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优秀签约作家】江维‖《一品斋——蜀州笔记之二十六》第1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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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8-29 07:28 13075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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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斋

（蜀州笔记之二十六）

作者：江维

一品斋，是一家古玩店，在小城向荣街上，临街有两间店铺。

一品斋黑底鎏金大字的匾额挂在门头上，店铺里里外外装饰十分可究，古朴典雅。店里设有瓷器专柜，字画专柜，玉器专柜，钱币专柜，青铜器专柜，杂件专柜等。

一品斋老板叫丁一。

丁一，中等身材，胖胖的，脸上挂着微笑。平时，丁一不多言不多语，难得与人红脸。其实，丁一心机很深，眼光老辣，心硬，手也很硬。丁一算个老谋深算的角儿。

在蜀州小城，历来有许多古玩玩家。古玩这个行当，说白了就是收藏。收藏这玩意儿，就是收存保护历史人文和老祖宗留下的奇珍异宝。但凡玩家都清楚明白，这中间不但油水丰厚，而且名堂多、猫腻也多。玩家要把古玩玩转，没有相当的票子和老辣的眼光，是绝对不行的。有些不在行的铁脑壳，硬要掺合进去玩，结果走眼打瞎，玩得血本无归。平时，古玩店生意清淡如水，门可罗雀，只要有一单生意上手，那就吃大票子了。

古玩行当有两种样式：一种是坐堂户，一种是铲地皮。所谓坐堂户，玩家有固定店铺，收售一体，卖的物件不好说，真真假假，鱼龙混杂，价格很高。所谓铲地皮，玩家在民间收老东西，今天在这里摆地摊，明天在那里摆地摊。卖的物件，大多属于民间货，不值几个票子。但是，铲地皮玩家的屁股儿黢黑，只认票子不认人，不管天王老子，通不买账。

原先，丁一不是古玩玩家，他有工作，在小城林业局上班。后来，丁一嫌工资低，辞职不干，在护城河边开家茶园，叫竹林茶园。

那年有一天，天气酷热。

小城有个搞创作的胖子，约了几个人，在竹林茶园乘凉喝茶。

那个家伙，不知吃了什么兴奋剂，在那里手舞足蹈、吐沫横飞大讲古玩，如何掌眼，如何断代，如何把玩。在竹林茶园吃茶的茶客听罢，都认为胖子在说疯话，一笑了之。丁一则不然，把把细细听胖子讲。事后，丁一诚心邀请胖子等一干人，到小城高档酒店崇阳会馆吃酒。酒桌上，大家推杯换盏，谈笑风生。酒吃到高兴处，丁一给胖子敬酒，并请他指教。胖子笑笑说，丁老板！休要当真，在下纯粹胡言乱语，不值一提。

其实不然，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蜀州地界上，随便哪个普通家庭，家里面或多或少都有老祖宗留下的老物件。有些大户人家不但有，极可能还有元明两代，或者清三代的老东西。

丁一是个聪明的角儿，看准这个商机，他把所有积蓄，全部投到收购古玩上。

那段时间，丁一骑辆破旧自行车，头戴草帽，身背军用水壶，顶着骄阳，冒着风雨，走乡串户，低价收购不少东西。比如：五彩大肚糖罐、青花釉里红帽筒、凤穿牡丹花瓶、青花梅瓶、青花将军罐、青花提梁壶、瓷屏、香炉、笔筒、搁臂、粉彩盒、钱币、裴翠手镯、玉圈、挂件、字画、蛐蛐罐、瓷枕、杯盘碗盏等物件，乱七八糟堆了满满一间屋子。丁一把这些物件倒来倒去，从中间长了不少见识，也吃了不少票子。

丁一有个朋友，姓赖，叫赖老九。赖老九原本江湖闲人，没有正当职业，平时纠结一帮滥兄滥弟，在社会上东游西荡，偷鸡摸狗，像鸡儿寻食，刨点啄点。赖老九在刀尖上行走，血盆里舔食，只要能捞票子，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干得出来。

那年夏天，丁一去逛杨柳街古玩市场。

在市场转角处，丁一发现一个猥琐的家伙，用塑料布垫底摆个地摊。那个家伙就是赖老九。赖老九胡子拉碴，可怜兮兮坐在地摊旁边上，嘴上叼着烟，眼睛滴溜溜乱转，时不时用左手擤着鼻涕。地摊上摆一大堆物件：瓷器、铜器、玉圭、玉圈、蜜腊、挂件、钱币、香炉、鎏金铜佛像等。

丁一静候旁边，观察赖老九的地摊，市场上人来人往许多人，居然无人问津。

丁一左顾右盼，装着无事，慢慢凑上去，蹲在地摊前，拿出中华烟，发一支给赖老九，与他东拉西扯闲聊。赖老九看了看烟，没点，随手夹在耳朵上，眯着眼睛扫了丁一几眼说，老板！看看吧，都是资格货，你是头个买主，价格好说。

丁一笑笑没有吭声，全神贯注在地摊上挑选。说句实话，这一大堆物件，全是真东西，丁一打得上眼，他寻思：买单件呢，还是全部吃下。突然，一只不打眼小罐跳入他眼帘，他拿在手里，搓掉上面的泥土，细看几眼，心都快蹦出嗓子眼了。原来，这只小罐不是普通的小罐，是明代宜兴窑口的灰蓝釉罐子。此罐存世量极少，值大票子，跟明宣德炉一样，是可求而不可遇的东西。丁一睇了赖老九一眼，打个怔，心里突然警觉起来，这个家伙面带猪象，可怜兮兮的，究竟是菜鸟呢？还是故意设的局子呢？丁一想了好一阵来，没有下手。丁一把小罐搁回地摊上，搓搓手，决计试探他一下，看看来路再说。丁一试来试去，他吃准赖老九是菜鸟，完全不懂古玩，他又给赖老九发一支中华，自个点燃一支。他猛吸一口烟说，咋卖？赖老九瞥了丁一一眼说，这堆东西，单件不卖，打堆买！丁一说，有毛病嗦？不是一堆，那只罐子，好多银子？赖老九拿起小罐子，反反复复地看了一阵，又看了看丁一，然后伸出五根指头说，老板！你诚心要，一口价，这个数！丁一说，五百？赖老九打个啧啧说，啥子五百？再添个零。丁一立马回击说，五千！你发高烧了嗦？说罢，他站起身来，把半截烟扔在地上，抬腿就要走。赖老九也赶忙站起来，伸手拦住丁一说，老板留步，买卖不成仁义在，我出价，你多少还个价。丁一踅转身来，从兜里掏出一支中华，叼在嘴上，点燃说，一个破罐子，只是遇上我，要是遇上别的什么人，问都不问，还要五千？做梦去吧。赖老九说，这个，可以商量吧。丁一笑笑说，这破玩意儿，搁在你这里也不值钱，怪我喜欢，一口价，一千！赖老九迟疑一下说，一千？我花一千收的，不能抵本卖嘛。丁一说，哄鬼呀！这个你骗不了我，你最多出二百收的，不过呢，你也不容易，吃点票子理所当然，我再添一千，两千！干不干？不干算毬！赖老九忙说，好多好多？丁一说，两千！赖老九点头如鸡啄米说，两千就两千，成交。丁一从兜里掏出一迭票子，哗哗数了两千甩给赖老九。赖老九收了票子，顿了顿对丁一说，老板！你豪爽，我也不是啬家子，这堆资格货，你随便挑一件，我送你了。丁一立即说，我不挑，全部要，好多银子？赖老九怔然片刻，战战兢兢伸出五根指头说，一回生二回熟，一口价，这个数。丁一丝毫没有犹豫，又数了五千给赖老九。赖老九从未见过如此大方买家，高兴坏了，又祝揖，又磕头。

事情还没完，丁一拉上赖老九下馆子，招待他吃酒。二人东拉西扯，谈的还算投缘。一来二往，丁一与赖老九竟然成了朋友。丁一告诉赖老九以后不要摆地摊了，有东西直接给他。

赖老九也讲诚信，每年给丁一送几次货。赖老九绝口不说货的来路，丁一也从来不问。

丁一把从赖老九那里收来的物件，精心分拣。品相好的，自己收藏，品相差的，捣腾出去。如果有玩家诚心想买好东西。丁一会挑出一、二件转让。当然，价格也是够吓人的。

丁一把古玩玩得顺顺溜溜的，在小城颇有几分名气。小城古玩界一帮朋友，几乎每天上午都要在一品斋聚会，喝茶、聊天。

某天，那个搞创作的胖子，上一品斋凑热闹。丁一精神倍儿爽，着一身大红唐装，热情接待胖子。胖子坐在店里竹椅上。丁一用青花盖碗沏一碗飘雪，端给胖子，然后递上一支中华烟。胖子接过烟，叼在嘴上，叭声！点燃抽着。他端起茶碗，呼呼呼！吹了几下，轻呷一口说，丁老板！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滚滚达三江，不错呀。丁一笑笑说，哪里哪里，托老师的福，你来的正好，中午有几个朋友要过来耍，吃一台酒，如何？胖子笑说，客气客气。丁一说，客气啥子？当年，不是你老师几句话，哪里有我的今天，我还不知在哪里讨口。胖子说，其实，当时纯粹胡言乱语，你有今天，是你哥子的造化。话说到高兴处，丁一按捺不住喜悦，从里屋拿出一件器物，小心翼翼搁在胖子面前说，老师！瓷器方面，你是内行，掌掌眼。胖子打眼一看，吃惊不小，这是青花天球瓶，汝窑专为皇家烧制的东西，民间少有，稀世器物。但是，也不好说，这只青花天球瓶，打眼一看，尺寸似乎过大，闹不好是赝品。胖子正要开口说出想法。丁一笑笑说，这是真东西，没有问题，胎体厚实，釉色明亮，包浆自然，底足款识，刚劲大气，故宫里那只天球瓶显得小气了，这只天球瓶，天下第一，独一无二。胖子被整懵了，那东西明明有问题，丁一咋的呢？丁一看了胖子一眼，很自信说，看你神色，你好像不信？好吧，我再拿一件给你看。说罢，丁一从柜中取出一只盒子，推到胖子面前。胖子打开盒子说，这是啥子呢？就是一堆碎片呀。丁一说，是的，一堆碎片，打打价。胖子说，打啥子价，分文不值。丁一说，老师！见外了，你再把细看看。胖子拿过一片碎片，看了一阵说，这个……这个……好像是宋瓷。丁一笑笑说，老师火眼金睛，不错，就是宋瓷，我花两万收的，要是完整的话，估计再添两个零，古玩行当有句话，家有财富万贯，不及宋瓷一片。

胖子自诩善吹能吹之高手，但是在丁一面前，他陡然觉得矮了一大截，有些无地自容。

饭口上，古玩界的一伙朋友来了。胖子打眼一看，乐了，都是熟人，他拱手抱拳，一一打过招呼。丁一提了四瓶飞天茅台，招呼大家到崇阳会馆吃酒。

那日，赖老九领着几个兄弟，到一品斋给丁一送东西。

赖老九见了丁一，迫不急待从蛇皮口袋里取出一只木盒，打开木盒，里面躺把剑。赖老九把木盒送到丁一面前说，丁大哥！掌掌眼，哪个朝代的？

丁一小心翼翼从木盒里取出剑来，放在桌面上，用放大镜通体细看。丁一看了后，有些激动，从剑柄上镶嵌的金丝、青玉、绿松石、剑刃、包浆等方面看，是战国的青铜宝剑，应该是君侯佩剑，很有历史价值和文化价值，同时也很值票子。丁一看了一阵后，假装失望，他摇摇头说，赖老九！你娃娃猪油蒙眼啦？这把剑，是清晚期士卒用剑，不值几个钱，不过还是有收藏价值。

赖老九耷拉着脑袋，脸上挂不住。他闷了一下，让随行几副颜色打开蛇皮口袋，拿出土陶罐、青花盘、碗、香炉，青花帽筒、青花梅瓶、紫砂壶、粉彩盒、鼻烟壶等乱七八糟的物件，摆满一大桌子。赖老九说，丁大哥！这些东西，地洞里挖的，资格货，应该没问题吧。

丁一拿过桌上的物件，用放大镜一件一件细看，他越看越兴奋，心里暗暗叫好。这些物件，每件器形完整，釉色饱满，胎体厚实，构图精美，包浆自然，全都是清中晚期、民国初的资格货。

丁一把赖老九送来的东西全部吃下。叫老婆去银行取票子，给了赖老九十万。

赖老九说，丁大哥！这个……多了，多了。

丁一说，赖老九，我们是啥子关系？兄弟关系，不要再多说哈。

赖老九见状，赶忙闭嘴，不再推辞了，他把钱揣进挂包里，对几副颜色说，丁大哥是爽快人。

几副颜色频频点头。

赖老九又说，跟着丁哥操，免得挨飞刀，过来，拜过丁大哥。

几副颜色上前，齐刷刷拱手抱拳说，丁大哥！请多多关照哈。

丁一拱手还礼，笑说，好说好说！大家都是朋友。

到了饭口上，丁一招待赖老九等一伙人吃酒。

在李记私菜馆，丁一要了间包间，安排一桌子大鱼大肉，吃崇阳1886酒。赖老九和兄弟们高兴坏了，甩开膀子，开怀畅饮，吃的左脚打右脚尾巴扇脑壳。酒足饭饱，赖老九捶胸向丁一保证，下次再送些资格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