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白的瓠子花
作者:王玉权
一
我在三垛中学读高二。开学当天,我就迫不及待地赶到三垛前河西首公社招待所,看望我可怜的奶奶。那里集中了全区各公社送来的严重黄肿病人。
那年头,黄肿病人太多了。农村不用说,连城镇也有。
黄肿病,时代病。其实,特效药只需一味: 粮食。1959一1961,所谓三年困难时期,成了民族的沉痛记忆。我和我的同龄人亲身经历,没齿不忘。当时,我们这些20岁上下的高中生,每月定量24斤,这已是国家的优待了。一天8两,不够我们一顿饭,体育课都停了。
从现在披露的文献看,那些把浮夸风、共产风,饿死多少人的罪名加在毛泽东身上的人,造了多大的谣,拨了多脏的污水,完全是丧心病狂的别有用心。
毛主席在世时常说,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手上无粮,天下大乱。我们应当牢记历史教训,永不犯这颠覆性的错误。
可我仍有点心神不宁。放眼神州大地,城市的无序扩张,无数阡陌良田化为钢筋水泥森林。近看脚下,里下河地区的丰腴土地,这不可再生的宝贵资源,不断被侵占蚕食的现象,城乡到处可见。城,虽扩了几倍;市,却难以形成。 今日跑马圈地,明日定遭惩罚。古训云,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杞人忧天被人讥,但愿我是土人忧地被人怜。
进了招待所,目之所及,惨不忍睹;耳之所闻,哭声阵阵。时有病人抬入,尸体抬出。来过数次,每次都是这样的情景。
我抢步到奶奶的病床前,呼喊着奶奶。老人家听出了大孙子熟悉的声音,没牙的嘴急促地蠕动着,黄得发亮的瘦脸上眼已睁不开,从怀中抖抖索索地摸出一块皮糠饼,有气无力地说,乖乖,奶奶不能吃了。快叫人来,我要家去。......沙哑沉重的语音,似记记重锤敲击着我的心。我霍地跪下,泣不成声地赶紧应了。立起身飞快地向顾庄奔去。
皮糠,米皮也。喂牲口的精饲料,却是当年黄肿病人的高级营养品!男儿有泪不轻弹,每忆及,总是止不住,泪千行!
生产队安排人用船把奶奶接回来,没两日便归天了。时在一九六O年正月十四。奶奶手中紧握一串跟着她十五年,磨得黑亮的佛珠走了。其时,家徒四壁,只得下了两扇东房门,凑合了一副薄皮棺材土葬了(那时未兴火葬)。
打我记事时起,奶奶手中便不离佛珠。这要从1945年春夏之交说起。那时,顾庄流行霍乱瘟疫。年轻的父亲、姑姑均不幸罹难。突然失去了一双鲜灵活现的儿女,犹如摘去了奶奶的心,从精神到肉体给了奶奶致命的一击。从此,奶奶明澈的双眼哭瞎了。万念俱灰,几不欲生。大病一场以后,一心吃斋念佛,皈依佛门,成了虔诚的信女。这种坚定的信仰,直到离世,没有丝毫的动摇。她坚信,这是前世作孽,今世现报,她要诚修来世。她对爷爷说,今世再不作孽,你去牛屋睡吧。
46岁的奶奶把我这个幼年丧父的大孙子拢在身边伴宿。我从六岁起,相伴奶奶十几年。幼时,寒冬腊月,奶奶把我搂在怀里。长大了,我为奶奶捂脚。祖孙俩相濡以沬。最刻骨铭心的是妈妈嫌奶奶身上生了许多虱子,不许我跟奶奶睡。我偏不。见我犟,妈还狠狠打了我一顿。晚上,我又爬到睡柜上为奶奶捂脚了。也奇怪,那丑陋恶心的虱子怎么偏偏不敢上我的身?这细畜牲也欺人?
睡柜,农村不少人家有。大约1.2米见方,高二尺许,装稻谷的。两个睡柜能装千把斤。拼起来,就是一张床。年轻人不能睡,两截头,不吉利。老人无所谓。
虽然家家养猫,睡櫃还是被很厉害的老鼠啃了几个洞,用桐油石灰麻丝塞着。老鼠天敌虽多,但繁殖生存能力比人类强大多了。
每天晚上,收完锅碗,洗手净面,奶奶就开始做功课,从不间断。插上线香,再三礼拜。捻动佛珠,坐在凳上念《般若波罗密多心经》。黄猫便蜷缩在她脚下。昏黄的豆大的灯火摇曳着。我便在一旁盘弄着字角子,轻声念着,念着,便朦朦胧胧似睡非睡地不住打瞌䟲。
一老,一小,一猫,一灯,时光仿佛凝住不动了。人的声息仿佛是从亘古洪荒中传来。这种意象深深地刻进了儿时的记忆。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才见奶奶起身,双手合十,提高了嗓音,再三诵念南无阿弥陀佛,惊醒了昏昏欲睡的我。黄猫咪呜一声,嗤溜进了房里不见了。奶奶侍弄我上床后,还要摸索一大会才上床。要看看鸡窝门关好了没有。点点迎桌上黄壶里有几只蛋了。锅膛门口要撸干净。检查大门闩得紧不紧,天天要加个杌子抵好,等等琐碎,然后才上床。一年到头都这样,是家里睡得最迟的一个。
最让我回味的是奶奶参加庚申会(一种宗教定期活动)。每次都郑重其事地戴上头饰。那是用两块三角流线形的缎片连成的发箍。讲究的在连接处嵌上一颗红珠或绿珠子。上穿干净的黑布褂,下系平时不常穿的青粗布裙子。手执细篾丝编织的长圆形壳子,外裱红玻璃纸的灯笼。上有"三槐堂"的字样。(王氏堂号)
十几个善男信女,围着用两张八仙桌拼成的长方形供桌。四周有彩色布幔围着,桌上供有菩萨雕像,数个用黄裱纸做的牌位。最令伢子们惦记的是桌上的几大盘供果。有花生、京果、麻饼、云片糕。客气的庚申户还有时令水果。
桌上青烟缭绕,红烛高烧。木鱼笃笃笃,小磬叮叮叮,铜镲不时咵咵咵地响几下。诵经声时高时低,场面氤氲着肃穆庄严的氛围。
每当奶奶去做庚申,我这一晚必然睡不着。等到小半夜,奶奶回来,朦胧中的我会一骨碌翻身下床,掏奶奶的口袋。奶奶抬开我的手,把分来的供果分成两份,并有意多分了点给我。另一份送到西房给弟弟,他早睡着了。
崩崩脆、津津甜的大京果,喷喷香的小麻饼,雪白的绵软甜糯的云片糕。最煞馋的属长生果(花生)。看着我的馋相,老人家总用爱怜的口气,点着我颈后的好吃塘,叹道:"怎么不长肉呢?人家小雨子(邻家小丫头)也没什么吃的,喝水都长肉啊!"
几十年后,老了的我,曾在一首诗中写道,轻抚幼孙颈后塘,忽忆童年旧时光。慈容温语宛然在,奶奶封我好吃王……
奶奶不仅最后一个睡,也是最早一个起身。一大早,奶奶就起来烧早饭。红卅籽米煮粥再好不过。几片牛屎饼架在锅膛内,烧开了锅后,用不着再添柴火。火叉拨一下,撒上两把稻稳(即稻秕)子,火又会旺起来。不需渐粥锅,(粥锅开了后,待一会,再烧开,叫渐粥锅)余火尽够了。牛屎饼火力大,要时时关注,不能让粥锅潽了。
这种米熬出来的粥,又稠又厚,很涨锅。上面会浮一层米油,养人哩。如今,这优质稻种,早已绝了。其致命缺点是低产、易掉粒。但它抗虫害,抗倒伏,不择地。我们是从小吃红卅籽米长大的,直到合作化后,这品种仍是我地农民的当家口粮。
至于墙上的牛屎饼烙印,那是里下河旧日农村一景。除了地主豪宅不许污染,大大小小农户的外墙上,除纯土墼墙外,高低不等的砖墙上都满是牛屎粑粑的印迹。
小农经济时代,牛是农家宝,是不可或缺的畜力。黑水牛每个村庄随处可见。家家户户的穰草堆,是牛越冬的饭食。我小时候当过几年放牛娃,对牛有很深的感情。牛的食量大,排泄的牛粪数量也多。一冬过来,墙角都积有一大堆牛粪。开了春,闲杂劳力都要做牛屎粑粑。牛吃的是草,牛粪的主要成分是草纤维。做成饼状,贴在砖墙上晾晒。过几天揭下来,架在地上晒干,便成了如木柴般熬火的好烧材。一摞摞地堆在灶屋里。端午烀棕子,中秋烀老菱,过年烀咸猪头,它就大显神通了。不像烧穰草,灰多。要不停扒灰,烦死了。烧牛屎饼,余烬很少,即使烧几回,锅膛还是宽宽大大的,深得主妇青睐。
扒灰,可不轻松,要用围腰子把头包起来,灰蓬蓬的,很讨厌。过后灶台上要落一层。还要不时刮锅。把锅反扣在天井里,用小铲锹小心地刮尽锅底的黑灰。摆端正后,放几个草把子。待锅热了,浇一瓢膛罐水,呲拉一声,白汽四射。洗锅的温水,用来揩抺锅盖灶台。然后才开始烧早饭。我也曾当过伙头军,熟悉这一套程序。
当锅,活虽不重,可烦杂累人。加上种田人从种到收的辛苦,粒米千滴汗,一口饭到嘴真不易啊!
旧时讽刺人,说男子无能,洗锅抹盆。好像这些琐碎,活该是娘们的事。我颇不以为然,大男子主义,没良心。爷们,当你端上酒杯,咂着小菜,你爽了,如没娘们的辛劳,你去喝西北风吧。
奶奶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成年累月地操劳着,从不叫一声苦。这就是任劳任怨的老长工精神。
农闲菜粥菜饭,奶奶也做得有滋有味。挑一筷子猪油拌饭,香啊,滑啊,好吃得要命。农忙搲疙瘩,做烫饼子,不硬不烂,又不失咬劲,滑溜溜、喧嗖嗖、香喷喷的,真好吃。奶奶走了几十年了,再也没吃过这平常而又寻常的美食。
疙瘩、烫饼,是秈米食品。把秈米淘净晾半干,用石磨人工磨成,要不粗不细。太粗了,像䜺(采)子。太细了,成了面粉,没嚼头。奶奶教过我,待锅中的水一响,调面搲疙瘩。水大响,调面做烫饼。舀碗清水湿手,剩热做烫饼下锅。要不怕烫,一气呵成。盖上锅盖,待疙瘩或烫饼子全浮上来了,养一会,开吃。保证一吃一个肚子圆,熬饿得很,劲抖抖的去干活吧。
上城后,有时想起了,就到超市去买。没秈米粉卖,只有大米粉。可搲出的疙瘩,全然没了当年滋味。一是品种不同,一是机制的太细了。现在人们大都食用粳米了,就是卖的秈米,也不似当年的红卅籽了。
时过境迁,人世沧桑。食材虽似,迥异当年。
二
夏日免不了多点粥饭,高温易变馊,一点不浪费。酵母菌可是益生菌。奶奶便调入秈米粉做涨烧饼。调入小麦面做酥头锭。同样是吃不厌的美食。调稠厚点,放在盆里一夜发酵后,第二天早上兑水兑碱。用筷子醮一点,舔一下,无酸味,微甜,就正好。热锅滑油,缓缓地沿锅一周,补好缺漏,千万别用铲塌。饼中泡孔密密可见。闻到焦香了,用铲子划几下,折起装盘。撕块饼,喝口薄粥,就口咸菜,酥香咸甜,美死了。
如果有客人,就做酥头锭。大火热油,舀入兑好的面浆,适量地团在锅底中央。然后文火烘焙。它会慢慢地起泡,拱起。因是小麦面做的,所以像个圆圆的大金锭。不时少少地沿饼边浇点油。成品金黄,油亮,膨酥,甜香。盛上砧板,快刀切分,装盘待客。虽耗时,耗油,但很有面子。
摊火烧饼顶快速了。用不着发酵,调好小麦面后,直接下锅,用铲子摊匀即可。通常把小葱切碎和浆,起锅时洒点盐水或糖水,随意。
煿油糍子是奶奶的拿手活。1600年前北魏人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中,记载了这一烹饪技艺一一煿。古音仍活在今人的口语中。高邮方言中就有这古音。
油糍子主料为糯米粉。传统做法是,先将糯米淘洗晾酥,以手捻成粉为度。然后在石臼中舂成粉。
石臼俗称碓嘴碗儿。内壁凿有道道石纹,弧线形逐渐向下收窄,形状宛如立体的圆锥体。长形碓嘴用硬木制成。末端嵌有用旧犁铧敲碎的长短不一的尖锐生铁片作牙齿。和纵轴联起来,供人们用力脚踩。这套农具,人们早已不用,进了博物馆了。
用碓舂出的米粉,经罗筛一过,茸抖抖的,非机制粉可比。同样是物理作用,机器和人工是有很大区别的。乡下人通常在年蒸时,留下一部分不掺或少掺秈米面的糯米粉晒干,作为待客之用。搓汤圆,煿油糍,摊粘饼,均可。春日,豌豆苗上市,做成春饼,别有一番豌豆苗的特殊清香,很难忘的。煿油糍子的用油最好是农家土榨的菜油,厚实实的,老远即可闻到一股菜花清香。
奶奶娴熟地用温水和面做坯。不软不硬,欠成团。手上、盆里,一星不沾,才算正将好。热锅箍入菜油,轻烟冒起,贴上饼坯。文火烘焙,不时上下、正反翻动、点油。务使每个饼受热均匀。成品黄炸炸的,饱鼓鼓的,白糖一撒,起锅装盘,余油还在饼上滋滋作响,鲜甜的香气四溢,直钻鼻孔。
奶奶舍不得浪费锅里的残油,往往倒一碗粥汤下锅一搅,盛起来自已吃。
用舂成的糯米粉做汤圆,如系白汤,可以醮糖;青菜炸汤,则更有味。刚从锅里浮起的汤圆,棉花肉似的,剩热啖,真好吃啦。
机器可以胜过人力,但永远不能胜过人工。饮食店里,常用人工擀面,人工水饺作招牌,以此招徕顾客。可见不可替代的"人工"之价值。
他们老两口,我们娘儿三,男女老少全了。干是干,湿是湿。农闲菜粥饭,农忙干米饭。农忙时,还留点饭,晚上放油炒,慰问干活辛苦的爷爷,妈妈。
奶奶是称职的家庭主妇。大咸菜,小咸菜,梅干菜,臭苋菜稭子,一年四季从不断头。不似有的人家常搠筷子头。
入冬,要用钱或粮换几担大青菜。这菜,长有半人高,茎多叶少,肥壮。洗净晾干,擦上大籽盐,一层层码入大缸,压上石头。过几天,要翻缸,搓揉,蛮麻烦的。醃制成的大咸菜,吃一冬。咸菜茨菇汤成了熬冬的家常菜。菜园里的青菜,全被大雪封盖了,没法取。
金黄脆嫩的大菜心,最好吃。大家不爱吃的菜帮及吃不了的大咸菜,下锅烀。尺六锅,总要烀几锅。晾干,切碎,稍码些盐,入坛压紧,便成了久贮不坏的梅干菜。有人直接将大咸菜晾干,做成的梅干菜,往往成了咬嚼不动的老牛筋。
在奶奶的安排下,梅干菜新老年年接。老的有七八年,十来年的,黑亮亮的。泡开烧肉,不用酱油,肉色红亮,诱人食欲。肥油浸入菜里了,比较起来,海烂鲜美的梅干菜比肉好吃,我顶喜欢。不似有的人家梅干菜,不是嚼不烂就是齁死人。
奶奶说,梅干菜可以放几十年,还能帮人度饥荒,救命哩。
奶奶有一双巧手,醃的小咸菜更是一绝。除了青菜,主要是菜园里长的,专门用来醃咸的雪里蕻。这种菜很莽,大的一棵能长几斤、十几斤。初醃有一股冲鼻的麻辣味。放了几个月后,变成很悦目的金黄色,鲜死人。夏天用来烧汤,一撮就够,很合蚕豆米子。用来熬毛豆米,绝配,鲜得不得命。无论喝粥还是吃饭,都是下饭的祖宗。毛豆是园里长的。今天拔两三棵,明天拔两三棵,就够剥一大碗青豆米。
常有邻里婆娘来向奶奶要点雪里蕻咸菜烧汤,或者求奶奶给半碗醃制臭苋菜稭子的百年老卤。夸奶奶手气好,不像她们的臭手,醃的不好吃,又易长蛆虫、变酸。这倒也是真的,一点不虚夸。人的这双手上有仙气,也有鬼气。
奶奶不仅醃菜好,做的酱也好。把黄豆泡开,泡足,不能有硬芯。泡足的黄豆下锅烀,海烂时盛出,晾一晾。烀豆水盛在盆里淀。剩豆小温时,调入小麦面。兑入微温的沉淀清了的烀豆水,做成一个个圆饼,放在筛子或大匾里,盖上干净的芦秫叶,葵花叶,让它们自然发酵。长白毛了,黄毛了,过几天用刷子把霉毛刷净备用。
酱缸里注入适量开水、大籽盐,待融化变凉后,放入刷净的黄豆饼,静置在夏日的毒太阳下曝晒。晒它七七四十九天。酱色出,浓盐水面会结出一层盐皮。晚上晴空万里,一定要露,也要露七七四十九天。白天,缸沿烫人,正对劲,就是靠晒足露足才好。如太厚,可兑些适量凉开水,生水是万万不可沾的。碰到雷雨,赶快搬进屋里或用大斗笠遮住。
晒熟的酱缸中间汪有酱油。伸手醮一点点进嘴,会鲜得令人浑身一激凌。夸张点说,眉毛都要鲜掉下的。比店里买的,不知好过多少倍。做菜,挑一沰,就上色、鲜香。
淀下来的黄豆水脚子,加上烀豆锅的洗锅水,倒入猪食槽。夏日,糠噎(变质)了,猪食槽里总剩下不少。猪只用嘴拱拱,没兴趣。这一搅,猪吃的可来劲了。狼吞虎咽,槽边都舔得干干净净。还仰起头,努努哼着,似还要吃。
奶奶说,猪跟人一样挑食呢。噎了的糠,奶奶也会变法儿哄猪,让它乐意吃。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排行基本科学。柴当居第一。没米下锅,总要烧口水喝。据说,人可以几天不食,却不可几天无水。至于盐,我以为可提前。没油吃还可忍耐,没盐吃不行。酱是自做的。醋,一个蛋可换一端子,两个蛋可换半斤盐。茶,农人几乎不买。自制焦苦的大麦糊子茶,消暑解渴,一股特别的焦香。实在渴了,掬捧河水也可对付。那时的河水清澈透明,不亚自来水,可直接饮用。
买醋换盐等等日常开支,指望鸡屁股银行。所以,老母鸡是老太太们的至爱。每天早上开鸡窝门,鸡们争先恐后地窜到天井里,等候老主人的一把碎米或一把脚稻。四五只老母鸡欢快地争啄着。一只大公鸡卡强,奶奶总拦着,不让牠和母鸡争食。大公鸡无奈地左进右攻,奶奶无情地左遮右拦。大公鸡在一旁不平地啯啯地叫着抗议。每看到这一幕戏,总感到滑稽好笑。
待母鸡啄食得差不多了,然后将它们一齐轰出门外,让它们自由活动。奶奶开始扒灰、刮锅、洗锅、扫地、揩抹等等。我都亲眼看到一大早的种种琐碎和辛劳。我只端现成碗,像个大少爷。
鸡们对奶奶很温驯。看到佯生鸡,奶奶会不客气地把它从生蛋窝里抓出,把它的一只爪子扣起来,吊在半空中。惩罚它不生蛋,还占着窝。鸡会不会生蛋,瞒不了奶奶。只要在鸡屁股上衬一下,就知道哪只鸡今天会生蛋,或者能生多少天,真神!
鸡成了农家的小银行,奶奶是鸡银行的总管。迎桌上的黄壶,垫有粗糠,专门用来贮蛋,是不让我们碰的。
我是个馋虫,总想着吃蛋的快活。奶奶虽很爱我们,但平时总舍不得煮个蛋给我们吃。回想起来,我一点也不怪奶奶。那时太穷,一个小钱巴子都能派用场。
我曾天真地问过奶奶,说佯生鸡不能寻食了,又不喂,光给点水,不会饿死吧?奶奶说,这佯生鸡肚里板油多呢,像肥婆娘一样,不会生娃,只会长膘,饿不死的。现在想来,把鸡和人类比,很搞笑的。
我外公或舅舅来,奶奶总要客气地先打上三个蛋茶。他们往往只吃一个。分给我们弟兄一人一只,我们会高兴得跳起来,巴不得他们天天来才好。可事实让我们失望,一年当中,他们也来不了几回。
蛋鳖子真好看。红是红,白是白。蛋黄是溏心的,一点不噎人。若煮老了,便呈黄色了。蛋白嫩嫩的,呈完整的流线形,汪在碗里太赏心悦目了。我曾做过好几回,总做不出。不是蛋黄老了,就是一锅碎蛋白,老笨的。我觉得写成"鳖子"倒很贴切。甲鱼蛋,不也是白白胖胖的吗。
贵客来了上蛋茶,里下河人的淳朴乡风,待客礼仪。新姑爷来,蛋的数量必须成双成对,一般四个。人们往往会开玩笑。你吃一个,太少,吃两个,笑死人。吃三个,说得过去。全吃了,也会惹人笑,大抵这种姑爷极少。
新姑爷上门,新娘子的闺友会来嬉闹的。有意为难新姑爷是她们最开心的专利。
我真怀念奶奶打的蛋茶,那么漂亮,那么好吃!还有一般的农家吃食,雪里蕻咸菜,梅干菜,自制酱等,都让人怀念。
能干的奶奶,有双仙手!
三
我家厨房建在东廂房。中间支了尺二、尺四、尺六三间锅。两个膛罐供应热水。平时用尺二锅烧菜,尺四锅煮饭。尺六锅不常用,如煮大件,来客了,才用。奶奶说,锅是贱肉,常用才行。长期不用,会剥蚀。所以,也常用尺六锅烀猪食。
灶膛后是储柴草的地方,和前屋东间相通,因此面积较大。靠南墙码着牛屎饼,芝麻稭,豆楷,杂柴等熬火的东西。中间堆放平时烧的麦秸捆,穰草捆。烧火墩后堆有麦稳,稻稳(扬场后的秕谷壳)。可随时撒入灶膛,燃尽的火苗会又蹿上来,可节约烧草。麦秸穰草是从大草堆上拔的,很费力。都是妈妈收工吃饭时,顺便拔两捆带回来。烧煮完毕,奶奶总要把锅膛门口撸干净,防止火星子炸出来。我小时常作伙头军,完事后,奶奶总要求我这样做。
灶下是这样,灶上更光鲜。小碗大碗,小碟大盘,在碗橱中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灶台锅盖揩抹得干干净净。串门的见了,都夸我家厨房清爽,不像人家邋里邋遢的。
奶奶心很善,惜老怜贫。虽然我们家不很富裕,但她对叫花子从不像人家呵斥厌恶。看到老人和伢子,总要多盛一口,和颜悦色地叹息,有时还抹抹眼泪。每次结锅,多个一碗半碗的,总要喊隔壁邻居家的小雨子来吃。小雨子家常揭不开锅,可怜呢。她常说自己不做农活,饱点饥点无所谓,你们小伢子正长身子,宁饿竹子不饿笋,是她常挂嘴边的话。真是苦修人的菩萨心。
除了烧煮,伺弄菜地是奶奶的主要活计。我家菜园就在大屋后不远的东北方,相距三四十米,跷脚便到。呈南北长方形,有约亩把地,正对着二十米开外的北河口,取水很方便。西邻官道,来往的人畜不断。东邻五房菜地,南隔小路和三房四房的场地相邻。北面是小雨子家一小块菜地。再北没几步就是呈簸箕形的北河口了。
菜地四周是奶奶种的芦秫作篱笆,用草绳编织着。稀疏处插些芦材柳条。芦秫能长一人多高。西邻官道,收工回来的牛最爱吃芦秫的叶,常被牛舌裹去,有的连秫头也齐齐吃了。所以西侧总是参差不齐。奶奶很宽容,从不骂人家。
芦秫成熟时,杆头的秫苗是扎扫帚的好材料。秫籽粉碎可以喂猪。留下的秫杆是天然篱笆。有了这天然屏障,鸡们便被挡在门外,顶多啄食边缘的菜叶子。
菜地东北角是块方桌大的韭菜墩。因为比地面高一截,所以叫墩。我见过奶奶把浸透了粪水的牛汪土曝晒后拍碎,拌上一大畚斗鸡屎,摊铺均匀,栽上剪短了根须的韭菜苗。一撮撮,一行行,很齐整,然后撒上一层薄薄的草木灰。过几天,你会看到冒出的新绿,渐渐长成一揸长的肥嫩的长叶。只需割上两排,即可炒成一盘极有味的下饭小菜。一畦韭菜十来天一轮回,好似永远吃不完。常有邻人来要点韭菜,奶奶总大方地说,割吧,马上又长出来了。
青菜地面积最大,占地面积一半左右。当家菜,可以说是农人的救命菜,几乎每天不可少。不像城里人食整棵,是掐叶子吃。大叶子掐了,小叶子会长大,也似割韭菜一样,轮番食用。过去,糠菜半年粮,穷人靠它活命哩。
乌菜较青菜色深,呈墨绿色。叶片肥厚,乌亮,好吃。只是长得慢点,仅是调剂口味罢了。还有一小块茼蒿菠菜,属细菜了,不时改改口味。
如果说,春之菜园是叶之荣,夏秋之际便是花之锦。
小时,我常帮奶奶抬粪抬水。起初抬小半桶,奶奶总是把扁担拢在她那头,只不过借我一点力。好在不远,从大屋后面的茅厕到菜地不过三四十米。到河边抬水,更近,不到二十米。我总嫌粪臭,奶奶说,没有大粪臭,哪来五谷香。人勤地不懒,你不给它,它不给你。并指着紧邻我家菜地北边,小雨子家稀稀落落黄巴巴的菜地,草长满了。叹息说,小雨子妈太懒,斗米富,不会过日子,常常揭不开锅,这小丫头投错了胎。
对小雨子妈,我印象很深。因系紧邻,小时常和小雨子玩。她妈头上长发乱草似的,恐怕打了十万八千个结了,也不弄顺当点。我妈天天一大早,好像就是盘弄头发。洗啊,梳啊,篦啊,搽油啊,盘成螺螺髻插簪子啊,蒙网子、照镜子啊,烦死了。姑娘就是花老大工夫编辫子,扎红绒绳,长的可拖到屁股下面,多费事啊。可她们偏偏不厌其烦,乐此不疲。不像我们小伙头子,早上脸一抹,完事。唉,做女人真难。还有一大摊烧、煮、掸扫,杂七杂八的琐碎要理。有小孩的,事便更多了。男人都是胡子一抹,碗一丢,了事。想来,男同胞们真得反省,不要动不动就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我看男人本事不见得比女人大。我从小没爸。要不是我妈,既当女人,又干男人的活计,扛着这个家,我们弟兄还不知沦落到何等境地。
写偏了。农村里家家户户的茅厕,大抵在屋后。茅,草也。那时的农房都盖草,一般是刷过的麦秸。瓦房极少。通顾庄,仅大地主顾庆涛和他弟庆沼两家是青砖到顶的瓦房。盛粪的大缸直径一米许,大半埋在土中。三面围土墙,居中横置一坐柜,是我祖父打的。前面搁一木板踏脚。我祖父是八脚毛。应叫八匠毛才对。什么木匠、篾匠、茅匠、瓦匠等。毛者,粗通也,会点,不精,但也有模有样。奶奶又编了个卷帘。这样的茅厕,在当时的农村,可算是讲究的了。人们都愿意到这里来如厕。而不少人家的茅缸是露天的,平日苍蝇哄哄,下大雨粪水四溢,蛆虫爬爬的,很癔怪恶心,卫生条件极差。这是旧日农村的普遍情景。
我家粪缸差不多几天就满了。但存不住,被奶奶不断弄到菜园中,半埋在地里的大毛缸中发酵,上面有用秫秸编的尖罩盖着。我家茅厕粪源广,又清爽。发过酵的粪,肥效高,菜地自然较出色,真是一举数得。
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前的农村早晨,会见到不少老汉,半大小子,用狗屎扒子挑着个畚箕,在乡间四荒八野的小道上游荡。即使寒冬腊月也不辍。头上戴个黑不溜秋的套头帽,只露两只眼睛在外面,白汽呼呼,冻得尸抖抖地拾狗屎。我亲见过这道风景,当时,我也十岁多了。不过,合作化后,这道风景便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了。
肥是农家宝,种田不可少。有的农民一泡尿,一泡屎,也要屙到自家农田中。叫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决不是一句笑话。没经过小农经济时代,是会把这当天方夜谭的。
我没拾过狗屎,但为争肥源,对祖父母的作为,有了深刻的理解。合作化后,在生产队肥料投资中,我家在各农户中是较多的。奶奶常说,吃不穷,穿不穷,不会打算一世穷。这话有道理,奶奶的精明可见一斑。
我这奶奶是太太从娘家诸多侄女中挑出,说合给了她钟爱的小六子,即我祖父。人虽没老太太长得高大,但极聪明能干,吃苦耐劳。于是亲上加亲,把内侄女变成了儿媳妇。
太太其人,我还没出生,没福瞻仰她老人家的慈颜。听上人讲,是个了不起的女中豪杰。老太爷当年一担挑,来到顾庄创业时,娶了南头秦家大姑娘,育有七子二女。老太爷去世早,全凭老太太独打天下。含辛茹苦,给七个儿子成家立业。大姑奶奶嫁给本庄顾家。小姑奶奶嫁给秦家垛秦家。家大业大,乐善好施。热心修庙修桥铺路等地方公益。我奶奶和老太太相似,也热心助人,惜老怜贫乐善好施。
老太太近九十高龄去世。直系子孙,加上亲友,出殡时,送葬队伍雪龙似的排了几里。男穿白孝服,女穿白孝裙,不似今日的白布条幅。连当时的乡里官府也设摊路祭。清廷的县大堂以乡贤礼,给予褒彰,极尽哀荣。
老太太巨眼识人。在以后的岁月中,生得娇小的祖母,会过日子会拢男人。有力地帮衬我祖父置田,买牛,砌房造屋,并生了一对可爱的儿女。实现了农民世世代代梦寐以求的"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坑头"的梦想,过上了殷实的小康日子,奶奶功不可没。好女人旺三代,斯言极是。
我的父亲是很优秀的农民。私塾念到了《论语》、《孟子》。笔下算盘,锹锄犁耙,样样能来。识文断字,自不待说。光农活之精,就赢得了种田老把式的钦佩。我姑姑美丽而阳光,活脱脱的一只白灵鸟。
上天收去了这对金童玉女后,奶奶已绝尘念,一心向佛了。
奶奶的心里只有孙子和佛祖。奶奶的活动天地是灶间和菜园。
奶奶的信仰是坚执的,死时也紧攥着佛珠。对于立身处世古训的信仰同样坚执。连我吃饭掉了几颗饭粒,也压着我拾起来吃掉。碗里当然更不允许剩下了。"挡仁字哪,阿弥陀佛!"如用字纸揩pp,奶奶非抢下不可。严肃地说,"挡仁子哪,响雷打头的!"每当骂人时,只要奶奶听到,立即阻止,揪着我的小嘴巴说,"膻里麻答的,没规矩!阿弥陀佛,要下割舌地狱的!"吓得我再也不敢瞎说了。
至于什么"当仁子""膻里麻答的"这些高邮东乡的方言,只录其音于此,怎么写,什么含义,未及考。但乡人口中的“三里麻答"的三,我敢肯定是膻。膻气为令人厌的怪气味。
奶奶心善,有颗菩萨心。
四
奶奶有时也会给我们讲些古话。记得有回奶奶讲了田螺姑娘的神话故事。十岁的孩子信以为真,把妈妈撑罱泥船时带回的大田螺,从盆里捞出,丢到大水缸里,希冀田螺姑娘会奇迹般地出现。出于好奇心的我,带着美丽的幻想沉沉入梦了。妈没生一个像红菱和小锁那样亲切的姐姐,也没生一个像小雨子那样天真的小妹妹。我真渴望有个田螺姑娘到我家来。
翌日,顾不得洗脸吃早饭,趴在水缸沿上看,只见大田螺正伸出肉须在缸底蜒着,缓慢地一伸一缩,好有趣。我想用手触碰它,可够不着。便搬了个凳子。才站上,被奶奶发现,赶忙把我拉下来,轻拍了一下小屁股,爱抚地警告我,"乖乖,危险哪,掉到缸里会没命的!你做奚(古疑代词在现代人口中的遗存)啊?"我说,"奶奶哄人,你说的田螺姑娘怎么老不来呀?"奶奶咧开瘪嘴笑了,"傻东西,你真相信啊!"话没说完,水缸对面忽然冒出一个小丫头的脸。"哥,我不是田螺姑娘吗?"原来是邻家小丫头小雨子。祖孙三个都开怀地笑了。
十年后,我们都长大了。在奶奶灵前,小雨子痛哭着说,"今天正月十四,是小龙奶奶(我家属王氏六房。小六奶奶被人们喊成了小龙奶奶)归天的日子。过两天,我就出门(方言,出嫁)了。哥,还记得奶奶讲的田螺姑娘的故事吧?我一直没忘记。今世我们无缘了!"说罢,通通通,磕了三个响头,泪眼汩汩地掩面而退。
望着她的背影,眼前浮现出当年的一幕,真是百感交集。我长跪在奶奶灵前,泪水夺眶而出。
时光过得真快。十年前,我们仅是十岁左右的孩子,一晃,小雨子居然要出嫁了。过年她才虚龄十八,还未到合法婚龄。她父母要外流安徽,草草地绘她说了一个人家。世间事,真是无奈啊!
我们小时候曾一起寻过猪草,放过老牛,扮过尜尜。算是青梅竹马吧,小人儿彼此是有过好感的。但我上了中学后,早已把这事忘到爪洼国外,压根没想过这点事,满脑子的大学梦。
她家太穷,经常揭不开锅。奶奶心善,可怜小雨子。结锅时,多个一碗半碗的,总喊小雨子来吃。听多了奶奶宁饿竹子不饿笋的慨叹。小雨子嘴甜勤快。奶奶眼不照,都是她帮奶奶穿针引线。奶奶视力日下,她帮奶奶淘米、洗菜、拎水,多年都是如此,真难为她为我尽孝!
她那个老子,只会挑个补锅担子,一天吆喝下来,寻不到几个小钱。人又怂,提不起拎不着。她那个妈妈,懒得出奇。宁可站在那里白相半天,也不知把个头梳梳,衣洗洗。髭毛髭空的,怕还是出嫁时梳过的吧?蓝褂子脏得看不见布眼了。奶奶古道热肠,每每教她针线活。比如纳个鞋底,给鞋面滚个边,耐心教了几十遍也使不好。
奶奶叹息,这小丫头命苦,怎么就摊上这叒( ruo,读第四声)叕妈妈囊包老子!
人生几多无奈 ,转眼已是百年。
少时一地鸡毛 ,老来满目沧桑。
仲夏时节,奶奶的菜园里,菜花黄,蜜蜂闹,粉蝶飞,一片赏心悦目。
乌菜花期稍晚,粗壮的茎杆上米粒大的花蕊已半开。紫茄子也开了花,挂上了许多丁丁大的果。
茼蒿菠菜均已起苔长高。茼蒿花盘似一粒粒浅绿的翡翠。少数已开花,黄色的条型小瓣,似微型向日葵露出了笑脸。菠菜泛红的梗上,结出一串串带刺的浅绿的小种子。
蚕豆豌豆的花像蝴蝶,白的、粉的花瓣上似一滴墨汁洇开,多么像万千农家妹子的明眸在调皮地眨动。
我们伢子最钟爱的黄瓜架上,黄花点点。望着毛茸茸的带嫩刺的小黄瓜,直流口水。巴不得它一下就长大,好大快朵颐。想到那崩脆的清香的黄瓜味,忍不住喉头滑动直咽唾沫。
韭菜墩上仍是乌青一片。奶奶有意留了一排做种的韭菜,已抽苔了,顶上小伞似的一蓬比芝麻还小的白花,颤颤的,别样的令人怜爱。
用来作篱笆的芦秫,窜上一人多高了。风起处,层层绿亮的长叶飒飒微歌。
夏令的红苋殷殷一片,已上三叶,不日可食。奶奶炒的红苋菜味美好吃。装盘时,拍几瓣新蒜,又鲜又香,下饭。扒着被苋汁染得红艳艳的米饭,美气。如果那天炖螺蛳,就更美气了。
还有一小块白苋菜。名曰白,其实就是纯青叶子的苋菜,夏令时鲜,专用来和蚕豆米子一起烧汤的。
无论红苋菜、白苋菜,奶奶在洗时,总要丑了又丑(搓洗),直到叶片变色。汰清,河水会染红一片,无数小鱼窜来接喋嬉戏,很好玩的。奶奶说,苋菜若不这样洗,会有异味。处理过的苋菜,再切了下锅炒,味才正。
最辛苦的是晒蚕豆稭。一捆捆从田头边角收回来的老蚕豆,要摊在毒日头下晒。晒到黑皮脆了,用连枷一拍,黑豆荚破碎,青色的老蚕豆散落一地。拍打、扬干、簸净,汗水沙沙的。伢子们精乎若鳅的直喊热。奶奶说,六月不热,五谷不结。光晓得煣(读第三声)蚕豆好吃,有得忙才有得噇呢。日头再毒,你爷爷要去耖田。田里水都烫人了,你妈妈要去栽秧薅草。手脚丫子烂了,揸点矾水,醃得眼泪掉掉的,也要去。你们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汗水湿透了奶奶的夏布(即麻布,纤维粗而硬,过去农家妇女夏日的标配)褂子。这番教训,当初似懂非懂,长大了才深知其中的深刻含义。
整个夏天,离不开豆子。绿豆、红饭豆、白饭豆、豇豆、扁豆、毛豆、蚕豆。轮番吃,几乎天天少不了。
菜园四周的芦秫上,是豇豆扁豆的天下。又通风又不占地,肯结。青壳的、红壳的扁豆,上一串,下一串,左一串,右一串;泛红的泛白的麻花长豇豆,盘旋状的弯豇豆,成双成对地摇摆。扒扁豆豇豆成了我快乐的消遣。因为扒完了,奶奶会摘两条黄瓜犒劳我。
吃得最多的是蚕豆。多是用它来和白苋菜,水咸菜,冬瓜,瓠条烧汤。奶奶教我劈蚕豆,用厨刀的下角刃口,在砧板上轻轻一顿,豆子便一剖两片。用温水泡开剥壳,快捷省事。剥好的豆米洗净后,放在饭锅里一蒸便开花了。烧汤时,用油一炸,汤色奶白。我顶喜欢淀下的豆米汤泡饭,沙沙的,面面的,香香的,百吃不厌。
有的叒叕婆娘不知饭锅蒸这道工序,豆米子怎么烧也烧不烂,难开花,白熬柴火。汤,仍是清汤寡水的。
煣(念搂音)蚕豆是夏日最常吃的咸。奶奶煣的蚕豆不像人家直接下锅炒。那样煣出的蚕豆冷了后,石硬,要有好牙口消受。奶奶曾向我传授过,先把老蚕豆泡个五成软,用手捏一下,中间有硬心就成。全软了不行,那只好去煮五香烂蚕豆了。然后倒入烧红的锅里急炒。待到白汽尽,哔哔剥剥炸响了,改为小火慢煣,直至酥脆。干吃的盛了,放一边晾凉。当咸吃的,放适量的膛罐热水,嗤啦一声,白汽四冒,锅中沸腾不止,煮一会便好。加入油盐,拍入蒜蓉,一碗清口的酥香的晚饭咸便成了。
留着干吃的冷了后,酥香异常,没牙的奶奶也喜欢沫沫吃。我口袋里总装一把,有回被喜欢嚼蚕豆的屠老师发现了。他尝了后,拍着大腿直夸:妙,妙品!从此,便经常向奶奶讨。
菜地的东南片,种了一棵瓢瓠,几棵条瓠,几棵番瓜。这里是禁区,奶奶不让我们在这里野。一旦进入这里,总要再再关照我们斯文些,脚下存细,不能踩了藤蔓。
番瓜叶大而乌绿,上有淡白斑点,有别于瓠子叶。番瓜金色长筒状单瓣花已开。公花下无绿疙瘩状的小番瓜,花冠中长长的花蕊四周有许多茸茸花粉。母花下有小番瓜,单瓣花冠中有四合的条状金色花蕊。奶奶教我们摘下公花,套在母花上。说是将来就结番瓜了。我将信将疑,如法炮制。后来上学了,才懂得这就叫传粉授精。
因为番瓜属懒庄稼,很少管理它,让它疯长。只是在花期干预一下。到了深秋,我们会在发黄枯萎的大叶下,发现一个又一个上有白霜,皮色黄红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老番瓜,真是令人惊喜。
熬老番瓜是一种美食享受。老番瓜肉质紧密,会涩刀,我们伢子切不动。和糯米煮,别有风味。又甜又面又滑又香,能当饭呢。一堆老番瓜,不时吃一个,能从秋吃到冬,吃到春夏。
那几棵瓠子,由于施肥足,长得很茂。叶子比番瓜小了一大圈,叶色也比番瓜低了一个层次。比较之下属浅绿色了。它的藤不能踩,踩伤了的,可能会结出苦瓠子,不能吃。
那棵瓢瓠,奶奶总要留几个形状好的做种。其实是取老瓠子锯开,做成瓢。小瓢舀米面。大瓢舀水。又结实又轻巧。
嫩的瓠子,皮上有茸茸细毛,翠色可餐。食用瓠子,先要用指甲掐一点点,用舌尖舔一下,判别是否有苦味。必经程序,不可大意。
如果是瓢瓠,刨皮时,一圈一圈刨下去不断头,奶奶这手艺很神奇。抖一下,老长老长,成了我们欢乐的玩具。
条瓠有多长,皮一条一条的也有多长。我们伢子抢着,贴在嘴上当胡子,贴在肚皮上当围裙炫耀。大人弃之的雪白的瓠子瓤,更是伢子们的抢手货。抠出其中的瓜籽,相互弹射,用瓤在光背上搓揉,凉丝丝的痒噱噱的。还可以雕成小动物形状,嵌上两颗黑西瓜籽作眼睛,黑白分明,真像回事,好有趣。
蚕豆米子瓠子汤,是整个夏日常吃的。汤是奶白的。飘着的瓠子肉,碧绿半透明,像飘在汤里的玉片。清香伴我一夏。超市买的,大都不新鲜了,而且是催熟的,质量与家种现摘的迥然不同。若加入少许虾米或干贝,则会益添鲜美。
瓠子花,奶白色,单层瓣,中有黄黑色的花蕊。在百花中实在不起眼。质朴无华,默默开放。花谢了,留下硕果,供人食用。
奶白的瓠子花,不以色媚人,能以实养人。奶奶花!
奶奶勤劳智慧,有一双仙手;奶奶善良慈爱,有一颗菩萨心;奶奶平凡朴实,一朵奶白的瓠子花!
后记:不知不觉,杂七杂八,居然写了近万言。关于奶奶的话题好像言犹未竟。这篇粗糙的文字,待日后有机会再提炼润色吧。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