但是觉得她学习不好很不理解,同样的老师教,同样上课,学习基本倒数。在班里,同学们都看不起她,很少有同学和她说话拉呱,座位也是靠教室一角,她显得十分孤立和自卑。出于同情,每当看到有同学欺负她,我都会去制止。和她一直同学到小学四年级就再也没见过她了。她的大哥哥年长要成家了,只好以自己的大妹妹换亲,她也长大后嫁出了本村,也不知道嫁到了哪个穷乡僻壤。现在,进入新世纪了,她一定生活得很好吧?肯定也是一大家子人家了吧?!
那个时候,由于全家落户在姥姥家,除了爸爸一个人,我母亲和我们姐弟几个人都成了小营大队的社员。大队分两个小队,我们家是第一生产队,当时,总觉得和一个队里的人特别亲近,和二队的人就有点疏远,平时的小伙伴们也基本都是一个队的和一个队里的一起玩一起疯。村里的每个小队都设一个小队长、会计和粮食保管员。我们一队的队长是李爱全,会计是我家小姨夫,粮食保管是哪一个,现在已经忘记是谁了。只记得那个时代的我曾经写过一篇题目为《我们的队长》的作文,当时我是这样描写的:“提起我们小队的队长李爱全,那真是钢珠掉在铜盆里,当当响---”,用来赞扬李爱全队长的工作出色。也确实,那时的那个李队长确确实实干得不错,在大队里的口碑也甚好。
社员分粮是靠工分的,工分是怎么来的呢?
社员的工分的来源有很多,有参加队里的集体劳动所得,比如:春季耕种,锄地拔草,夏收夏种,秋收秋种,打农药,抗旱,队里的土地冬整,猪圈出粪抬粪,为队里的牛圈割草,家里的学生参加“复收”劳动(做到颗粒归仓),也就是麦假捡麦子,秋假捞地瓜、捞花生、拾大豆,砸石子,其他集体劳作和活动等等,都能折合为工分。
那时候的工分值不了几个钱,有时一个工分也就值几分钱。因此挣工分也可以花钱买(俗称报销)我们家里就是这么个情况。由于爸爸是公社里的脱产干部,娘是大队里的人民教师,我们姊妹几个年龄又小,都处在上学时期,无法挣工分,也都只是娘教学挣到那点工分。为了能分到足够的粮食,只有拿钱向队里买工分,大多数都是吃平均数。当然,花钱多,买的工分也多。我猜测,买工分肯定也会封顶,不让无限的买,因为分粮的时候我们家的粮食和相同人口数有劳力的家庭相比,粮堆从来也都大不哪里去。
印象中生产队的工分也可以出借,三姥爷家就经常向我们家借工分。说是”借”,其实就是要,因为三姥爷家从来就没有还过借出去的那些工分。
小队会计是负责计工分,算工分,也负责核算口粮、分粮等工作,我小姨夫就负责我们一队的这些工作。小时候,时常听到娘一进家门就骂小姨夫,说:小姨夫算的工分不对,记少了,故意不给记等等。娘也时常嘟囔说有的社员嫉妒我家,欺负我们家是外来户(爸爸籍贯是江苏,按照习俗,大姑娘一旦出嫁,在娘家的户口就得随着丈夫迁走到婆家去,而不该落户在姥娘家。一旦户口落在了姥娘家门上,就被称为外来户,或者称“入赘”)。我爸爸是公社里的干部,娘是村里的人民教师,平日里的工作都和村里面的村民们不一样,他们天天太阳晒不着、风刮不着、雨淋不着,不用出远门、不用参加重体力生产劳动,更不用下地干活挣工分,用钱报工分,还能分到不少粮食,致使村里的大多数社员们心底里都极度的感觉不平衡。
村里的所有粮食都由社员们统一收到大队里的晒场里(社员读“场”为“长”音,二声),先晒干再扬净,预留下最干净饱满的用来交公粮,再留下来年的种粮,然后开始分配余粮,按照全年工分进行折算,根据贡献大小再一一分给各家各户。每到分粮时,全村人聚集在晒场里,看着会计把各色农作物按照户数,堆成大大小小的粮食堆(看着就象大小不一的坟头)。农作物粮食有小麦、大豆、谷子,高粱极少分过。那些尖尖的粮食堆上,一般用小石块压着一张小纸条,有的纸条插在粮食堆的最顶部,上面写有各家户主的名字。大队里有人专门负责在大街上高声吆喝:“一队的社员们,都到场里护搂粮食了”,然后,各家各户的大人小孩们齐上阵,蜂拥而出,有的抱着筐子、有的端着簸箕,还有的拿着打着补丁的麻袋、布口袋,挎着芫子等,大家涌到场里,找到粮食堆上纸条备注的名字,各自领取各家粮食。这些一次性分得的粮食,或许就是全家人一整年的口粮。很难预料,这些粮食能够吃到何时。社员们对粮食都十分珍惜,从不会落下一颗半粒,颗粒归家。当年都把粮食当成全家的命根子,一整年里也不知道要倒腾多少次,晒了囤,囤了晒,唯恐遭虫遇鼠或者受潮霉变给遭践了。

我们家的粮食都是由娘亲自收储,我们家里曾经置办了两个泥囤,用来专门盛放麦子和玉米。那种囤一般都是用棉槐条子编的圆桶,里里外外用掺了麦秸和麦糠的黄泥糊个遍,大约厚度一般有十几公分,特别的沉重,我们小孩子家从来都搬移不动,里面储存的粮食最容易生虫虫。后来生活条件好了一些,就全部换成几个黑色的大肚子瓷缸。
俺娘十分稀罕那些粮食,每年都把各种粮食反复倒腾出去晒,还让我们姐弟几个用布袋子背到北山上的那些石薄帘上去晒。一般都是每年的酷夏季节,找个晴朗的好天气,一大早,就把我们姊妹几个呼喊起早,一一把那些粮食背到山上去。在小山顶上,有我们家固定的一片场地------共三处比较平整的石薄帘,趁着阳光晴好,天上有太阳晒,粮食摊在石薄帘上,底下被热石蒸,干的很快。

通常能够看到被晒死的那些叫“麦油子”(谷象)的黑色硬硬的小圆虫子,虫体被毒毒的太阳晒干了,用手指一捻就碎成粉末。平日里晒粮主要晒的好像都是麦子,那些粮食被背上山以后,娘一准的会安排我们在山上看着,防止麦子被偷,或者被散养的牲畜和小鸟们偷吃。我也经常被分派在小山顶上看守麦子。有时待得时间比较长了,觉得极其口渴,或者肚子饿的咕咕叫的时候,就扯开嗓子对着山根前家的方向大声喊:“娘,我饿了,娘,我渴了”,娘就会安排我姐姐或者二弟弟来替换我回家补给一下小肚肚。

当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就到了该收拾麦子装进麦囤的时候,一般都是趁着粮食还没散尽热量,赶快的背回家倒进囤里,听娘说,那些余热还能进一步杀死囤里面偷藏的小虫虫。
每每往山上运粮食或者往山下背晒好的粮食时,必须得来来回回得走上好几趟,那些崎岖不平的山路一点也不好走,每次爬山爬的气喘吁吁,既热又累的,每年都得经历这样的劳作,每年都特别的不想干这活,心底里特别的怕这种累、更难耐那刺挠挠的热。可是,小孩家家的必须得听大人的话,真是没办法。
曾经无数次问过娘:咱们家里有这么多些的麦子,有些还是前两年的余粮,咱们家为什么要留存这么多的余粮?一家吃又吃不了,每年还得特别麻烦的去翻晒。娘总是这么说:家里得留着粮食过“贱(音)年”。也就是“家里有粮、心里不慌”的意思。所谓的“贱年”,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jian字怎么写,也许是社员们对“欠”字的误读?其实,挺佩服娘的,在那样艰苦的日子,能够把一大家子的生活给安排的妥妥贴贴,让我们姐弟几个吃不愁、穿不愁,正是“精打细算,才能余粮不断”。
当时在我们那个村里,我们家也算得是比较“富裕”的人家之一。全村人都羡慕我们家有“吃公粮”的,除了爸爸是国家干部,有固定工资,娘的精打细算更是功不可没。娘的“会过”、与“㓂kou(音,扬声,脾气大)”,全村人都有目共睹,任谁也不敢轻易欺负我娘。但是娘更是心地善良的一个人,我们家的亲戚、邻居或者谁家有遇到什么困难,只要找到娘,她总会量力而行的去帮助。
娘的亲三叔,我们的三姥爷,是那种公子哥派头的长辈,年轻就爱吃,爱喝,不愿意干体力活,常年看着家里过得挺拮据的。正因为如此,队里也只能给了他一个照看小北山的轻快活。其实,我们小孩子们都挺喜欢三姥爷的,三姥爷也非常的偏爱我们姐弟几个,经常的他会把在看山时逮的蚂蚱夹在席夹子(一种高亮秸编织的草帽)上专门送给我们,用油一炸,喷喷香。当然了,三姥爷往我们家跑的勤,也是因为要经常来借东西,不是借筐米就是要瓢面,借过了粮食再借油,甚至还借地瓜干。他好像就是为了那一口吃的和那一口喝的而活着,一般他借完东西走后,娘也总是生气的说:借、借、借,什么时候还呢?其实我们都知道,那是我娘的亲三叔,他不还又能怎么样呢?权当孝顺他老人家了吧。
那个年代,社员们唯一有自由使用权的土地,就是大队分给各家的那些自留地了。各家自留地的面积都是按各家人口分配的。那些自留地的面积一般也就一分左右。这些自留地大多数都用来栽种时令蔬菜瓜果等作为生活补充。在那些花花绿绿的自留地里,四季都不让闲置,种植的农作物有小白菜、土豆、韭菜、大蒜、小葱、米豆、豆角、茄子、辣椒、西红柿、北瓜子、莴苣、大白菜、萝卜、胡萝卜等常见蔬菜,有的也种些爬架黄瓜,要是没人守看着,自己家真吃不了几根。个别人家也有种小麦的,记得我家曾经种的小麦,长势非常喜人,看着绿油油、密实平坦的一大片,特别有成就感。这自留田里播种的一般都是爸爸从外地找来的小麦新品种。不到收割季,有的社员就和我们家约好,来年也给他们留一部分,作为来年的麦种用。自留地里也有不少种山药的,一般都是在靠自留边沿路边上搭架子种,除了能当菜吃以外,同时也兼具保护自家的自留地,作为隔墙,防止行人踩踏自家的田地。

到了夏天,那些山药棵长得比人还高,藤上挂着密密麻麻的山药豆子,每每有人路过,总会忍不住摘上几颗丢在嘴里,嚼一嚼,黏黏的,脆生生有股清香。一般过路人也不敢轻易多摘,各家有各家的主人,一旦被主任发现“偷窃”,那可是自找难看。
随着村里有不断娶媳妇、嫁闺女,各队人员和土地不再平均,大队里社员人数变化较大时,大队就要重新丈量分配自留地。就像我家的那些自留地就因此更换挪过了五次地方。村里的社员们都喜欢和“板正”的人家作地邻,家家户户也都把自家的那片自留地当做宝贝。印象中,我们家的自留地就曾经和一个比较爱占便宜的李姓社员作邻,他经常会利用刨地的时候多往我们家地界上多刨半䦆头、一䦆头的,意图偷偷侵占一点我们家的自留地。更可恶的是,他还施行“蚕食”政策,每当他再一再二又再三的占用我们家较多的土地后,被娘发觉土地缩水的时候,就去找他理论。这人还蛮不讲理、胡搅蛮缠,拒不承认。因为娘平时就知道这人的脾气,在当初分自留地的时候,早就预留了一手进行防备他。每当在和他进行理论的时候,就会喊上村里比较有权威的大队长小队长会计等人,当着大家的面面挖出事先埋下的那些分地记号石,他目瞪口呆、哑口无言,垂头丧气的不得不归还回多占了的我们家的自留地。
1980年后,国家逐步实行农村土地改革政策,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全部耕地实行“集体所有,分户经营”,把土地所有权与经营权分离开来。俗称“大包干”,分田到户(包产到户)。队里按家庭人口数进行分地。从那年那时开始,村里的社员们才算真正拥有了属于自己土地。经此举,一下子大大提高了农民的农业生产积极性,都开始铆足了劲的,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大显身手。
土地承载着全家人的希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村里社员们每天的生活常态。每一家每一户,谁也不敢怠慢了自己的土地,一年四季精心侍弄,不辞辛苦,勤于耕作。当然也获得到了丰厚的回报,从此以后农村里的农民们,才算是真正解决了温饱问题。
土地实行承包到户后,真正实现了多劳多得,土地增收。每当夏收、秋收后,村里的社员们一度涌现出了“簇拥交公粮”热闹场面。

咱们国家的“交公粮”政策起源很早,大约是从春秋时代就开始了的。“公粮”,在历史上有很多叫法,如:初税亩、田赋、地租、土地税、农业税等,历来都是国家税收的主体,是社会不发达的情况下,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封建社会的“皇粮国税”牵动着大中国的兴衰。而当今,社会农业税逐步取消,已经不是国家财税收入的主要来源。
随着我国社会的多元化发展和时代变迁,在中国,“农业税”,这一古老的税种,是在2006年全面取消,从而结束了延续2600多年的历史,退出了历史舞台。农业税的取消,成为有史以来,我国政府为广大农民谋福祉的一大重要举措。
春耕、夏种、秋收、冬藏,祖祖辈辈与土地打交道的农民们,在土地中播种希望收获希望,土地与粮食,永远是地球上碳基人类赖以生存的命根子。
作者:陈勇
编辑:王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