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谈 美 小 札
红榜作家 资深报人 卢发生
一
说起文章的语言,曾有过著名的汪曾祺之问:“到处都在用‘绚丽多彩’,可‘绚丽’到底是什么样子?”
没有人能准确地说出‘绚丽’的样子。画鬼容易画人难,这其实是一种偷懒,你还没有找到你面前或者心中的色彩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就胡乱用‘绚丽’一笔带过,留下的是一地糊涂。 准确方是大美。
汪曾祺很少用这种形容词,他的文章以准确干净闻名。他认为,每一句话只有一个最好的说法。准确是语言学的唯一标准,要在生活中捕捉到这个“最好的说法”。
用这种“最好的说法”组成的文章才会有苦心经营的“随便”和不动声色的“妙趣横生”,才会有自己的印记,才会唯一。
他用文章做出了示范: “西瓜以绳络悬于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咔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 “一月,下大雪,雪静静地下来着。果园一片白。听不到一点声音。”
准确不合身的衣服比破烂衣服更可悲悯,寻找每一句话里最好的说法是写作者终生的追求。按照叶圣陶的说法,你写出的文章,如果一人读,隔壁的人听起来像是说话才算及格。同时,如果你的文章人家改掉两个字,意思没变,就不算过关。
《聊斋志异》中《促织》篇描写孩子不小心弄死了一只蛐蛐,非常害怕,跳井自杀。一家人的标志,移植装饰于自己,让自我的形象更加明亮、璀璨。
追逐美好固然美好,惟愿在追逐中不失自己、不忘本真。
就像这样一幅美妙情境——春天、江水、花朵、月亮、夜晚,互为风景,彼此欣赏,可是,你看,有谁因为谁停止了奔流?有谁因为谁忘记了绽放?有谁因为谁紊乱了圆缺?
我想,当有一天,你也成为人群中受人瞩目的风景,能于千万人中辨识出你一身的,是你微笑和成熟的面孔;能于千万个灵魂中独立出你一人的,是你根植于内心深处的平和且高贵的性格、修养、思想。
你自身的美好,只与你的本真有关,与形容无关,与修饰无关,与自身以外的世界和他人无关。
就像,如果你是一条江,你的不舍昼夜奔流赴海,与春无关;如果你沉醉于夜,那份安详和静谧,与花月无关。
你,且美且独立。云惨淡,蒲松龄用了八个字:“夫妻向喁,茅舍无烟”。
汪曾祺很好地继承并发扬光大了这种传统。王鼎钧曾说,简洁是一种终极的美,它的底色就是准确。倘有可能,那么隽永,再有可能,那么富在哲理。
我时常轻吟汪曾祺小说《受戒》的结尾:“一条船,两位少年,一片芦苇荡子,一只被惊起的水鸟。”简极,美极,近乎诗。 准确,好说,但真正做到极难。
回头再看自己写的所有文章,须子啰嗦,离准确的距离,又何止十万八千里!
二
古有书画同源之说,读毕吴冠中的自传《我负丹青》,便有了画与文通的感慨。
吴冠中在法国巴黎留学期间,师从苏弗尔皮教授。苏氏将艺术分为两路:小路艺术娱人,大路艺术撼人。他评价美术作品,一是美,一是漂亮。如果他说学生的作品“漂亮啊”,便成了贬义,要警惕。
吴冠中觉得其中三味,他可以一头扎进低矮的城堡,却对泰国的金碧辉煌的宫殿不屑一顾,因为金碧辉煌的背后,只有漂亮。
为文亦是如此。风格可以各异,“大美”必不可少。只是把文字码得漂亮无比,即使如何抑扬顿挫,也多为垃圾文字,因为它没有体现“美”的东西。
威尼斯画家弗洛内兹指着泥泞的人行道说:我可以用这些泥土表现一个金发少女。吴冠中解释说:“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正如未塑造形象的泥巴,其价值等于零。”
所以,为文之道,发现并蕴育出有价值的思想,此为为文之首。否则,就是没有生命力的文字堆积。
康熙一生写了一万多首诗,人们却不能记住一篇,便是反证。石涛曾说“搜尽奇峰打草稿”,为文亦当苦苦寻觅可以让心灵闪光的瞬间。
张建伟教授在《法律稻草人》中曾说:首先是思想,然后才是思想的表达。有了别人没有的思想,便可成就美,进而成就不朽。手法总是其次。
吴冠中在诠释石涛的“一画之法”时曾说:一画之法就是表现自己感受的画法,感受不同,表现各异,于是手法千变万化,“盖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也。”下笔为文,让人赏心悦目地接受你的观点,并流连于脑海之中,便是高人技法。何门何派俱不重要,倘若刻意于法术手段,适得其反。
相传,宋徽宗赵佶与名妓李师师相善。有一次,宫内宴会,嫔妃云集,韦妃悄悄地问赵佶:“是个什么样的李家姑娘,陛下喜欢得那样!”赵佶说:“也没什么。要是你们穿上一样的衣服,同师师杂在一起,就马上会显示出一种明显的差别,那一种幽姿逸韵,完全在容色之外。”
美与漂亮是两个层次的命题,中间有着很远的距离,我们的方向是:宁要残缺一些的美,也不要肤浅的漂亮。长久的文字便在其中。

三
我们总是担心这世界美的还不够,艳的还不够,于是我们喜欢花团锦簇,锦上添花,比如“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断句,自然是“春江、花月夜”——这江,当然是春天的江;这夜,当然是花香月明之夜。春天的江多澎湃多深情啊,花香月明的夜多浪漫多合时宜啊。
然而,我却倾向和欣赏另一种解读。
台湾美学大师、作家蒋勋先生,在他的《说唐诗》一书中认为,“春江花月夜”应该断为“春、江、花、月、夜”,“这是五个独立的名词,它们应该是并列关系,不是主从的修饰关系。”他说,“我不喜欢用春天形容江水,也不喜欢用花朵月亮形容夜晚,因为它们各自独立,并且有各自独立的美。”
是的,世间万物,独立且各有其美,不必借助修饰和形容,更不必依附于其他。
只是,俗世里的我们,总觉得自己不完美,或者不如别人美,所以,停不下一颗追逐,比附甚至贪恋的心。我们树立榜样,希望有朝一日,那些修饰别人的美好词句也能用来修饰自己;我们更渴望实际的拥有,总想把那些金光闪闪的代表成功和高贵的标志,移植装饰于自己,让自我的形象更加明亮、璀璨。
追逐美好固然美好,惟愿在追逐中不失自己、不忘本真。
就像这样一幅美妙情境——春天、江水、花朵、月亮、夜晚,互为风景,彼此欣赏,可是,你看,有谁因为谁停止了奔流?有谁因为谁忘记了绽放?有谁因为谁紊乱了圆缺? 我想,当有一天,你也成为人群中受人瞩目的风景,能于千万人中辨识出你一身的,是你微笑和成熟的面孔;能于千万个灵魂中独立出你一人的,是你根植于内心深处的平和且高贵的性格、修养、思想。
你自身的美好,只与你的本真有关,与形容无关,与修饰无关,与自身以外的世界和他人无关。
就像,如果你是一条江,你的不舍昼夜奔流赴海,与春无关;如果你沉醉于夜,那份安详和静谧,与花月无关。
你,且美且独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