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记
妈，瞎眼的老根叔死了三十年
刚才我看见，他怎么还蹲在门前的锤布石上
晒太阳？
傻孩儿，那是你叔哥哩，时令像推磨
你不吭气推门进来，也把我吓了一跳
一棵小榆树
母亲说，场园那棵小榆树
条道儿真乖，一长出来，就像根笔杆
长的地方也好，枝梢再大，也打不了房檐
起初，母亲是用两片瓦围住小榆树的
两片旧瓦像苍老手形，护住黑地升起的一只灯苗
后来也修剪，浇水，这些时空里都有记忆
三年前母亲走了，而这棵小树，已是人高马大
有一次我回去，老远就看见它在风中摇晃
我给它扒坑、浇水，一个人在阴凉里坐了许久
蚯蚓叫
有一种泥嘟嘟的声音，年年从夏夜胡坡地
飘入我家里，我怕这空洞之音。妈妈说
乖，那是泥土里的蚯蚓在叫唤
那些年月亮光洁，有一种声音像来自天国
慢缓，清晰，细软而悠长
我不嗑睡，神也不嗑睡，妈妈的爱是一盏墨水瓶小油灯
母亲的草帽
老家拆房子，土墙上原挂的那顶草帽
放哪儿，都觉得不是地方
索性把它戴头上，到村外野地跑了一圈
还特意在柳岔河坐了会儿，吸了根烟
之后就把它摆在母亲坟前，烧了
焚烧时一袭青烟徐徐上升，像有无限深情
麦田上的气象站
鸟雀翻开时光。一个高擎的十字架
旋转于天空，像纺车
天意也有愉悦，照亮一袭轻风
向着草场飞
我梦见蜻蜓噙着雨水，月从柿树间滴下
扶起又嫩又鲜的小蘑菇
那时日我心怀虚妄，背叛伏下身子的
一眼黑水井
看空濛烟柳在堤岸铺展
黄土路越发向远，卷起一挂梨花的云梯
今年柳岔河鸟鸣凄凉，民谚依然清亮
炊烟跟土墙还用老样子，瞭望远天
而麦田上，母亲的温存棉桃一样深邃
她把雷霆背走后，竟把一个我不认的契约
丢在一场清澈的气息里
照相
母亲抱我照相
我在周岁那天笑，母亲也笑
还有那朵搭彩的小红花，一起吹拂了我半辈子
今天，瘫痪的母亲已坐不直身子
我多想抱着母亲，再照一张相
没想摄影师一逗
靠进我怀里的母亲却哭了，我跟着也哭了
老娘土
产地必是老家。无包装，无检验字号
也无保质期
但它却不是“三无”产品
离家千里万里，它还是原初品格
不霉变，也不走味
怀揣一颗老娘心
奔走江湖的人
常把它作为一剂灵丹妙药
拿它疗身，也用它安魂
娘的遗嘱
后园那两棵桐树，你爹用一棵也就用了
剩下的一棵，我不用
让它多长两年，以后会有用
前年拆房卸下的那根老木料，我看也中
一上漆都是新的
记着，娘这辈子怕蛇，烦气蚂蚁
到时去乡木材厂，找几根柏木板膘
给材做两个档头，有点苦味儿就行
蛇跟蚂蚁都怕那苦味
以后清明寒食，不要来烧纸，不供祭品
娘一挤眼啥也就都有了
还有，我那个了不要很生气，生气没用
你爹走时你伤心成那样
也没见你把你爹哭活
娘的布鞋
衣服、裤子还有一件蓝围裙，都烧了
唯有那双老北京布鞋，我没让烧
不管别人咋说，咋看，寿高八十的母亲
她不能走得那样净,不能与这热辣人世
没了一点儿瓜连
鞋是带襻的那种，枣红色
上面印有黑点星光
母亲一生在乡下，穿戴不讲究
年老了，唯独夸过这布鞋好
说大城市做出的鞋样机灵，不拿脚
走起路来轻巧赶趟
这话我听了，心立马扎进一根劈柴
时间像只神兽杳无声息，窗台上的指甲花
败过又开
现在这双鞋还住家里，白天听我们说话
夜间还跟一家大大小小的鞋，靠放在一起
一袋山核桃
我在探花庄村口等下山
好久不见女儿身影
焦急中
看见女儿匆匆赶来
肩上扛着一个蛇皮袋
天立马暗了
见我脸色黑封
女儿说
在村里遇见个卖核桃老人
她说她卖的是棉瓤核桃
好敲壳
老人勒个蓝围巾
长相跟口音都像俺奶奶
我听后一激灵
没再责怪女儿
望着那个粗糙的蛇皮袋
心一下子软了下来
腊月夜
平时粗声大嗓的母亲
在那夜，竟捏起嗓子给我唱一折《白毛女》
她的唱腔清亮，婉转
让我忘了落在村里的一场暴雪
我不知母亲遭遇了什么
她拿针拨灯
用煨热的石头为我暖手
又唱起时让人想哭
母亲用捏着的嗓门为我唱戏
苍茫夜色忍不住战栗
不知母亲想过没有
她那夜变形的声调打疼时空
至今在我心头一幕幕回放
一件旧衣
那天，妻子整理柜子时
意外发现一件母亲的旧衣
平铺在全家人衣服中间
还是那样规矩、整洁
妻说，咱妈一生爱讲究
只剩这一件了
今年清明，记着把它带坟上给妈烧了
我心一颤
没敢去看妈妈留下的旧衣
对妻说，还是留下来吧
这件衣服，咱要像妈活着时一样
该洗洗，该熨熨
还要按时把它搭晾衣绳上
让风吹吹，让太阳晒晒
郜希贤，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诗刊》《星星》《诗歌月刊》《扬子江》《飞天》《新华文摘》《农民日报》《河南日报》等，有多篇作品入选《中国年度诗选》或在全省、全国比赛中获奖，出版诗集两部，散文合集一部，河南省作协会员，焦作市解放区作协副主席，国学朗诵团文学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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