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非诗:看
应该鼓起勇气看看阳台花钵中
不知何处涌过来的野草,
绿油油的。如此季节它竟沛然状。
风,似乎是运送生命的翅膀,
星际飞船也在宇宙中撒草籽。
不管神的身躯是一座座坟场,
还是狮子吼,一直没习惯
去清理它。随便长吧。随便。
并不仁慈。我不配拥有雪刃的力量。
(2023,1,2)
非诗:战场
“他外公18岁时,刚上朝鲜战场,
右腿,就挨了一枪子。战争
结束,用趴在死人堆中装死的方式。”
“这就是他一家人为何都觉得
自己,和这国家,天然有血肉联系?”
“如此不容你分辩,又如此神秘。”
“他的外公,没躲过今冬这劫。
快乐性缺氧。一个纸板棺材。
他恍惚地,在上面,涂些红红绿绿。”
(2023,1,6)
非诗:大云
大云和尚说:染上流感之前
两三天,人的身体会有股铁味。
我骨子里似乎总有一种迟疑:
雷动火燎当前,静水也是好的。
鸟把我身体投进墨绿漂流瓶,
疑惑还在童年削木桩、数豌豆。
磨尖你的幼芽并非是说能在
时间纤维中埋下雷管与历史。
这个灾年人人都该有种迅疾!
脱相入嗅,入枯树涌泉的孤寂。
但决不原谅那驱民如刍狗者。
吃牛排,“一点也不上流社会。”
注:三木大云和尚,日本在世传奇和尚,曾从佛经中“解读”出个人版的人类末日预言。诗末所引,来自奥登。
(2023,1,9)
非诗:升空
寄望笼子和锁链封控多年的
词语开扇小窗就呼吸到
野生春力,有些不切实际。
它要在千年雾气中挣扎出气根,
这事,还会不可测地继续。
昨日,朋友圈有两事刺目又
让人沉默,某些事物需要
左、右手相互换气。一诗人,
决定不再写了。他的写作,
原已刺血到词语细胞里的郁结
动力装置。另一位朋友,
晒了一组诗,写得真好,但
我没转。从青年时盈氧于
怪癖、想当然革命、清晨
钨丝断电时色情的嗡鸣一抖,
演化成了阔大俗世细节中
对虚无之蜜的沉溺。另一烟花。
一朝竟一夕的时间的兄弟。
这诗学能支撑一辈子。如果
我们是他的真朋友,就会
默默赞叹、祝福,但不会立在
通风窗边,举一绿瀑,升空欢迎。
(2023,1,12)
非诗:车轮
有人在邀约:海啸似疫情后,
我们一起去月下捉穷奇。
好吧。你说好吧我说好吧他
也说:好吧,好吧。每个
视频会议参会者的睫毛,
都柔顺、细腻,一如暴雨
前一夜圆圆之玉盘流溢出
迷朦银絮。那一个晚上,
更深的半夜,我前所未有肚疼,
疼醒了。肚子里像是孕有
滚动车轱辘,或一犄角青鱼。
相信这是世界腹地以某种
方式提醒在我的身体里:
它想捉住什么,人并不知道。
坐马桶上冒虚汗时,我
突然意识到:苍茫之银行,
人,才是从月亮的强烈引力中
丝裂出来的硬通货。某事
让我们痛,则是持续贬值标底。
(2023,1,12)
非诗:如旧
从消失的事物取回羽毛似胫骨,
让它停顿于青烟前一瞬——
某些我们不知晓的事,就这样完成。
如果你从乡镇老人贴窗花的
皱褶展响中听出了《奥赛罗序曲》,
那你,多半是个解人,鱼泡形
耳蜗中悬浮着岛屿。简陋
输液架。硬扛过这一波疫情后,
秃春。骨头和它空置的火。
架上,厚厚的蛹状棉衣微荡着。
自黄土深处,靠过来焦炭状咳嗽声。
(2023,1,13)
小年
小年。降温。
驱车去给爸、妈扫墓。
爸爸去世30年了,妈妈7年前
离开了我们。
一路上夫人车开得认真,
目视前方,脖子都不转一下。
我时不时嘟囔几句。
什么年底成都天空总雾霾。
逼人。但尽量不提:
这个冬天走了太多老人,
因奥密克戎在呼吸中造出的
晦涩寂静。曾听人说:
“胸口压着大石板”
或者“喉咙塞满成吨水泥……”
一路上,还不时想起
别人告诉我的事:
我出生不久,妈妈就被造反派
捉到会场上批斗。
她,犟得很,不认错。
那摁住脖子让她弯腰的手累了,
竟找来几根粗铁丝,
缠裹住8磅暖水瓶大小的
一块灰色石头,
吊在妈妈脖颈上。
因为每件重物,都有超出
重量的部分,
这样,整场会,她都将弯着身子。
——我不知自己是否真
见过妈妈犟着想抬头的样子。
我,太小了,那时。
后来能记事时,妈妈
也从未给我说起过这件事情,
直到那一年,我抱着她
(在我微颤的怀抱中)终止呼吸
——妈妈背脊,仍挺得
笔直!我大约理解点什么,
但真要说理解到位了,却未必
——直到现在,我
还是没把这件事讲给夫人听
——侧身,看夫人认真
开着车,心里想:再等等吧。
奥密克戎不全是奥密克戎,
前方水流,仍有雪刃围来的声音。
(2023,1,14,小年)
非诗:裂开
莴笋剥皮时,彩虹削了手指。
墙,和荒野裂开的花茎,
本体是不同的。墙裂开,
显示扶墙叉腿者转移了剪刀性。
年关,幽灵和肉喇叭们
围席而宴。混沌而非馄饨,
举箸的差异性美妙着百褶裙,
饕餮,亦是新时代妥帖——
国很大,梦树影,千手千眼观音。
(2023,1,15)
非诗:云水宴
虚无的技艺也分粗疏与精致。
你有时说:淡青之海盐
溶在舌尖看不见的词语波浪里,
咽呑着,一路刺影飞舞,
吸入肺腑。其实,我知道你
说的,从海盆以缺为盈的角度,
大约会渗出啥意思。最好,
请你,不要把剧痛和这时代的
自身意图绑定,仿佛只有
你才是无辜的?与其在银币的
阴面用洪水去蚀刻暴君面孔,
不如具体些,关心下伤痕
缠绕的躯体上微微凹陷的肺俞穴、
承浆穴,那里,淤塞着一种
冰凝的寒气。穴位细如籽。
我们,不会说大如海盆的空
全都结了绿冰。用鸟语尾音
小小的鹰嘴锄啄开它吧,就像
我们那次,自愿于相互的失足,
并引流出尚未干涸的上一世。
与此同时,我,会去花园里
摆下云水宴,扶正湿漉漉的花枝。
(2023,1,17)
非诗:装置
参与此世造作的机会,我们
一个也没放过。
无论对动物腐肉,还是人的尸块,
蓝空上秃鹫,鼻翼中
都有一套精微香水提炼装置。
时代痴男怨女,呼吸;
时代的载重卡车,
抛锚于金碧山水的盘山路。
一群幽灵勤奋,钻到
底盘下抢修。吵闹着,扳手遍地。
(2023,1,18)
非诗:坟头冰
乌麻鸡对纸鱼。风的漏食口袋。
一组数据:4亿死,对6万死。
欺瞒相互拱卫,一拍两散的灰烬。
过耳的山风,凉肤而已。
富家公子开收费直播,讲自己
街头锤偷拍者的事。一人
6元,涌入者百万人。众人打赏金。
此乃小事实,事实在此。
“求求你,公子,来打我一顿吧!”
每个消息都泊来一艘泰坦尼克。
红色。凹凸的0和1。碎裂的坟头冰。
注:首节涉及不同机构故意放出的谁也不会相信的两个数字。第二诗节涉及富家公子王某打人事件相关进展。乌麻鸡,老家四川广安一带土话,意近于“神棍”“巫师”,带着活泼的调侃语感。
(2023,1,18)
非诗:刃
不要否认:在所遇之物中确证
自身残缺多少有点幸运——
抱紧你藤萝的双肩,在这一生。
怎么也抱不住的,交给谦逊。
(此处空出饱满一行是恰当的)
你,里外甜腥。美妙的缺口,
安顿好我醉兽似的繁花,以及薄刃。
(2023,1,20)
非诗:蓄势
年三十近暮。橘尾的灰身鸟,
还在尖耸而萎黄的水衫
和油绿冬青间飞。飞来飞去,
不出声。我不出声看了好一阵,
大概谁将细波纹穿身上了。
从一处,将另一处打湿,
又在另一处,垒起新坟。
一种白噪声。街头往下垂,
鸟儿极耐心地在铁块的潜泳中
寻找几近危险的平衡——
彼处我是谁也许并不重要,
有些好花火,可以听听:
此刻她是黑菌丝。年夜饭的热,
炉具上蓄势。点火,会引流
一顿响。全是些强烈、金黄的云。
(2023,1,21)
非诗:沙果
萝卜放久了里面起絮布,
乱世浮肿。水浮肿。
他用坚硬的卵石迎击乌鸦俯啄
——春晚基本没人看了,
那些人,光鲜地出演
自己的烂生活——
总有闻风而滚滚向前的货。
圣约翰,沙漠里用沙果
缩骨术对付白绳索。
得穿过牠们,稳稳地,立着。
(2023,1,22)
非诗:困
你们暂时像个人一样跟进来
便会发现这星云形困境:
倒是捉住了自己的幻影,
叙述中也给了别人承诺。
我们是在幻影中认识幻影的,
伸手,敲圆镜里的铜锣。
粼粼窗花拓下轻呼的小指纹。
正义,锁孔里流走春汛。
眼神毛绒绒的尾巴呀,
青花隐隐的星空,都是鲁迅。
往下,往下!往下挖出的
焦炭和白浪,模仿冒烟的俑人。
(2023,1,22)
非诗:农历
农历春节的关·莎士比亚,
挤在庙会人群中,戴顶厚毡帽,
下巴冻得像口玻璃鱼缸,
北方,北方。如果在南方,
则应围条细细裁开的红围巾,
松垮在脖子上。微汗,
把他髭须根部泡得有点痒。
右上臂的那块刀疤,漾动中
真还痒得有点不一样。
说实话,他嘴里有没有
龋齿,没人知道;小尾椎
是否绑火箭助推器,也
不可能有人知道。但浩瀚的
星空上似乎有他另一双
眼睛,观察着地球上戏剧
的强烈、多样,这个,大家
都知道。所以,始终
有人想把他言谈举止定格为
时代的感光。在黑压压的
人群中,他明确感受到
这神秘觊觎的烫。他兔子样
撒腿就逃。这时,人们意外
发现:风火轮似的步态,
足踝翻涌出钢铁洪流的冒烟翅膀。
(2023,1,22)
非诗:游
世道。河渠。这春节,又不知
有多少条鲜鱼,失身于团聚。
鱼之骨架,从来都有玲珑的
挑战性,从野狐禅,到食肉糜。
地图。自鸣钟。《几何原本》。
云起,你正把红薯皮烤出豹纹。
船,得靠虚与实合推才到水里。
我们在。许多圣词,唯一
没想到的是自己无法祛除体味,
新诗,对于百年苦短这事实,
可谓“残忍”。海中游上来时,
我们得拥抱着自己,又粉碎自己。
(2023,1,22)
非诗:晕
暮之晕,是肥硕的夜美人牵引
萤光嵬集,黑羽激情,触额
煨熟黑油脂。出胸前,俯至
比星星更亮的瞳孔那沸水的湖心。
枝上一滴,一滴,又一滴,
我们牵手归巢,闭眼睛,闭上眼睛。
(2023,1,23)
非诗:语
语言,为人世带来“白昼”。
恰如儿童认为,太阳中心本就
包含着灼热射线苞芽的名称。
不是狮群和狮群,而是
人与人交流,才有神秘的
可能:从自身薄雾,取出
水面之明镜,一如从远山的
“写”中,抽出一纸透明。
婴儿睁眼,不觉自己是孩子,
他哭世界是直接哭自己。
严格讲,退出来,人世之
黑夜,就是我们废止语言的
时刻——一个烂得冒烟的世道,
自来水龙头下的哗哗冲刷,
勤快的拖把布条,绞出股股乌云。
(越解释,大地重量就越轻)
然后,我们起身,从一人到众人。
(2023,1,25)
五十知天命
人越老,身上皱纹会越多。
从某一刻,他意识到时间的指纹
比这还多,更不可拔除。
清洗身体的手段越来越繁琐,
褶皱里的灰,黑暗
史料线头,细菌的断肢和
光影里未曾醒转的微观死角……
如果,不用以往的德行来抵扣,
每一天,我们几乎就没有
空隙,来获取另一副身体的篝火
——那些越活越像嫩鸡蛋的人,
煮熟,剥壳。你看看吧,
她们是妖精,是暂时垂注人世的河流。
(2023,1,25)
非诗:猫粮
他有时候谈诗,像蒸汽震动
气缸、月芽退出月亮。
今天,他获得一个知识:虎鲸
看见人时,其脑电波,
和人看见猫咪时,几乎一样
——他,意识到再也不能在
人面前谈诗了。喊上子瞻、子美,
和其他路途上醒来的人,
一起下海吸猫、上山遛鲸吧。
没有动物,就牵上人形波浪吧。
天上月亮要多圆就多圆,
怎么看,都赠来碧绿、金黄的猫粮。
(2023,1,27)
非诗:抽穗
“我认为个人经历不应该是
一种封闭的、照镜子的
自恋经历。我认为,它应该
普遍适用于广岛和达豪等地——”
(西尔维娅·普拉斯)
有倒钩的观点,倒着说也对:
适用于广岛和达豪等地的经历,
如果不是藏身于烟雾里,
它应该也普遍适用于个人。
清晨。镜子。一次……又一次。
甚至,一个人疯狂地抽穗,无数次。
(2023,1,27)
致未来的ChatGPT
想问问ChatGPT:青色谷穗夜行的
孤独,可以多么浩翰、精密?
你就用心地写一篇吧,ChatGPT。
当然知道,这个话题,和其他的,
你不会为谁偏心。语料库和
算法,施力同样均匀,无差异纵横。
但你写出的,一定比那纵火者,
更深入人心,甚至会让柳枝潮湿。
不过,有个数据你一定无法精确。
这个冬天,东亚大国的老人,
究竟烟灭多少?在碎浪般的咳嗽声里。
(2023,1,28)
非诗:括弧
我们听到一些消息,却不言,
如同被放进一对括弧里。
这冬天,己太多次丢失了。
更可能的是:我们是一条条败絮,
虚白而板结,挤在他肺叶里。
他咳、咳,却咳成了锯齿。
他们,事实上早死于泡沫,
舌苔,和透明的诗。永不见天日。
(2023,1,29)
非诗:提问
提问环节。八个人提了8个问题。
一人一个?我不知哪个人多问
了一个,而另一个少问了一个问题。
这事要紧。他在裤兜里玩弄
钥匙扣,用食指,和无名指。
那个多问一个问题的,是喜鹊,
装成人形。“希望”与“轻磁”。
长尾巴,常是极俊俏的,小腹温存。
少问一个的,是黑蛇。但是人
变成的蛇。比较危险,直接上手搞事。
(2023,1,29)
非诗:晨
昨夜霜浓。无意间留在院子
露天桌子上的几杯茶水,
今晨起来去看,竟全部成了冰。
(拍了照。三个朋友的茶杯)
昨夜,还去院子周围转了转。
那片萤火虫观赏基地,正架构着
大玻璃房。里面,尚无萤火一只。
(会有更多的朋友,陆续来临)
今晨,官方通报一消息。失踪
106天的中学少年,以“缢吊”之姿,
“出现”在事发地数百米的树林。
注:末节涉江西上饶某案件。
(2023,1,29)
非诗:春笋
那笔法英俊、眼含春水的少年,
此时也已僵硬了。即使
你在未来的溪流旁立起身来,
唤出星体、星体之间沉雄的引力,
(猫群样卷缩在瞳孔中)
你的“你”,也无法更改薄舌上
那粒硬糖的奶酸味。此世
风云因古怪而通神?请放心吧,
我会一直站你这边,挺立于
身体。剥开卷卷细密、隐形的
肉桂,把月亮一角,自证成白春笋。
(2023,1,30)
非诗:布谷
布谷鸟在咕嘟咕嘟,咕嘟嘟。
少年在跑。今冬,老人走了不少。
昨日友聚,一哥们带着他爸,
我们喊他:伯父。一起晒太阳,
让光雾,同时在我们骨髓中驻留。
伯父老伴春节前刚走,我们
知道:总笑嘻嘻看树的伯父,
每一秒,其实还在和老伴静静厮守。
多年前我在金沙遗址看见浩瀚乌木。
今天,溪水里鱼苗,咕嘟,咕嘟。
(2023,1,30)
非诗:日
作为十只大鸟中,唯一没被
射落的一只大鸟的后裔,
你以饱满人形的方式来人世赎罪,
为叔叔、伯伯们。有时你
会装成一团海雾。你,不知
是否该将身世的秘密告诉
绕树之人。听到人们重新命名
“太阳”,或別的流波物事,
并企图更多自我的建立,
你的惊讶,盖过怒火之无名。
曾经的卑琐、壮丽封印在脸上,
葵花阵法警奇,仔细攒拢
浓密的、针对星域的黑曜石小箭矢。
(2023,1,30)
非诗:胎记
春起,田埂边的小野花,
我同意它的想法,比如,暂时
忍住一颗铁钉的膨胀,
在襞蕊的金黄里。
风中,它其实啥都没想。
我们有的是机会在历史的此岸
碰头,裂开潮湿蛙皮。
有人想墨线取譬,可以吗?
对付那魔首,以及鲜艳小妖,
以及猎猎作响的旗帜,
你,不必急躁胸口上滚烫的胎记。
(2023,1,31)

哑石,四川广安人,现居成都,供职于某高校数学学院。1990年开始诗歌创作,出版诗集《哑石诗选》(2007)、《如诗》(2015)、《火花旅馆》(2015)、《Floral Mutter(花的低语)》(中英双语,Nick Admuseen英译,2020)、《日落之前》(2022)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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