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童 年 的 记 忆

放学以后,我飞快地往家跑,斜肩上的书包在腰部甩来甩去,像套在驴脖上的庸子。我用右手不断把书包往后推,跑的越快,往后推的次数就越多,后来,干脆用手摁住书包,可这样就跑不快,但我还是跑在最前面。
等我晚上回家时,才发现装在书包里64开的红书不见了,我急得哭了起来。
母亲说哭什么,完了再向学校要一本。母亲并不知道丢了红书是一件让人担心和害怕的事。正常丢了还不要紧,或许还能找到,如果丢在了圂里或者被坏人捡到恶意丑化,那将是一件很严肃的政治问题,态度不好还会被定个小现行反革命。
那时候,除了书本费,学校什么都免。当然,能免的东西并不多,没有补课费,讲义费,课外读物费等额外支出。红书是唯一免费的课外读物,却比《语文》《算术》课本重要得多。包装也精致,红色塑料套皮,压模的字,小巧便携,只是没有标价目。

那天下午,我和金堂回家,路过东村寨子西边的一棵柿子树。时值深秋,树叶泛黄,开始脱落,慢慢的,一片一片,像浮在空中的扁舟,摇摇晃晃毫无顾忌地飘荡着。
有风的时候,落叶如一块块烙黄的葱油烧饼,相拥着结伴而行,地上瞬间变成一张花布单。红彤彤圆嘟嘟的火罐柿子挂在树枝上异常耀眼,让人垂涎欲滴。
金堂说咱们上树摘空(软)柿子吃?我说好。金堂还没有放下书包,我就倏倏地爬了上去。金堂瞠目结舌,一付惊讶的样子,想不到一向胆小的我竟抢在他先。
我之所以有这样的胆子,是因为这棵柿子树是土改时队里分给我们家的。上自家的树摘自家的柿子吃不用顾虑被人撵。
柿树高大,遮了半条路,荫了两分地。下柿子没有明确的季节,也不分青黄红色。

霜降过后,就是柿子成熟的时候。父亲找来一只粗点儿的竹竿,用镰刀在竹竿细头劈开一条缝,缝隙里夹上一截木棒,然后再用铁丝拧紧。
竹竿一丈多长,能够覆盖大半个柿树。
父亲站在梯子上,用竹竿夹拧折结着像葡萄一样的柿枝。父亲说柿枝不怕折,这样来年柿子结的更繁。
柿枝像孩子一样听话,争着往竿头缝里钻。
母亲、姐姐站在地里把柿枝小心翼翼地接到手里,连枝带叶一层一层放在铺着麦秆的架子车上。
我和三哥爬上树,用手摘能够奔(韩城话:用手够得着地方)得到的柿枝或柿子,而后放在用绳子绑在树杆上滑轮吊的笼里。
一年一次,我学会爬树就是从这棵柿子树开始的。
金堂爬树不如我,他家没有柿子树,只有核桃树,下核桃与下柿子不同,用竿子打。金堂不用爬树,也会有收获。我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金堂从树身小枝上拉上来的。

叶少,柿子自然显眼,我们像雀儿一样专捏软柿子吃,也吃雀儿叨过的空柿子,津味十足又有嚼头。
第二天,我给金堂说我的红书丢了,他说怎么会呢?我说可能是我在路上跑的时候弄丢的,也有可能是昨天晚上上树吃空柿子时没的,我不敢肯定。
他说他有办法。他并不像我那样着急,只让我给他打个掩护。这个我知道,就是给他做帮手,像我拉他上柿子树一样。
晚上放学,门洞狭窄,学生拥挤,前后接踵。金堂拉着我跟在英建身后。
英建是寨外的,我和金堂是寨里的。寨里寨外属两派,放学上学都走不到一起,还互相挖坑闪对方,动辄就会拳脚相加。东村西村、杜堡段堡、坡头坡底,把学生分成许多帮派。
就在金堂从英建书包偷到红宝书塞进我包里时,英建的书包系断了,书和本子掉了出来。金堂聪明,不慌不忙的帮着英建捡,英建不领情,他不相信金堂会帮他。

英建顾不得课本和作业本,嘴里喊着用身子挤开周围的同学,蹴在地上找红宝书,同学们都走了,他还没有找到,一骨碌躺在空无一人的地上呜呜的哭。
我手捂着书包小心翼翼的跟在金堂身后,仿佛里面装了只随时会飞走的麻雀。
英建似乎知道丢书的原因,他把事情始终归结在心不在一起的我们身上。
他的直觉没有错,表情永远瞒不住心思。不过,他并没有像我那样把事情闹的沸沸扬扬,很快又要了一本红宝书。
英建的父亲是小学贫协主度。这次,他听了他父亲的话,多了一个心眼,在书的隐蔽处做了记号。除了名字,记号只有自己知道,这是秘密,对于其他同学而言。
除了班主任领学,他会大张旗鼓的把红书攥在手里。倒是我,只能把金堂偷来的那本红宝书放在家里,虽然我知道上面没有任何记号,不用担心被英建辨认出来,可我还是不敢轻易拿在明面上,堂而皇之的在同学面前张扬,我觉得它长着双会看的眼,能识人,随时会跟主人跑掉。
别人的东西和自己的东西永远是不一样的,除了感觉,更重要的还是在心里上。
帮金堂偷书的事很快被母亲发现了。冬天,农村天气冷的早,没有楼宇阻挡,寒风都到的早。害怕儿女们受冻,到了寒露,母亲就开始烧炕。那天,我正懒洋洋的躺在被太阳晒的焦黄的玉米秆堆里看红宝书,这是学生的必修课。
书就是从英建那里偷来的。因为不敢拿到学校,我只好避开母亲在这里悄悄的背。

抱玉米秆时,母亲发现我手里的红书。母亲问哪儿来的?我嘴里支吾其词,不知该说什么。这么大的事应该告诉母亲,母亲抚育了我。
可我最终还是没有告诉母亲,觉得对不起母亲,毕竟是一件丢人的事。
母亲是在扫树叶时发现了我丢在地里的红书。寒露过后,柿树光秃秃的,干枝子像蜘蛛编出的网,地上的叶子摞成一地厚厚的被。
树叶值钱,用途又多,粉碎后可作猪饲料,烧炕时可作“火”引子。母亲并不急于把地上的树叶搂回家,而是把它搁在地里,让它自由晾干,母亲说这样搂叶子不仅轻,而且不易怄臭。
土地理解母亲,阳光和风帮了母亲不少的忙。时光过了半月,渐渐发黄的青叶像一群长了翅膀的蝴蝶飞来舞去,翘首以盼的等着主人把它带回家。
母亲腋窝夹着被单,手里提着笤帚,没费多少力气,就将一地的柿叶扫成堆。
突然,母亲看到一块红,以为是树上掉下来的柿子。每年下柿子时,父亲都要在树上留下几棵透了的柿子,看树守日子。

柿树也要有守家的柿子,直到它最后融入身下的这块土地。父亲这样说。
母亲又以为是还没变黄的红叶。压在底下的柿树叶子有不少依然呈红。不过这块红与其它红叶还是不同,好像没有变黄的趋势。
母亲用手扒开树叶,发现是本红书。因为有树叶护着,除了书皮上粘了些灰土,让红变得有些褐,其它地方完好无损。
母亲高兴地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红皮上的灰土后装到蓝色的薄棉衣兜里。
那一刻,我知道母亲想的不是红书,而是弄丢了红书的我。

冯振升,陕西韩城人,定居兰州,长期从事文字工作。1984年发表处女作《乡情》,在《解放军报》、《西北军事文学》、《陕西日报》、《甘肃日报》、《公安党建》、《警察文艺》、《金城文艺》等刊物及广播电台、电视台、网络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等各类文学作品百万余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