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上空
玻璃：北京的鳞。
从飞机俯瞰，道路环环嵌套，法度森严，
风和云搅动高楼的反光。
下降路线通往北京、北平、大都和燕京。
大臣摆弄鸟笼，书生顶着烈日赶考，小贩迷失于胡同，
皇帝坐在阴影里批阅奏折。
有人开窗，一片鳞掉下。
在俯冲的眩晕中，光被切割成方形，
红墙外，风因不安而永恒。
2022.05.07
十二点，马驹桥
几个格子的光，硬而缓慢。
静止的脚手架：以黑暗为食，
持续增加夜的硬度。
坐下来，用纯熟的技艺削一个
不值一提的苹果。
通过雾霾的纹理，确认北京
和南六环的甜味。
阵雨洗刷窗玻璃，妻子
在睡梦中与神对峙。寂静加深，
灯光在书页缝隙印证波粒二象性。
咬开的果核里，大气在分层，
几粒灰尘闯入无物之阵。
窗外，高空是隐隐的轰鸣和红色闪光。
2021.07.15
2022.01.08
菜园
多年后，因为葬礼，我再次回到菜园
红薯和白菜把阳光照顾得很好
黑土小心翼翼地和空气交换情报
数一数它们：蝼蛄、螳螂、蟋蟀、蜻蜓
互不侵犯，依旧遵循奶奶布在人间的秩序
苦瓜提前熟透了，沉甸甸的，充满风
2021.12.11
1988年的雾
雾中，桔子树掉下几颗
圆形的闷响。
奶奶把我端进院子，
搓洗骨头上的汗和泥，
眼含泪水，害怕她的孙子
活不到过年。
在1988年，我是一个多余的人。
母亲为我丢掉了工作，日益擅长
砍红薯藤，喂猪。
院子里种有杨桃、桔子、葡萄，
但只有成功抓住橱柜里蹿出的蟑螂，
我才能享受一次
烧烤的肉味。
家里永远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动物穿行，泥灰从墙上落下，
光在雾里分娩。
磨得发亮的木头衣架，
挂着姐姐传给我的旧衣服，
没有尺码和性别。
天黑了，父亲骑着永久自行车
从雾里回来，驮回一筐
更重的雾。
一到夜晚，雾里就充满
村民在广东打工暴富的传奇。
姐姐面向东方许愿，
堂哥决定一个人去北京。
在我摇摇晃晃的记忆里，
一个熟透的桔子掉落在我跟前，
我四顾无人，欣喜且恐惧。
2022.03.09
中关村故人
雨后见面，你牵着一朵云。
在人去楼空的海龙电子城下，
用绅士的语速，讲述寂静秋日
中关村膨胀又坍缩的密度。
午餐，在崛起的民族品牌里
享用中央厨房配送的即食料理包。
男服务员用一次性汤匙，向肉粥添加
刚翻译的名词。
只要够咸，就尝不出变质。
室温下降，比特币上涨，
仅仅一个走神，我们两人的平均收入
就被你拉高。
聊聊资本市场的风口、区块链革命
揣测新闻似是而非的信号，
天就黑了。咖啡的反光面上，
树上的男爵在滑冰。
而你的日常工作其实很单调：
从废弃的主板里提炼黄金。
告别时刻，拉着云的绳索爬进夜晚，
一场人工降雨把我们浇醒。
2021.08.25
红色光点
远远地发出信号，我知道
它是红色：一靠近，它便消失，
无可溯源。
剩下风，在完成无意义的对称性
与压迫感。
羊群入圈时，它从不被发现，
但稳居小区的黑暗中，
掌握所有秘密通道。
深夜，人的眼睛在和时间的对望中
发蓝。
来路不明的邻居，从漆黑中
抱回绿色西瓜，
在红色光点的瞄准中，沉入井里。
再捞起湿漉漉的绳索，
溅月亮一身水。
红色光点：永动，匀速，闪烁。
井里的睡眠，循环失败。
2022.08.09
屋顶
城市安静了，他在盖屋顶。
奶罐被打翻在深秋的瓷器上。
烹饪，拌入最精致的危险，
清晨的黑牛奶我们清晨就喝。
在隐秘的沉默中，他吞下
咽喉的巨大异物。整整一天，
他在盖屋顶，直到死寂，
直到，电视机装满雪。
星 星
从树林里弹起，照亮墙上的
刀、叉、斧、镰、锤。
火被提取出黑色，黄泥被炼出黄金，
逻辑之外的时间，被消失了。
深夜，路由器从阴影里
向卫星发射信号。命运醒来，
随机摘下几片树叶，扔在公路上，
卷进城市的垃圾车里。
2022.11.02
大雾
昨夜大雪，今晨大雾。
绵密，粘稠，
在小区布下迷宫。
抓一把空气，手心湿漉漉。
试一试气压，以及鞋底
和冰面的摩擦力。
大雾深处隐隐浮起橙红，
能见度十米。
细小的飞虫左右冲撞，
几辆卡车开来开去。
"南门已关闭"
折返的行人走得很慢，
避免撞到自己。
一个行人摔倒，
除了“嘭”的一声，悄无声息。
我扶住他，他看着我我看着他而我们
彼此没有面目。
甚至没有语言，
没有可以辨认的隐喻。
起身拍落衣服上的雪，但是雾
在每一个缝隙里。
几辆卡车打着红色双闪，在雾里
开来开去。
2022.01.16
回乡偶书
听觉和视觉正在消失，她通过触摸
确认血缘。一百岁的奶奶，
睡在大海里。
有一刻我希望她死。
父母擅于隐瞒消息。
每次回家，我都独自推理出
一个家族秘密。
暗号没变，钥匙藏在机关里。
清风推门而入，迎接的是钟声。
她像一张纸片停在床上，
上面潦草地画了几笔，难以破译。
母亲在厨房切菜，乡下亲戚送的鸭子
在麻袋里很乖巧。
闲坐的父亲抬起头，凝神解读
挂钟里的宇宙。
2021.10.10
2022.04.12
清明
——广西人的发音练习
清明qīngmíng：两个后鼻音，不清也不明。
春寒chūnhán：萧瑟、意犹未尽的音色。
祖坟zǔfén：始终无法定位舌头的位置。
隔离gélí：极简的音节，明确且果断。
北京běijīng：宽广且平坦，一望无际的意境。
灰尘huīchén：一团略带颗粒感的氤氲之气。
婚姻hūnyīn：云上的日子。
喜剧xǐjù：不可逆转的急剧终止。
亦庄yìzhuāng：六个字母组成的庄，身形庞大。
玻璃bōlí：如履薄冰的疏离感。
脂肪zhīfáng：油腻、有弹性的厚度。
清零qīnglíng：风吹来一串跳芭蕾的词。
回答huídá：两声阳平，略显犹豫。
沉默chénmò：有节奏地收回情绪。
个人gèrén：发音习以为常，拼写却有些陌生。
遗忘yíwàng：铿锵干脆，决不拖泥带水。
2022.04.04
何不言，1985年生于广西，仫佬族。2003年至2007年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本科），与友人创办《人大诗报》及组建“中关村59号”诗群；2007年至2010年就读于北京大学（硕士）；2010年进入新浪微博工作，此后中止写作十年；2021年恢复写作，著有诗集《夏天的喜剧》。目前定居北京，从事珠宝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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