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大樱思录
作者:薛晴
师恩如繁花
自打陶才碧老师住进武大,近年来每到春上总是邀我去武大看樱花。今年春分刚过,就接到陶老师电话,第二天一早 我就兴匆匆地乘车朝武大奔去。
走进这座深邃宏丽的学府,远远望去,在耸峙于珞珈山巅的图书馆之下,苍苍莽莽的山腰之间挂着一条蜿蜒起伏的粉白色彩带,这条淡雅而飘逸的彩带映衬着武大秀丽的湖光山色和巍峨堂皇的建筑群,真是美极了、妙极了!正是它吸引了无数游客纷至沓来。
见到陶老师,她穿一件蓝底小白花外衣,已经过了八十岁的人了, 鹤发童颜,精神矍铄。陶老师是文革前夕临危受命担任了我们中文系6403班的班主任。人生如梦,岁月如梭,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已由天真的大学生变成六十开外的太婆,而今两个太婆手拉着手走在樱园路上,恍若隔世,有谁知道我们这两人曾是师生呢?
这数十株粗大的樱花树在樱园道上绵延排开,树枝上满是盛开的花儿,花瓣五出,白中透着粉红。再仔细瞧,有趣的是每一朵花的花柄里都伸出五、六根花莛,形成一个半圆的伞,四、五个花柄互生在枝上,同时绽开便宛然组成一个大半圆的球状。满树是一簇簇、一层层的樱花,密密匝匝的,它们重叠掩映、溢彩流光,几乎要遮盖了蓝天。经历了霜雪的樱花竟是这样的繁荣茂盛、这样的璀璨绚烂、这样的美丽温馨!陶老师捏捏我的手说:“真美呀!”我看看老师白皙慈爱的脸,点点头。我心想:师恩正如这繁盛的樱花一般的富丽烂漫啊!
如云的往事不由得一件件浮现在眼前:
自从出了校门,我好像一直在走麦城,到上世纪80年代后期,我经历了多次工作的调转,加之婚姻失败、小儿夭折,情绪曾跌至最低谷。在一个神志落寞的黄昏,听单位的同事告诉说,有个老教师来寻访我,打听我的情况,姓陶。我很惊诧,自打离别了华师,我与母校的老师全断了关系,可是,班主任陶老师竟然还记挂着我。我很惭愧,作为学生,我压根就没想过应该登门拜望老师,而老师却风尘仆仆来看望我这个倒霉的学生。陶老师的慈爱之心使我深深地震撼和感动,从此,我和陶老师有了较多的接触。
陶老师待人谦和亲切,总是设身处地地替他人着想,这种处世之道,给我以深的影响。后来,不管有什么事,我都会找陶老师聊一聊,老师总是劝导我要珍爱生活,让家庭和睦;劝我要多动动笔,别耗费了光阴。在我患乳癌化疗期间,陶老师约上彭辅导员来慰问我,鼓励我战胜病魔。还特地托人从北京买回一些治癌的中成药给我疗病。虽然我命途多舛,但我也由衷感受到人间大爱的温情,当我怀着一颗感恩之心,将多年心血编写的小书递送到陶老师手上时,老师称这是给她的“最好礼物” 。我以恩师为榜样,用爱心善待我的学生,终于在教书育人的岗位划上一个完满的句号。
我和陶老师一直手拉手,徜徉在樱花树下 ,她的手溢出融融暖意传导给我。我的心也暖融融的。抬头凝望,这数百米的樱花道简直就是一条花团锦簇的长廊。在这花廊下是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游人,有的合影留念,有的挥笔作画,有的遐思低吟,人们饱览着秀色可餐的美景,沉浸在温馨的樱花气息里,而我尤其感到了它沁人心脾的甜美。
人生如落花
一阵轻风拂过,一些粉粉的花瓣儿象粉蝶在追逐嬉戏着飘然而落。再留意路边的草丛里,早有些斑驳的惨白的斑点在那儿驻足。落英让人心痛,樱花凋谢得太快了!“唉,真是人生如落花!”我不禁脱口而出。
“是的,人们早就用樱花来比喻人生的短暂。”陶老师显然是赞同我。我想:当我们还没来得及环顾美丽的大千世界,我们就早早地品味了人生的苦难了。
记得初进中学门,正值国家高举三面红旗搞大跃进,学校里停课大办钢铁,操场垒起好几个炼铁炉,我们成天得四处去拾废铁,或者提着大斧子锤观音土。当时的计划用粮中配给大半粗粮,中午在校吃的是“浪打浪”---半稀的大麦糊,肚子常常饿得咕估叫。爸妈总是半夜起床去菜场排队买回一些菜叶子充饥。上高中时,我们去横店的乡下搞“四清”,其实我们这些学生对查账的事一窍也不通,只是帮着工作队壮壮势而已。当然我们倒也算看到什么是家徒四壁的贫农,见识了战战兢兢衣衫褴褛的年青地主,稍稍体会了稼穑的艰辛,知道了不仅仅城里人吃不饱,种粮的乡下人更饿饭。好不容易上了大学,学中文的是半农半读,进校不久就折腾什么“查和平演变”,你要是羡慕有人穿了一件花衣服,那就是“和平演变”了,必须交代自己的错误思想,深挖错误根源。再过一年,就赶上了毛泽东他老人家发动的文化大革命。那场“红色风暴”蓦然间席卷神州,搅得周天寒彻,鸡犬不宁。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路线指导下,且不说普通老百姓群众组织之间的斗争、辩论、以至武斗使无数正直善良的人遭受冤屈、打击、和摧残,就连国家领导人刘少奇、彭德怀、贺龙等许许多多打天下的老一辈革命家都被批斗,迫害,惨死在他们亲手建造的监牢。紧接着最可敬的钦定接班人林彪副统帅仓皇出逃,坠机身亡于境外沙丘。继之批林、批孔、批周公。一幕幕的闹剧、悲剧、千古奇观就在我们中国历史的大舞台上一一汇演,真令人触目惊心啊!中国的国民经济滑到了崩溃的边缘,人民的权利丧失殆尽。十年浩劫中,我由无限忠于红司令的狂热红卫兵滑到社会最底层的臭老九而发配边远山区。角色的转换迫使我冷静地审视自己以往那些疯狂岁月里的举动,我痛切地感到受了蒙骗,受了愚弄,忠诚被亵渎,热情被利用,理想被蹂躏,我们的青春就这样无谓地衰萎了,我们最美好的年华就这样无辜地付之东流!一夜恶梦,醒来已是白头,真可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而现今最令人可气的是:一提起文化大革命则谴责红卫兵如何打砸抢干尽坏事云云、则批四人帮大逆不道乱党、乱军、乱政云云,而对其始作俑者从始至今全都是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细想想不是挺荒唐滑稽么!
“我们真是太不幸了,”我愤愤地说:“樱花的花期再短,也能灿烂几日,而我们还不曾开花就被风雨摧落了、打折了!”“看你,又激动了,”陶老师说着轻轻地吟诵起普希金的小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是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变成亲切的怀恋。/”我看看老师微笑的脸,也便释怀一笑。
唉,不堪回首的岁月,不堪回首的人生啊!悲夫!那过去了的凄楚的怀恋哟......
沧桑变化如看花
我们在樱花树下走着,陶老师对我说起这些樱花树的来历:
1937年7月7日发生了“卢沟桥事变”,日本帝国主义开始向中国发动大规模侵略战争。第二年的10月,日军侵占武汉,随即在武汉三镇狂轰烂炸,当日本鬼子的轰炸机飞到武汉大学上空时,看到武大依山傍水的旖旎风光,没有在此扔下罪恶的炸弹,因为他们想利用这块风水宝地。日本人将武大变成了他们的伤兵疗养院。为了慰藉日本伤兵的思乡之情,他们在武大栽种了日本的国花——樱花。时光荏苒,1972年9月29日,中日建立了外交关系,日本政府为了表达日本人民对中国人民的友好感情,赠送给中国一批樱花树,周恩来总理知道武大种有樱花,便指示将这些带着友好使命的樱花栽种到武大,这才形成如今武大的樱花种植规模。
我瞧瞧那些樱花树,有的直径足有一、二尺,难怪它们这么粗壮,原来它们的年龄比我还大呢!看来武大的樱花树既是侵略的象征,又是友谊的象征啊!我想:世上本来就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樱花——作为大自然的一个物种,它自花开花落,每当春天来临,便领异标新以它繁盛烂漫的美昭示天下,对它的审美却是因时因人而异,真是人世沧桑变化如看花。当年我就读华师时,离武大并不远,可我们压根就没听人提起过武大的樱花。在文革期间,在那个美丑混淆、是非颠倒的年月,有谁来看花?与其说没有心情,不如说没有胆量。在那个只讲阶级斗争的年月里,看樱花会被冠以“资产阶级思想和资产阶级情调”横遭批判,谁愿意去捅这个马蜂窝,自讨没趣呢!是“四人帮"倒台,文革结束后,国家拨乱反正,这才迎来了祖国万象更新的局面。人们热爱美、崇尚美的天性得以发扬光大。而今,人们对樱花趋之若骛,偏爱有加,武汉三月里,出现了“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的景象,这不正是国运昌盛,人民幸福的体现吗!
一群小学生簇拥着一个靓丽的小老师从我们身边走过,花廊里留下愉悦的欢笑声,他们是幸运儿,他们再也不会重复我们这辈人的人生轨迹。我想待樱花落去,便会生出满树盎然的绿叶,一个万紫千红百花争艳的仲春就来到了。我可爱的祖国明天会更美好!
2008.4初稿,2011.3.26修改
【作者简介】
薛晴,网名老呆、大雪,女,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1968届毕业生,武汉铁路职业技术学院退休教师,著有《薛晴诗文集》《四季古诗选译》《中华美德古诗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