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追忆逝去的好校长
赵克善老师是上世纪60一80年代定西县(安定区)盐沟村方圆的名教师、名校长。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愿在天堂的赵克善老师安息!
赵克善老师是我小学时的校长,他离开我们已近半个世纪了。
校长也早已故去,我对他的怀念却从未停止过。总想写点什么追忆他平凡的人生里所做的不平凡的事,但笔拙词穷,不知如何下笔。
前段时间读到了赵世聪师弟写的文章,文中讲到了赵老师的读书情结,以及他每天早上像“吆羊”似地赶着爱逃学的孩子往学校走的情节,我的脑海中再次出现他每天早晨在校门口截堵、批评迟到的学生的情景,以及他不知疲倦地奔波在沟壑纵横的大山里的点点滴滴。
01
校长的读书情结
要了解赵校长的足迹,先得了解村子的方位。
在山峦叠嶂间,由于山洪冲刷,形成了一条由西向东的深沟,沿着沟排列在两岸的,是南北两座连绵起伏的山脉。
山脉的上段被分为一队和二队,山脉的下段是四队和五队,中间是三队。这五个生产队构成了盐沟大队,现在叫盐沟村。
在村子正中三面环山的山窝窝里,就坐落着赵老师曾经担任校长的小学,盐沟小学。
上下盐沟相距大约十多公里。我在二队,属上盐沟,距离学校大约五公里,校长在五队,属下盐沟,距离学校大约也是五公里。

在我还未能上学前,就听说过赵克善校长,因为从记事起他就是校长,所以赵克善校长对于我,就像是个专有名词,不可更改。
一个学校的校长,按说不会常挂在社员们的嘴边,也融不进社员们的生活,可他就经常行走在这沟壑纵横的上下盐沟间,用脚步不断丈量着这相距10多公里的大地,挨家挨户动员孩子们上学读书,所以社员们也都熟悉了他。
我尕姐九岁时上了一年学,因为家里缺帮手后来辍学了,赵校长感到非常惋惜,就不断从下盐沟一路走到上盐沟来动员,走一趟来回20多公里路,不是下河就是爬坡,连自行车都不能骑,只能靠两条腿走。
就为了尕姐姐这一个学生,他在上下盐沟间往返了三趟。开始时做爸爸的思想工作,后来又动员奶奶。无奈,那时吃饭靠在生产队挣公分,我家全是女孩,只有一个哥哥,在当时的人民公社当兽医,不挣工分,却还在生产队里分粮食,爸爸是生产队长,妈妈一直身体不好。这种情况下,爸爸很难做决定让姐姐去读书。
不久妈妈就去世了,姐姐读书就更没希望了,可赵校长依然没放弃动员我们姐妹去读书。从尕姐姐8岁到16岁的8年间,赵校长从未停止过对尕姐姐这个学习优秀却不能继续上学读书的孩子的关心。
这期间,我已经在赵校长的再三动员下上学读书了。姐姐入不了学,赵校长就特意通过我送《农民识字课本》给姐姐,并语重心长地嘱咐姐姐不要放弃学习。
只要有新的《农民识字课本》,他就及时让我捎给姐姐。每次给书都是两套,他知道我还有一个爱学习却从未踏进过学校大门的姐姐。我能感觉到每次他给书时总有些欲言又止,却最终只嘱咐我多辅导她的学习。
那时在我们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非常严重。普遍的认知是“女孩迟早是人家的人”,似乎供女孩读书是件不划算的“买卖”。
要在这样的背景下,提倡送女孩上学,可想而知是件艰难的事。但即使这样,通过赵老师不懈的努力,除了我家的特殊情况,似乎那时该上学的女子都上学了。
记得大约在我二年级时,很多大龄女子插班到二三年级。他们不但完成小学教育,其中大多数后来升入初中并顺利毕业,最终拥有初中文化水平。
我在学校期间受到过校长很多特殊照顾。因为家里活多,每次上学我紧赶慢赶,总还是迟到。每天早晨赵校长都在校门口堵迟到的学生,一看见我,却什么也不问,直接让我赶快进教室去学习。
记得那时掀起学习“小靳庄”活动,要求学生早晨走在路上要背着背篼拾粪,到校时把粪交给学校。
我每天干完活时同学们早已走了,所以我是一路跑到学校的,哪有时间去拾粪,我也没有向学校交过粪。
长期这样,我也感觉很不好意思,有一次出门时,我从猪圈里铲了两锨猪粪背起来就跑。由于粪太湿,一路颠到学校时,猪粪就像一坨巴掌大的烂稀泥粘在背兜底,人家在路上拾的都基本是半背兜干爽的牛粪、猪粪、狗粪什么的,一看我的就不是路上捡的。
我的脸唰一下就红了。赵校长看出我的尴尬,什么也没问,示意我去上课。
有时候我赶到学校时,太阳似乎已经升到头顶,课间操都已经做过了。我只盼着没人发现我时溜进教室,然后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我是按时到校的。每次这种盼望都能实现,每次都没老师发现我,每次我都能成功地溜进教室。恐怕是校长、老师们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
赵校长不仅一直记挂着姐姐们的学习,一直关照着不能按时到校的我,对我侄女也十分看得起。
那时村上开会有时由学校组织。赵校长总是很放心地由我主持,学生代表发言是我侄女。这一方面是因为我和侄女都爱学习,农村女孩能上学读书的确不容易。另一方面是因为校长有很深的读书情结。据他儿子赵世聪师弟介绍,由于家境贫寒,赵老师十五岁时才开始上学。1959年考入定西师范学校,临近毕业时因饥饿而逃荒,最终未能完成学业,留下终生遗憾,所以他为机敏聪慧的尕姐姐不能继续上学而极度痛心,对我和侄女也极尽关照。
02
校长的拓荒精神
记得盐沟小学那时只有两间破旧的教室,一共五个年级,采取的是复式教学。
记得曾经在窑里上课,窑也算不上个正儿八经的窑,应该只是个洞穴而已,只能摆上四五张小桌椅,越往窑洞里面越低矮、窄小,直不起身子。
窑洞里面很黑,根本看不清黑板上写的字,头顶上悬着巨大的土块,感觉随时都可能砸下来。有太阳的时候就搬到院子里上课,刮风下雨时就只能搬回窑里上课。这种条件下,校长带领大家盖教室。

至今印象非常深刻的一幕,是赵校长和高年级的几个同学裤腿卷过膝盖,站在高高的墙头上铺草、摆瓦、裹泥,满腿、满手、满脸都是泥。校长还站在墙头挥舞着手臂豪情满志地说:等这两间教室盖好了,我们就可以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上课了。
校长领着大家就这样通过从河沟里抬水、搬石头,泥里土里艰苦努力,最后五个年级都有了各自独立的教室,告别了窑洞,告别了复式教学。
校园里还栽了树,种了菜,养了兔子。全校师生轮流看校,有时全校师生吃住在学校。在学校里炸油饼、蒸花卷、炒鸡蛋,像过年一样。还请村干部、学生家长到学校商讨办学大计。
记得有一天早上上完课后就开始打扫卫生,把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桌椅擦得一尘不染,桌子上摆了葵花籽、花卷、茶叶、暖水壶,下午家长们陆续进了教室,和老师们边喝茶边谈学校建设与发展。好温馨的画面,一直烙印在我脑海里。
对于学生来说,出去劳动也是一种放松,不爱学习的学生更是巴望不得。可对于校长来说,这是逼不得已。没有校舍,没有桌椅,出去劳动也要负责学生的安全。可当最终有了成果,学校奉为贵客的首先还是学生家长,请他们来共谋学校发展。赵老师有多渴望把学校办好,有多渴望每一个孩子都成才!
03
我让校长跌破了眼镜
记得赵校长是教政治的,上过一次有关“因循守旧”的课。
那时我入学不久,根本不懂“因循守旧”是什么意思。由于我们方言里没前鼻音,所以“因循守旧”就听成“英雄守旧”。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英雄”与“守旧”联系起来。那时觉得赵校长就像个大学者,没拿教科书,也不看任何资料,就面对着学生滔滔不绝地讲了一节课,然后匆匆离开了教室。
我虽然不懂,但太胆小,不敢问问题;有一次我在家附近的地边上铲“草胡芭芭”,看见校长一路从沟底往山顶上走,同时校长也看见了我,并抬头向我喊:“哎,麻珍玉吗?你在干什么?”我虽然从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就很激动,但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招呼。
当时脑子里冒出了很多常听常见的成人间的招呼语:“来,上来卷根烟再走!”“走走走,到家里喝罐茶再走!”“来啊,上来炫过哈么!”我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娃娃能这样招呼一个风尘仆仆的校长吗?显然不对。但我很想邀请校长去家里,就在嘴里嘟囔一句:“到家里走!”校长没听清,就问“你说什么?”可我不敢再说,怕说得不对,惹人笑话。就这样一直到校长从我身边走过,上了坡,向山顶爬去,我仍然没想出一句能表达我当时心情的得体的话。

记得大约是我二年级的时候,他教我们语文。有一节课很清晰,就是纠正汉语拼音。语言现象是个令人迷惑的问题,不知是地域限制了方言的开放,还是方言拒绝融入更大的环境。总之,地域越狭小,方言越单一,人们越自信于自己周围方寸土地上的土话,以为世界上就这一种语言,嘲笑所有口音不一样的人。例如,走不出甘肃的人听不出“春天”与“冲天”的区别。走不出广西的人总要把“标准”纠正为“标尊”。讲壮话的人或受壮话影响的人理所当然地认为英语词尾的辅音不发音,把student 读成studen, 并且还要纠正你,告诉你词尾的那个t,如果后面没有元音就不发音,不要把它读出来,所以像but, like, bike, jade统统只读半截,词尾的t, k, k,d全部哑了。
赵校长当时纠正我们的就类似这种语言现象。我们根深蒂固的观念是讲土话的才是踏实的人,讲普通话的都是“二杆子”。我们的方言把“泽”读成zái,虽然按照汉语拼音拼出来z-e zé,但在读出口的那一瞬间就改为zái,赵校长在黑板上写下“毛泽东”三个字让大家读,每个叫起来都读“毛zái东”。
赵校长就在黑板上写下汉语拼音zé ,指着拼音领读:z-e zé,然后让大家拼读。所有被叫起来的学生都是这样拼读的:z-e zái,赵老师有些哭笑不得,说:“z-ái 才是zái,z-é怎么能读成zái呢?按照拼音,拼出来是什么音就读什么音,不要在读出来的那一刻改变口型”。然后就满怀信心地说:“麻珍玉,你来给大家读一下”!我也觉得没问题,这拼音我会,z-é zé,赵老师好高兴:“对了嘛,这多自然。”然后说:“三个字连起来读”。我就读成这样了:“z-é zé,毛zái东的zé”。
记得三年级时,有过一次抽查考试。没见过世面的我卷子一发下来就开始抖,不知是因为抖得厉害的原因还是纸质确实不好,反正笔一搭上纸就印一大坨,这越发让我紧张,卷子答得一塌糊涂。
公布消息的那天,赵老师表情严肃地说:“我们被抽查的学校没有一个及格的,我们学校还算好的,有一个及格了,麻珍玉67分!”小学阶段,这个成绩大概是最低的一次。
考题根本不难,可能赵老师希望我能考90多分,同学们可能也是这么想的。那时的同学真的只有单纯,每次选三好学生、五好学生、优秀学生,或者重要的考试,就是凡“出人头地”的场合,同学们异口同声地一边喊着我的名字一边朝我看,笑得纯真灿烂,全心全意拥护,毫无嫉妒,好像我好就能代表大家好。
这次考试可能大家也一样,都指望我代表大家考高分,可我考了历史最低分。这大概也是赵老师没想到的。
那时经常要敲锣打鼓地到田间地头做宣传,出发前还要化妆。我非常抵触化妆,但不敢和赵老师直接对抗,就很不情愿地被涂了一脸油彩。感觉极度不自然,就一直绷着个脸。
赵老师却不断地说:“看,还是化了妆精神,不化妆你脸上光秃秃的,哪像宣传队的?”尽管这样,在快到目的地时,趁赵老师不留神,我就在河沟里把满脸的油彩洗了个一干二净。爬上岸,向地里干活的社员们走近时,赵老师说:“麻珍玉,你先读一段语录”。一回头却看见我被洗得“光秃秃的脸”。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气得只说了句:“看,羊群里钻了一只狼!”
回顾赵老师的音容笑貌,缅怀赵老师为盐沟小学开荒拓土奠基铺路的功德,成长于沿沟两岸的你我,不应该以为这都是理所当然。

赵老师一直是个没有编制的民办教师,一辈子拿着微薄的收入,养家糊口依然靠种地。他本可以按着这样的待遇,随遇而安地上上课、开开会,可他不甘平庸,他有可贵的奉献精神。
虽然他退休了也没领过一分退休金,但他的奔波与努力不仅在当时是有价值的,而且惠及盐沟的子孙后代,因为他就为了一个纯粹的理想,让盐沟的孩子有文化。
赵老师,我们永远怀念您。您的思想与精神永留我们心中。
(此稿由《西岩茶座》主编:苏延清推荐)
作者简介

麻珍玉 甘肃定西人,西北师范大学英语专业硕士研究生,桂林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美国加州州立大学Fullerton 分校访问学者。先后在外语类核心期刊和中文核心期刊发表专业论文20余篇;出版编著1部;主持并参与完成省级课题5项。业余爱好写作,多篇散文散见于省内外纸质及网络平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