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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来客
徐明成
晚上,我刚上床躺下,忽然听到门铃响了,于是连忙穿戴整齐,蹝履起迎。开门一看,万万没想到,来人竟是我的文友老乔!
我喜不自胜,连忙拱手请进。
“这么早,你就‘轻解罗裳,独上兰舟’?!”老乔落座后,掉转脸看着我。他眉宇宽广眉梢下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唇边颐旁掠过一缕轻风似的微笑。
“怎么了?”我笑着问,“难道我睡得早一点有什么错吗?”
“谈不上有错,”老乔摸摸下巴颏儿,“不过,据我所知,睡觉早迟与人的文化修养有关:上床过早的,大部分是体力劳动者;子夜过后仍然双目炯炯的,大多是文艺工作者……”
我笑着说:“照你这么说,我可睡得正是时候!在耍笔杆子这方面,贤弟与我相比,好似毛姆笔下的月亮与六便士!鄙人得以在你左右执鞭坠镫,荣幸之至……”
“老兄不必过谦!”老乔左手握着右拳轻轻摩挲,“依我看,你在当下的文坛上,正如晚明小品在中国散文史上一样,虽不如先秦诸子或唐宋八大家那样引人注目,却也有一席之地!”
我“唔”了一声,叹惋和感慨尽在其中,仿佛刚刚读完一本沉闷、冗长,对人的智力产生巨大挑战的经典著作,既虚弱又满足。
老乔为人旷达不羁,才笔纵横,放浪诗酒,高洁几近狂狷。他既有诗人的柔肠与激情,也有学者的锐利与智慧。但他早期的诗,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有一段时间,他几乎消融在文坛诸君广漠辽阔的知觉里。老乔本人呢,也时常为自己默默无闻而苦恼。
有一次,我对他说,乔老弟,你何不仿效唐代诗人张籍的速成法?
他问,什么速成法?
我有根有底地说,张籍年轻时文思枯竭,经常是七天憋出两三句。后来,他把杜甫的一部诗集烧了,用蜂蜜拌上纸灰,每日两次,每次一匙,三罐一个疗程,坚持服用,写诗水平迅捷提升,以至于写出《秋思》《节妇吟》等传世名篇。
老乔听罢连连揺头,说我不相信,一点儿不相信!
我不知道他的话是否出自真心,只知道打那以后,他很快就诗名大振,风头无两。
说话间,窗外传来雨点敲打雨搭的响声,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老乔皱着眉头,转脸朝窗外望了片刻。
我见状连忙说,老弟不必担心,贱内今天回娘家去了,待会儿我俩抵足而眠吧!
老乔很爽快地答应,好的,好的!旋又打趣说,不过,睡觉时,你可不能像严子陵那样做派不凡啊!
我知道,他这会儿用了严子陵“没有分寸”的典故:有一次,东汉隐士严子陵和同窗兼朋友、东汉光武帝同床而眠时,竟然把双脚搭在光武帝肚子上。
我拱了拱手:“贤弟乃诗坛翘楚,鄙人岂敢忘乎所以?”
老乔被我逗得笑不自制:“那就好!那就好!”
谈笑间,我泡了两杯巴山雀舌,人各一杯。青绿色的叶片见水后,立刻雀舌一般灵动起来,似乎还发出唧唧喳喳的叫声,欢迎客人的到来。
闲聊一阵之后,老乔悠悠地吐着烟圈,悠悠地打量着客厅。那份专注为他筑起一座城堡,把我隔在外面。
我笑着打趣道:“乔老弟,你莫不是‘意识流’开始流动了?”
他摆摆手,示意我不要打扰。
不一会儿,当他的目光逡巡到敞开的房门时,蛰伏在升学率杠杆下的夜猫子——我的女儿小玲从房间里欢快地跑出来,不无自豪地问:“乔叔叔,我家的房子漂亮不漂亮?”
“漂亮,漂亮!只不过,远远比不上小玲漂亮!”老乔爱怜地抚摩着小玲浓密光洁的秀发,端详着她红朴朴的脸蛋,显出一种迥绝流俗的孤怀雅兴,“小玲,你可要向民国才女林徽因学习哦,好好读书,争取锦上添花,长大成人后,也让一群男人如壁脚灯一样地抬头仰望你!”
小玲似懂非懂,正要发问,谁知就在这当儿,烟雾呛得她咳嗽起来。缓过气来后,她红着脸说,乔叔叔,难道诗人就一定得抽烟?您不能戒掉吗?
我瞪了小玲一眼,小声责怪道,事情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乔叔叔学抽烟那会儿,你还在娘胎里翻筋斗哩,如今哪能说戒就戒掉!
谁知,老乔掐灭了烟,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你错了,戒烟不是什么难事!幽默大师马克·吐温说:世界上没有比戒烟更容易的事了,我已经戒过好多次!
我和小玲听罢愣了一下,紧接着齐声大笑起来。
停了一会儿,我掉转话题说,这几年,我们宣传部门的领导不辞辛劳,造福于民,极大地改善了职工的住房条件。细想想,真该为头头们勒石记功啊!
“我们单位的领导对职工也很关心!”老乔听罢,抬起手来,轻抚一下拳曲的长发,颇有几分英伦绅士的风度,“不过,现在不兴你说的那一套!我们只要做好本职工作,就是对领导关心的最好回报……比如,鄙人只要把诗写得出神入化,就行了!”
小玲仰起脸来问:“叔叔,你最近有没有写诗?”
老乔嘿嘿一笑:“写呀,怎能不写?每天至少一首!”
小玲娇声娇气地说:“能不能背一首给我们听听?我最喜欢乔叔叔的诗!”
“你瞧小玲这孩子!我的诗有什么好喜欢的?”老乔掉转脸对我说,“诗歌和小说一样,必须塑造出比真实更真实的人物形象,例如理查孙的克拉丽莎,舍尼埃的加米叶,提巴拉斯的苔莉,但丁的法朗采斯卡;而我的诗……”
“老弟,你就别提这些大道理啦!”我笑着对他说,“别说小玲,好多人都挺喜欢你的诗!”
老乔像是受到莫大的鼓舞,目光在我们父女俩的脸上挨个儿一过。
小玲催促道:“乔叔叔,你快点儿背一首,我这会儿就要听嘛!”
“好啊,那我就献丑了!”老乔闪闪眉毛,“今天上午刚写了一首《无题》……”言毕,他抑扬顿挫地吟哦道——
岐王宅里寻常见,
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
落花时节又逢君。
谁知老乔刚背完,便被小玲逮了个正着:“乔叔叔的这首诗,是抄袭唐朝诗人杜甫的!题目叫……叫……题目我忘记了!”
“这都怪你爸!”老乔听罢哈哈大笑,抬起右手朝我指指点点地说,“他……他暗中教给我一个写诗的诀窍!”
小玲扑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看老乔又看看我,意在寻求答案。
“小玲,你乔叔叔是马三立说相声——逗我们玩儿呢!”我也笑得合不拢嘴,“多会儿得闲,爸爸把这事儿的来龙去脉,仔细讲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