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母亲性格相反,父亲比较内向,胆小怕事,但是从小就很聪慧。相当了解古代历史,对哲学很有研究。在我们兄弟几个念书后,经常给我们讲起春秋、战国时期的名人故事。家里有母亲操持,父亲也乐得个清闲自在,闲暇时就伏案疾书。他写的都是关于哲学之类的文章,抽屉里放着一叠叠用心血写成的文稿,有半尺厚一摞,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父亲是准备投稿刊印书籍的,但后来被母亲当做废纸卖掉了,母亲说:“留着也是祸根。”在那个知识无用论的年代,父亲大半辈子的心血就这样付之东流了。
据母亲说爷爷是个小手工业者,是做竹编杂件的,带着二位伯伯和伯母一起编织箩筐、簸箕一类竹器卖,积蓄了一点钱后又开始做起贩卖布匹的生意。当时父
亲年纪小,还在学校念书,直到念完高中,当时武汉是被日本侵略者占领,各学校都开设有日语课,父亲的日语学得很好,并且考入
了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接到通知书后,奶奶却死活都不让父亲去,说是会被人骂作汉奸,于是父亲便没有再上学。那时爷爷年事已高,不再管事了。父亲做什么事都极其认真,二位伯伯就让父亲记记帐。
解放前上海的纺织工业基础全国最好,布匹都是从上海的纺织厂进的,为了更好地做生意,父亲就只身来到上海,主要是观察行情和购进布匹,然后运往汉口。解放后,二位伯伯成份划为资本家,父亲因为是属于帮工性质,划定为职员,留在上海大新布厂工作。二年后全家从汉口搬到上海。父亲一个人要养活全家七口人实在困难,后来母亲也去了大新布厂工作。工厂在河南南路边一个弄堂内,离家不远,大约十分钟就可以走到。 母亲上班后,家里五个小孩太小,奶奶就从汉口来到上海帮忙带我们。“奶奶”在汉口一带都叫做“太”。

“太"是个小脚,很爱干净,五官端正,两眼有神,后脑上梳着发髻,可以看得出年轻时一定是相当漂亮。“太”用
的枕头是从汉口老家带来的,那种截面为正方形的中间空的滕木做的。我常常想,睡在这样的硬枕头上,怎么可能睡得舒服呢?可“太“就是喜欢。她每天起床后总是把头发梳洗的整整齐齐。用木匠刨下来的创花浸在篦麻油里,隔些天就会用这来梳洗头发,所以“太"的头发始终又黑又亮。
“ 太"在上海住了好几年,墙上挂着用红木镜框镶框的大幅爷爷遗像,五官十分端正,两眼炯炯有神,一撮漂亮的山羊胡子直垂下巴。从像片上只有胸部以上的印象中可以看出穿着新马褂,一副乡绅模样,这幅像在我家挂了相当一些年份。 父亲的兄弟姊妹很多,“太"在上海住了几年后回汉口带我伯伯家的孩子。这样“嫁嫁”就从汉阳过来接替“太“的工作。“嫁嫁”就是外婆,在湖北汉阳外婆都叫“嫁嫁”。“嫁嫁”是个大脚,脸庞较宽,虽然不算太漂亮,但是大手大脚做事却很利索,“嫁嫁”在上海住的时间不长,没住多久就又回汉阳了。

记得“太"在上海的几年都是睡在三层木床的底层。我是睡在阁楼上,天天爬上爬下,当我认识一些字后,每天睡在楼板上时,总喜欢望着用旧报纸糊在天花板的标题大字和一些漫画,记得报纸是《解放日报》,漫画很多,都是艾森豪威尔、还有走狗岸信介等等。大标题最多的都是“一定要解放台湾”之类。以后贴上去的诸如“古巴西,洋基洛”,大概是古巴语吧,要古巴,不要美国佬这意思,还有关于黎巴嫩的报道,每张报纸都有许多漫画,画的都是美国佬和它的一些走狗之类。国内有工业生产、农业一类报道,漫画也很多,直到渡过了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难期,我家天花板上再也不贴旧报纸了,改为纸店里买的花纸了,也就好看多了。
母亲和父亲伉俪情深相携走过了几十年不平凡的岁月,几个儿子在父母的教诲下,安守本分,恪尽职守,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各有建树。而操劳一生的父母在该享受天伦之乐时,父亲却因病于1990年永远离开了母亲和他的孩子们。母亲乐享幸福的晚年生活,现在98岁了还健在,随我大
哥一起在上海生活。

六
文庙和城隍庙是大上海当时最热闹的地方,我在平时就会邀约几个小朋友一起去玩。记得在一九五四年的夏天 ,连续不断的下雨,黄浦江的水都很快漫过了堤岸 ,门口整条街面都是水,每个人都要卷起裤脚蹚水而行。还有一些小孩坐在脚盆里划水玩耍。听说文庙学前街的积水将近有一米深呢。
天晴了几天后,路面的水才陆续退去了许多,我们几个小朋友结伴文庙去玩 ,路过蓬莱电影院, 因为其处于低洼地带,还积着很深的水,这一带家家屋里都进了很多水,把墙面都淹了几十公分高。我们几个调皮的小朋友自然是弄得泥水一身,回家又是父母的一顿数落。在夏天过后,文庙不再积水了,我们
就经常去文庙玩。
一次大哥买来一样玩具,是用二根细铁丝,下面用纸拈在一起,上面用花纸做成二只蝴蝶拈在铁丝上,大姆指和食指拿着铁丝下面左右一转,上面的蝴蝶就会飞舞起来。大哥买来铁丝纱窗后,一根根地将铁丝折下,模仿着做成蝴蝶玩具,我随大哥一起来到文庙门口,二分钱一个,大哥手捻转着蝴蝶,居然还能卖得出去,我和大哥还是小孩呢,不过就卖了这一次。

相比文庙,我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城隍庙,城隍庙外面的方浜中路这一带很是热闹 ,有很多卖空竹的店,上海人叫空竹为扯铃。还有一种叫地黄牛的玩具,一根竹子穿过一段竹筒,圆筒周围像扯铃那样的开孔,绳子绕在竹子上,使劲一拉,放手,地黄牛就在地上转起来,发出黄牛一般的响声来,煞是好玩。还有卖铃角、陀罗、香烟牌子、玻璃弹子、照片版的明星照片和电影歌曲。但每次去城隍庙路过方浜路,我总是期待能够碰上木偶戏演出,木偶在提线人的手里活灵活现的上下左右摆动,那才叫过瘾呢,一直到看完才意犹未尽的离开。
到了城隍庙,大门外两只看门的石狮子我总要摸摸才罢休,把小手伸进狮子的嘴里,这摸摸那抠抠,有时还要爬到狮子的背上,然后一纵步跳下来。小孩子爱玩的天性照样在我身上展露无遗。 烟雾袅绕的大殿外,有现场做梨膏糖的,卖糖画的,还有圆转盘转圈的,圆盘上有粗细不等的红线条,红线处放上一些水果糖、小玩具等物。一分钱转一次,转杆上的线针落在哪条线上,就可以把这条线上的东西拿走,指针不在线上,摊主还可以给你一粒糖。

在豫园进门处有几个弹球摊,玻璃面板下一个个球洞,洞的一边钉上几根大头针,阻止小球进入,弹球从另一边可以滾进去,面板里钉了许多铁钉,洞口放上水果糖、枣泥糕之类零食,越下面的洞口放的糖果越多,落弹面稍有些倾斜,好让小球顺利滾下,拉竿在右边,拉住拉竿,弹簧也就拉紧了,手一松,小球就弹了出去,在外环转了几圈就慢慢往下滾落。很少看到有人将球打进洞里,没进也可以从摊主手里拿到一粒糖,等于一分钱买了一粒糖,观看的人很多,一些年青的父母带着小孩总要试一试。现在想想,那时为了谋生,什么吸引小孩兴趣的赚钱玩意商贩都在尝试。
城隍庙福佑路的后门旁边是文化电影院。剧场在六楼,爬上楼梯,站在窗口处,一墙之隔的豫园半收眼底,近处有用太湖石垒起的假山,南面就是點春堂,刘丽川小刀会的指挥部就在此。 城隍老爷庙前有个大香炉,从早到晚烟雾袅绕,庙门口有卖香火的,旁边还有算命的,测字先生摆的摊,边上有几桌代写书信的,一毛钱代写一封书信。上海几乎所有的邮局门口都有代写书信这一行当,这些老先生很认真,问得很仔细,个个字都写得极其漂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