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
高增荣
一
我的爷爷是清朝光绪32年(1906年)生人,家境贫穷,仅有十几亩薄田。白鹿原上的坡地,高低不平,没有水浇地,靠天吃饭,收成很不稳定,生活艰难困苦。
爷爷11岁那年,父母双亡,他带着幼小的弟弟和妹妹,艰难度日。在乡间的小路上,人们经常能看到,年少的爷爷,背上背着幼小的弟弟,手里牵着年幼的妹妹,下地去干农活。这三个苦命的孩子,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乡亲们谁见了都怜悯哀叹!本家人、隔壁邻里,也有人不时地帮助救济他们,使他们不至于饿死冻死。
就这样,靠十几亩薄田和乡亲的帮助,爷爷长大成人了,竟然也把弟弟和妹妹养大成人了。
爷爷从小务农,练就了一把好手。他的弟弟在他的带领下,更是一个出众的多面手的农活好把式。兄弟俩吃苦耐劳,一心想发家致富。经过二十多年的努力,置地盖房买大牲畜,过上了"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的小康生活。当然,用今天的标准来看,这也仅仅是解决了温饱的生活,算不上小康生活。两个没有饿死的孤儿,能把日子过到这步田地,也算得上是一个小小的奇迹!因为村上许多乡党的日子,都被他们超过了。
二
都说"长兄为父",爷爷对于他的弟弟妹妹来说,更是有养育之恩的兄长。可是爷爷从来不居功自傲,而是把它看作是他自己应尽的责任和义务。爷爷的性格绵软而坚韧,宽容而善良,胸怀宽阔,忍辱忍让。他的弟弟的性格与他截然不同,能吃苦,能说硬话干硬事,风风火火,与其兄成为互补性人格,也使这个家庭能够发展起来。

在旧中国,一大家子人,大多都过在一起,很少分家单过,分家单过被视为家庭关系不好,受旁人诟病,是丢面子的事情,这大概是中国人追求大一统的最基础的原因吧。一大家子人在一块过日子,就必须有一个家长,作为一家之主,在家里谋划、拍板、说了算。在爷爷和弟弟的家里,按说爷爷当仁不让的是家长,是一家之主。可是不然,爷爷的弟弟,也就是我的二爷,却是拿事的家长,主宰着家里的大权。这个不合常理的局面,如果没有爷爷的忍辱忍让,宽容大度,甚至主动让贤,是断然不能形成的。由此可见,爷爷人格的高尚之处,超出了多数常人。在人世俗间,多少兄弟为争夺财产,反目成仇,大打出手,如若仇雠。正是爷爷超乎寻常的忍让、让贤,才使得他兄弟俩和睦相处,和衷共济,兴家立业,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
我常想,在爷爷的心目中,弟弟妹妹如同他的孩子,他就是"父亲",为了他们的幸福,他甘愿献出自己的一切,无所谓吃亏受累。只有这样理解,才能想得通他所做的一切。举几个小例子说明。爷爷和弟弟经过数十年的奋斗,终于盖起了三间大瓦房。爷爷为长,应住东边,二爷住西边。可是二爷只给他住的西边装了楼板,却给爷爷住的东边仅装了三分之一的楼板,其余用草蓆遮盖之。爷爷却一声不吭,悄然住之。这样的居住格局,直到他们终老,都未变动。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两位老兄弟,从未发生过任何磨擦、争吵等矛盾,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另一件事是:我姑姑和二爷的大儿子(我的堂叔)同一年上学,二爷为了节约开支,只给买了一套课本,让他俩共用。课本的保管权自然是堂叔,他小时很淘气,不高兴时,就不让姑姑看书。这种不公平的做法,爷爷却置若罔闻。旁人看在眼里,都说老二做的不合适,为爷爷鸣不平,爷爷却充耳不闻,像没事一样。于是,在乡亲们眼里,爷爷就是一只驯服的绵羊。于此,爷爷的宽容大度、无私无争,可见一斑。
实际上爷爷心里很明白,学习的好赖不在于谁保管课本,而在于谁是否专心。果然,姑姑的学习成绩好于堂叔。有一年的春耕时节,爷爷和二爷在地里犁地,忙得顾不得回家吃饭,姑姑和堂叔去给他们送饭。二爷初识文墨,他用筷子在稀饭上划字,让姑姑和堂叔认,姑姑都认得,而堂叔认不得,二爷很是失望。后来,姑姑把书念成了,考上了西安邮电学院,而堂叔仅念完了小学。
三
其实,爷爷是一个很坚韧、机智的男子汉。民国十八年(1929年),关中遭年馑,赤地千里,颗粒无收。人们吃完了余粮,吃草根、吃树皮、吃观音土,人们在死亡线上挣扎。据史料记载,200万人流离失所,200万人被活活饿死,尸骨遍地,甚而人相食,惨绝人寰。 爷爷那年24岁,妹妹不足20岁,弟弟还未成年。为了养家糊口,他跟随村里的大人们,去秦岭山里背粮。来回步行二百多公里,翻山越岭,不知磨破了多少双鞋底,脚上磨了多少血泡和老茧?尤其是缺吃少喝,沿途仅能喝到包谷糁子充饥;归程负重前行,苦不堪言!几次背粮下来,爷爷的右肩被压得麻木多日,经过医治才得以好转。但他用自己的辛劳,使得一家人平安地度过了灾荒年,尽到了一家之主的责任。
爷爷一生经过清末、民国和新中国土改和公社化时期,国家动荡,战乱频仍,大多数时间,在贫穷、死亡、饥饿的威胁下生活,是屡遭苦难的一代人。苦难中,不仅练就了他的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的精神,还练就了他的机智勇敢。
1949年,在西安解放前夕,村里来了一支国民党军队。驻扎了一段时间后,这支队伍向秦岭山里撤退,在村里拉伕为其运送辎重,爷爷不幸被拉伕。当这支队伍行进到白鹿原狄寨附近的一个村庄时,爷爷瞅空子,趁他们不注意,从队伍中偷偷溜出来,逃到一户人家院里。他小声给主人说明了情况,这家好心人让他躲到了屋里。等到国民党队伍走远了,爷爷谢过主人,回到了家里。
家里人正在为爷爷的安危担忧。爸爸时年18岁,作为独子,他嚷着要自己去顶替爷爷,奶奶极力阻劝。就在一家人正在焦虑之时,爷爷回到了家里,一家人喜极而泣。
四
1949年5月20日,西安解放。在之后的土改划分阶级成分时,爷爷、二爷及其家庭被划定为中农成分,没有受到多大冲击。而不久后的"合作化运动"和"人民公社化",却使爷爷兄弟俩几十年的奋斗成果全部充公。据说,爷爷在粮食统购统销、合作化、人民公社化运动中,表现得很积极。1953年粮食统购统销时,国家低价收购农民手中的余粮,以支援工业建设。爷爷积极向国家卖余粮,得到表彰,被授予卖粮光荣户称号,为此,他给1954年正月出生的大孙子取名"光荣″。
在生产队里,爷爷担任的职务是义务"调解员"。家庭内部矛盾,乡亲邻里之间纠纷,闹到不可开交时,调解员作为中间人,参与劝解、说和、帮助他们求同存异,达成共识,取得和解。调解员要处事公平公正,为人和善,耐心细致,有威信,有见识,有人缘,才能得到乡亲们的信服。爷爷确实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优秀的调解员,他也因此得到了乡亲们的敬重。

爷爷虽然生长在旧中国,没有读过书,目不识丁,但他的思想观念并不保守。他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他在经济拮据的解放初,积极供给小女儿(我的姑姑)上学。姑姑考上了西安邮电学院后,爷爷亲自送姑姑去学校报到。姑姑毕业时,正值国家"三年困难"时期,姑姑被分配到边远的新疆。奶奶一听新疆很远,坐火车要走三天三夜,就不想让姑姑去。爷爷耐心地做通了奶奶的思想工作,支持姑姑支援边疆。
五
在1964年"社教运动"中,胆小怕事的爷爷却受到了煎熬和惊吓。村上一些所谓的"积极分子"绞尽脑汁,千方百计给我家定"漏划富农″成分,而驻村工作组组长是一位坚持原则的知识分子,以我爷爷、二爷自己劳动,没有雇长工为由而否决。爷爷算是躲过了一劫。不然的话,文革中遭"抄家"、批斗,可就要遭大罪了。
公社化时期,爷爷几乎每天都下地为生产队干活,只有在下雨天才能休息。也就是在这个时期,爷爷和二爷分家单过。那年代粮食短缺,农民长年累月吃的是粗粮,几乎没有油、肉、菜等副食品,大多营养不良。三年困难时期,更是遇到了"大饥荒",大多数人因饥饿得了浮肿病。记得吃大食堂时,有一天天下雨,爷爷背着我去大食堂吃饭。吃完饭回家时,下一个小坡时,爷爷被滑倒了,后仰坐在了我的大腿上,一阵钻心的疼痛。此后,我的大腿疼了好多天。
"大饥荒"过后,情况有所好转。母亲在蒸馍时,都要蒸一笼屉白馍,其余的是黑馍;白馍是给爷爷一个人蒸的,黑馍是给大家蒸的。吃白馍,与其说是爷爷的特权,是爷爷一家之主地位的体现,毋宁说是爸爸妈妈对爷爷的孝敬。我们那时还小,吃饭时,眼巴巴地看着爷爷一人在吃白馍,大家都吃黑馍,心里既馋又不平。爷爷也曾想把白馍分给孙子们吃,可母亲阻拦不让。后来,时间长了,大家也就习惯了,认为理应如此。
那时农民缺粮,更缺钱。有的家庭连七分钱一斤的醋都买不起。记得有一年,姑姑给爷爷汇了五十元钱,这在当时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一天,爷爷领着我去纺织城邮电局取了款,然后买了一块生豆腐,又领我走进了纺织城面馆。我很高兴,以为爷爷会带我吃面。彼时,素面八分钱一碗,荤面一毛四分钱一碗,馄饨二毛四分钱一碗。爷爷走进面馆后,舀了一碗免费供应的面汤,找一张桌子坐下,在一个空碗里倒了桌上的盐、醋、酱油、辣椒,把生豆腐掰成块,放到调和水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他让我也跟他一起吃,我吃了两块,很不好吃,就不吃了。爷爷吃完了豆腐,喝了面汤,就带我走出了面馆。我此时真是失望极了,心想爷爷真是啬抠!现在想起来,爷爷腰包里揣了五十元钱,却连八分钱的一碗面都舍不得吃,也是实在太可怜了!因为他认为买面吃太奢侈浪费了,简直是暴殄天物!他的邻居和村里的同龄人,有几个腰里能揣五十元钱?穷人太多了!钱太难挣了!他不想把这些钱花在吃嘴上,他要把这些钱用在当用的地方。那时候,我家共九口人,只有爷爷和妈妈能挣工分,每年分粮食,要给生产队交几百元钱,负担很重的,靠爸爸一人挣钱养家很吃力,爷爷很心疼他的儿子,也要帮一把啊!自从入社后,他就一直为温饱而煎熬,能把肚子混饱就谢天谢地了,他怎么还能舍得为吃嘴而花钱呢!
六
其实,爷爷在内心里是很爱他的六个孙子孙女的。记得小时候,爷爷晴天都要下地给生产队干活,农民没有礼拜天,很苦很累。只有下雨下雪天,他才能得到休息。他休息的方式是躺在土炕上睡觉。我们弟兄姊妹们年龄小不懂事,就在爷爷的炕上玩耍打闹。爷爷根本没法睡着,只好静静地躺着。爷爷一点也不厌烦,而是慈祥地看着我们吵闹,好像孙儿们的吵闹是他爱听的秦腔一样。
1964年2月,我四弟出生,那时"大饥荒"刚过去不久,农民生活依然贫困,我家孩子多,尤为困难。爸爸妈妈就想把四弟送个生活好的人家,不然长大后找媳妇都困难。但是当他们征求爷爷意见时,爷爷坚决不同意。爷爷说:“咱的娃,放在跟前,穿烂些,看淡些,比给人强。”爷爷舍不得,他怕在别人家难为了他孙子。
七
1971年冬季的一个下午,爷爷在给生产队搬砖时突发脑梗,被送到纺织城职工医院治疗。我在医院里陪他,在冰天雪地的寒冷的早晨,给他去买早饭。看着躺在病床上,挂着吊针的爷爷黑白相间的胡子和古铜色的脸上布满的皱纹,我感觉爷爷老多了,他会不会就此死去呢?我真有些担忧和害怕!后来,治疗效果还不错,爷爷出院后,能柱着拐杖走一公里多漫坡路,到自留地里看庄稼的长势。但是在往后的日子里,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渐渐就躺床不起了。1974年春季的一天,爷爷与世长辞,享年69岁。
爷爷的一生,最悲惨困窘的时期,是他少年时代失去双亲的无依无靠,养育弟妹;最辉煌的时期,是他青壮年时期的励精图治,成家立业,发家治富;最得意的事情是他的儿子我的爸爸成为村里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小女儿成为村里屈指可数的几个中专生之一;最失意无奈的时期,是他中晚年一直在贫穷饥饿的温饱线上挣扎,及至染病终老。

在我的记忆中,爷爷是一个慈祥和善的长辈。爷爷那张布满皱纹的圆脸上,总是挂着慈祥的微笑,眼角眉梢都溢着慈祥的光辉。他的下巴上蓄着一撮胡须,闲暇时,他会很自然的下意识地捋一捋,显得悠然自得。在我成长的记忆中,我没有见过爷爷发脾气,那怕是一次小小的急躁和怒骂。我们姊妹六人,爷爷没有打骂过任何一个人。爷爷的好脾气好性格,自然影响了他的三个儿女的性格为人,他们都是慈祥和善的大好人。爷爷的好性格,也使家庭和睦,邻里关系和谐,使他成为始终受人尊敬的长辈。
2021年8月7日第一稿
2022年5月23日第二稿
作者简介

高增荣,中学政治特级教师。曾任咸阳彩虹学校副校长、咸阳彩虹中学执行校长、咸阳彩虹中学国际部执行校长、陕西省重点中学政治教学研究会副理事长、咸阳市德育教育学会理事长、咸阳市文综教学研究基地专家组成员及基地学校负责人等职务;1995年被评为全国百名优秀政治教师之一,其先进事迹曾被《光明日报》、《中国教育报》、《政治教育》、《咸阳日报》等刊物报道。酷爱文学,数十年笔耕不辍,发表杂文、散文、随笔、论文、读书札记、诗歌1000余篇(首);撰写和发表论文、演讲稿50多篇,参与编写教学辅导资料13册;编著中学生校本读物《趣味哲学》,出版发行教育随笔集《会思考的芦苇》一书,主编并出版《咸阳彩虹学校志》。现为陕西省书法家协会会员,书法作品曾在《秦商》杂志发表,并在咸阳市临帖展中获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