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诗人、散文家,著有诗集《沙漏》《空楼梯》、散文集《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曾获《诗刊》《星星》《作品》等杂志年度诗歌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歌金奖,柔刚诗歌奖,十月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现居南京,《扬子江诗刊》主编,江苏作协副主席,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
胡弦的诗
NO.1 下 游
江水平静,宽阔,
不愿跟随我们一起回忆,也不愿
激发任何想象。
它在落日下远去,
像另有一个需要奔赴的故乡。
NO.2 风
今夜,风一直吹,
吹着仇人心中的刀子。
巫人念咒,蟋蟀弹琴,
大路两旁,草籽将落。
而花开南浦,水流东山,
风一直吹,吹向墓园。
对忘恩负义者,记忆无用;
对晚归的儿童,
须唤其魂魄三声。
今夜辽阔,牛羊沉默,
先人归来,无声无息。
芭蕉叶大,野店小,
风一直吹,吹走情人的旧衣服。
今夜无语,吃酒三杯。
勿打搅乌鸦。
水西门外的守夜者,
内心埋下丝绸七匹。
NO.3 夹在书里的一片树叶
愈来愈轻,侧身于错觉般的
黑暗中:它需要书页合拢,以便找到
故事被迫停下来的感觉。
书脊锋利,微妙的力
压入脉络,以此,它从心底把某些
隐秘的声音,运抵身体那线性、不规则的边缘。
“没有黑暗不知道的东西,包括
从内部省察的真实性。”
它愈来愈干燥,某种固执的快感在要求
被赋予形体(类似一个迷宫的衍生品)。
有时,黑暗太多,太放纵,像某人
难以概括的一生……
它并不担心,因为,浩大虽无止息,
唯一的漩涡却正在它心中。它把
细长的柄伸向身体之外
那巨大的空缺:它仍能
触及过去,并干预到早已置身事外的
呼啸和伤痛。“岁月并不平衡,你能为
那逝去的做点什么?”
许多东西在周围旋转:悬念、大笑、自认为
真理的某个讲述……
偶尔,受到相邻章节的牵带,一阵
气流拂过,但那已不是风,只是
某种寻求栖息的无名之物。
“要到很久以后,你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以及其中,所有光都难以
开启的秘密。”
有次某人翻书,光芒像一头刺目的
巨兽,突然探身进来,但
失控的激情不会再弄乱什么,借助
猎食者凶猛的嗅觉和喘息,它发现,
与黑暗相比,灼亮
是轻率、短暂的,属于
可以用安静来结束的幻象。
“适用于一生的,必然有悖于某个
偶然的事件……”当书页再次打开,黑暗
与光明再次猝然交汇,它仍是
突兀的,粗糙与光滑的两面仍可以
分别讲述……
——熟谙沉默的本质,像一座
纸质博物馆里最后的事,它依赖
所有失败的经验活下来,心中
残存的片段,在连缀生活的片面性,以及
某个存在、却始终无法被讲述的整体。
NO.4 灯
一次是在谷底,他仰起头,深蓝的液体
在高处晃动,某种遗弃的生活如同
海底的石兽,时间,借助它们在呼吸。
“在这样的地方站得久了,
会长出腮的。”他有了慌乱……
另一次是在山巅,几小块灯斑
像不明事物的胎记。他意识到,
所有的花瓣,都有扁平、不说话的身体。
——他在灯影里徘徊。有时,
走上黑暗中的楼梯,为了体验
严峻的切线边缘,某种激荡、
永远不可能被完成的旋律。
“光高于所有悬空的事物。”他发现,
恋人们接吻时,身体是半透明的。而且,
群山如果再亮些,真的会变成水母;但
沉浸在黑暗中,也有不可捉摸的愉悦。
群星灿烂。这已是隔世的
另一天,不必要再证明什么是永恒。一盏
熄灭的灯也是那留下的灯,疲倦光线
在最后一瞬抓住的东西,藏着
必须为之活下去的秘密。
NO.5 行 舟
船桨耙动,某种
类似天空的大块在水中融化。此外,
是上游带来的一团团暗影
从船底滑过,忘记了
它们在几百年前就已死去的事实。
群山绵延,多古木,时闻钟声。
有人忆起,高高山顶站立过
心怀天下的人,以及
梦想的清白、古老传说的寄生性……
“追忆之殇,如同一再被吃掉的水线。”
错开的小洲上,旋覆花开。望着
空中缓缓转折的嶝道,我心头
也有难以推开的巨石:
远方,某种不可见的事物一直
在制造梦想,而深渊,
不过是偶尔回首时的产物。
NO.6 影 子
——沉默而平静。间或,
用猛烈的摇晃
表达不属于自己的焦灼。
当你沉思,它谦逊地
陪着你沉思。
有时则拉长,拉长,像你留在
生活中的把柄。
但从没有谁能抓住它,
当你起身,它立即
从复杂的境况中抽身离去。
随时变形,并用变形
保留一种很难被理解的真实。
追逐光对你的
每一种叙述;触摸世界以其
万物难以觉察的手,
不被注意,但从未离开,只是你
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偶尔,会用突然的变形迎面出现,
吓你一跳。
而当你朝它问询或吼叫,
它坚持认为:
有声音的事物都是荒谬的。
NO.7 墙
一堵墙出现,带着
黯淡的雨痕。几乎没有暖意。
它知道,它已在多数人视线之外。
让我记起,一个老家的人
也曾来这城里找我,到处打听我的住址。
(他年轻时的模样依稀浮现。)
而在遥远的地方,一堵墙
已不再被需要。拆了。必须
借助描述才能重新出现。
……扁豆架繁密的触丝晃动,阴影下
墙伸展着,像一段冥想。
——它有了某种意识,提前
预感到了那回忆它的人
将会赋予它的风声和悲伤。
——终于摒弃了声音,它伫立在
对虚无世界的倾听中。
NO.8 沙 漠
——这从消逝的时间中释放的沙,
捧在手中,已无法探究发生过什么。
每一粒都那么小,没有个性,没有记忆,也许
能从指缝间溜走的就是对的。
狂热不能用来解读命运,而无边荒凉
属于失败者。
只有失去在创造自由,并由
最小的神界定它们的大小。而最大的风
在它们微小的感官中取消了偏见。
又见大漠,
又要为伟大和永恒惊叹。
而这一望无际的沙,却只对某种临时性感兴趣。
沙丘又出现在地平线上。任何辉煌,到最后,
都由这种心灰意懒的移动来完成。
NO.9 风
也许你永远不会知道,
风在怎样经过。
当一个人远去,没有音讯,
只有风声。当一个人
从远方归来,
已变成一段难以把握的感情。
风在带走,还是在放下,
穿过某个事件时,它曾怎样
与那中间的火苗相遇。
它吹着岩石,推敲其沉默;
吹着水,吹着患有不孕症的平面。
有时,你以为一切都过去了,
但风在吹,过往的一切
又在风中重来。
有时没有风,寂静
像一种面向虚无的呼吸。
有时,风吹着吹着就散了,
像一种根深蒂固的伤感。
有时大风过后,码头和船
像剩在世间之物。
但你仍然不知道,风
是个虚构的秘密,
还是某种无法探究的实体。
NO.10 黄 昏
此时的光对于熟悉的世界
不再有把握,万物
重新触摸自己的边际,影子
越拉越长,越过田亩、沟渠,甚至到了
地平线那边、它几乎无法施加影响的远方。
多么奇怪,当各种影子扶着墙
慢慢站起来,像是在替自己被忽略的生活表态。
——在我们内部,黑暗
是否也锻造过另一个自我,并藏得
那么深,连我们自己都不曾察觉?现在,
阵阵微风般的光把它们
吹了出来……
——黄昏如此宁静,又像令人惶恐的放逐。
阴影们交谈,以陌生的语言。
没有风,时间在无声地计数空缺。
铅沉入河流,山峦如纸器默默燃烧。
清明祭|王国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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