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感觉的边缘自由地滑翔
——皮旦垃圾诗品读及其他
(本贴由郭杰于2005年7月21日10:52:11在〖北京评论〗发表)

对于文学批评,我历来抱着极其谨慎的态度。面对所谓先锋、前卫的诗歌作品,本人更是“三缄拙口”。事实上,我并非无话可说。我思考更多的则是如何才能尽可能地使自己的语言说的稍稍“当行”一点。这样做,恐怕没有哪位会否认它的好处,即:从长远计,对人对己均大有裨益。
“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一想起鲁迅先生的这句话,手捧垃圾派诗学创立者皮旦先生诗文作品总集的笔者,心情忽然地便沉重了起来。
说实话,尽管拜读老头子(即皮旦先生)的文字已两年有余了,但,迄今为止,笔者却一直未见其“尊容”,更没有与他就感兴趣的问题进行一次促膝长谈,只是偶尔地从某些诗友所写的文字中概略地了解到皮旦先生零碎的讯息。好在自2003年3月下旬算起,本人踉踉跄跄地也“跟踪”了皮旦先生大几百天了。因此,笔者不揣浅陋,斗胆涂鸦了几行醉言。

一、探索性:建构“向下”的悖谬
提及探索,不禁使我想起另一个词:先锋。那么,带有多重试验性质的先锋又将作何解释呢?“先锋的实质在于:它从不满足于现行的标准,并且在不断地探索。”皮旦是一位颇具牺牲精神的先锋诗人。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三方面,一是他的诗有相当一大部分将原本高雅的语言艺术人为地“向下”作降格化的艺术处理,变“凌空高蹈”为“深海潜泳”;二是他的诗大都带有自然人性论的烙痕,凸显出先锋派诗人骨子里特有的那种非常规、非高蹈的逆向力量、反叛精神以及破坏旨趣;三是他的诗惯常用激进且审丑的诗写方式,将诗歌语言一味地引向“地狱”,引向文化甚至人性的“极端”,极力建构起“向下”的文化悖谬,援引皮旦先生的话说就是:“如果有条件极端一定要极端;如果没有条件极端,一定要创造条件极端。”与其称这是逆向思维的“结晶”,毋宁说这是从哲学层面上所进行的一种“反思”。比如下面这首《越烂越好》:
一个小女孩扔下的半块面包
我拾起来把它吃掉
实在不能再吃了
今天我吃了太多的东西
至少啃了三只猪蹄子
那是一家小饭馆的门口
我啃的当然是别人已啃过的猪蹄子
一些带有肉渣的骨块
至少吃了一个没熟透的西瓜
和一大堆烂梨
至少用双手打地上捧着喝下了
一杯被倒掉的牛奶
我每天吃的东西都是被抛弃的
没有谁抛弃了
我就得饿肚子
我经常出现一连多日吃不上食物的情况
连个烂梨也吃不上
每当这时我就想
让这个世界快一些烂吧,烂烂烂
这个世界烂得越厉害
我吃得才越饱
这个世界不烂还会有谁乱扔东西啊
吴乔在《围炉诗话》中曾云:“不知比兴而说诗,开口便错。”对于这首诗也可以作如是观。诗人用一种完全调侃式的笔调,借物起兴,将自己降格成专靠捡拾他人吃不了扔下的食物过活的乞丐,其真实旨意就是为了让受众阅后心中能够铭记下一个汉字:烂。这个“烂”字,非同寻常。它已承载了巨大而厚重的诗学以及文化内核。毫无疑问,“烂”是一种姿态、一种理念、一种精神、一种智慧、一种责任,暗示出诗人倾力建构“向下”的文化以及诗学悖谬。同时,诗人也以一种朴素的明朗、滑稽的轻狷促使受众从传统羁绊中解脱出来而进入一个另类的全新的艺术领域和哲学境界。“让这个世界快一些烂吧”。此句乃诗眼。受众从这句特情绪化的语言入手展开联想与想象,不难看出诗人的崇低思想以及完全“垃圾化”了的人生观。好诗都是非线性的,古今中外皆然。很显然,烂是破坏。然而,“破坏就是建设”。只有彻底砸烂一切陈腐呆板的旧观念、假人性、赝文化以及残缺的伦理,人类梦寐以求的新思想、正文化、真人性和健全的伦理,才会溢出其“神秘的美”。人们亦才有可能真正地体悟到诗意的诣力与人生的况味。
整首诗,语言朴素而不失深邃,戏谑而不乏情趣,自然而不事雕琢,充分显露出诗人非凡的诗之内功。诗的最后一句:“这个世界不烂还会有谁乱扔东西啊”。着实发人深省,不由地让人们从诗学领域出发作泛化的哲学思考以及文化探险。

二、批判性:走向“反动”的城堡
诗人皮旦的诗有两个最显著的特点,一是善于运用隐喻的修辞手法以求达意;二是诗歌作品中大多包孕着极强的批判意识。阅读他的诗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享受。受众绝大多数不会觉得皮旦的诗有多少堵难以逾越的“障碍之墙”。相反,大家内心深处会感觉从未有过的爽,就象早晨人们在公园内悠闲地散步,无意中瞥见在靠近花坛的那一片绿草坪上,有一对耄耋夫妇正专心致志地练太极拳,甭提有多过瘾了!让我们再一同去欣赏皮旦先生的另一首堪称垃圾经典的诗歌作品,题为《脸就是让人打的》:
昨天一出门就遇见一个疯子
他扬起巴掌打我的左脸时没有打住
因为我躲了一下
第二巴掌打的是我的右脸
打住了,打得又准又狠
打得很响,不少人勾着头看
第三巴掌打的还是我的右脸
打的还是很响
不少人伸长脖子看
第四巴掌打的还是我的右脸
打的还是很响
不少人踮着脚尖看
第五巴掌打的还是我的右脸
打的还是很响
不少人互相推挤着看
他为什么不打我的左脸了呢
想起来了,睡了一夜,我终于想起来了
第一次没打住我的左脸
他便以为每一次都打不住
至少他认为我的左脸没有右脸好打
于是,他便总打我的右脸
他真是个疯子,已疯到了极点
他就不想想,他既然打不住我的左脸
他怎么有可能那么容易打住我的右脸呢?
他就不想想
我要是不让他打,他能打住吗
此刻,我很后悔他打我左脸时我躲了一下
为什么要躲啊
完全没有必要嘛,脸就是让人打的
右脸是脸左脸也是脸嘛

这首诗可以归类为情节诗的范畴,写的是我“昨天一出门就遇见一个疯子”,这疯子“扬起巴掌打我的左脸时没有打住”,“因为我躲了一下”。于是,他就一个劲儿地用巴掌很抽我的右脸,并且,每每都“打得又准又狠”,当然,也打得很响。诗人在写这首诗时很机敏、老到,带有几许戏剧性。诗人没有刻意去表达诗的内涵,而是采用隐喻的修辞格间接地暗示诗的“指涉”,给人以曲径通幽、欲擒故纵之美感。正如欧文巴菲尔德所言:“诗歌的语言总是高度比喻性的,它总是通过与其它事物的比较来描绘和表现它想要呈现的东西。”
皮旦的这首诗之所以能够不经意地刺你一下,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诗人潜意识里那疯癫、反动、荒诞、另类乃至批判的文化个性特征。歌德曾说过:“诗人是最真实的人。“或许皮旦的诗不仅仅是真实两字就可囊括尽了的。然而,“真”却给他的诗换来非同寻常的感染力、吸引力和生命力。细观他的许多垃圾篇什,譬如:《疯人皮旦之夜》、《诗人皮旦纪念日》、《下流》、《你读到这首诗那天是垃圾派》、《屙屎》、《杂种》、《吃屎节》等等诗歌作品,我感觉至少凸显出俗、白、粗、油、野、色、真七个汉字,概括地说,就是单纯而具体,粗糙而本真,明朗而直率,既不强奸人意,又不矫情做作,更无拿捏虚伪。他的诗,使用的几乎全是极普通的口语,生活味儿特浓,看似调侃,实则严谨。诗人好象不太喜欢循规蹈矩,表现在诗歌语言中,那便是故意改弦易辙,甚至一厢情愿地借用后现代主义中的讽拟手法。在诗人的笔下,人物的言行常常是反逻各斯(即:反逻辑理智)的、病态加极度的变态的。然而,也恰恰是因了这些个正常人不屑一顾的癫狂之举,成就了诗人那些“善意的幽默、嘲讽、乃至批评性的反讽”。正是由于皮旦先生那略嫌偏执的文化个性以及他那缘自血液之中的彻底的反叛因子,使他近两年来一直成为诗坛一个既富含传奇色彩又颇具争议性的诗人。
古人纪昀曾指出:“盖诗之工拙,全在根柢之深浅。诣力之高下,…………。”这一诗观很有见地。品读皮旦的那些出语不凡,使人忍俊不禁的垃圾诗歌佳作,常常令我们想起“含泪的笑”、“怪诞的丑”、“甜蜜的复仇”、戏谑式的庄严、调侃型的神圣,尤其是诗人间接且概括地体现事物的能力,着实让人击节称妙。

三、体验性:寻觅“精神”的旨归
唐代文学家皇甫是曾指出:“夫意新则异于常,异于常则怪矣;词高则出于众,出于众则奇矣。”理性主义美学家鲍姆嘉登认为:不合目的和不完善则是丑。笔者认为,品读或创作垃圾诗需要一种超乎寻常的独特的文化心境,姑且将其称之为垃圾文化创作及鉴赏心境。接下来,就让我们带着这种心境去赏读皮旦先生的另一首丑得出奇的垃圾经典诗歌作品,题为《我特别喜欢驴叫》:
最最郁闷的日子里
我最拿手的好戏是模仿动物们
发出一阵阵叫唤
这是我二舅教给我的
他教给我公鸡打鸣时
他的嗓子是细的,而且很长
他教给我狗叫的时候
他仿佛刚刚撕吃了一具尸体
他教给我驴叫的时候
他是亲自躺在地上
打了滚的,一边打滚一边叫
我特别喜欢驴叫
二舅说,你喜欢驴叫是对的
你小子的出息
将在万人之上
我不明白二舅的话是什么意思
但无论如何我确实
喜欢驴叫。当我大叫起来
总有成群结队的人
跑步前来围观,拍手,叫好
现在我又要开始驴叫了
而且,这一次将要伸长脖子
昂啦昂啦叫唤的
远不止我一个
我打十五岁那年
就已弄得
跟我二舅似的
不仅自己叫,我还教会了别人
现在,有将近
二百个人和我一起大声叫唤

在未解读皮旦先生的这首诗之前,笔者想先简略地谈一谈“体验”两字。顾名思义,体,本意应是指身体,包括肢体、心灵以及各种感觉器官等;验,原意当是指检验、确认、校正。将这两者合二为一整合在一起,即指:用身体的各种感官以及心灵设身处地系统地查验、确认或甄别人、事、物等主客观世相,以探求其内在属性与特征。鲁布拉卡曾说过一句很耐人寻味的话:“诗人乃是唯一心在自身之外的人。”他指的其实就是通过亲身实践来认识周围事物的所谓“体验”。我们的确需要一种缘自灵魂深处的体验的自觉-------对纯粹诗歌语言的“体验的自觉”,个中自然也理所应当包括对体验性诗歌话语的一种直觉、敏感以及坚持。
那么,让我们再去谛听这首《驴叫》。
人们若想迅速地开启这首诗中那只神秘的“保险箱”,首先,就必须弄清楚“叫驴”最外显的个性特征。那么,驴这种极普通的哺乳动物,它最显著的个性究竟是什么呢?对,你答对了,是“犟”。事实上,驴一旦要真的犟起来,比什么动物都倔。想来,大家一定听说过“驴打滚”吧!笔者有一个邻居就常对她的老公讲:“瞧你那驴脾气又来了不是,你咋就那么犟呢?!”她说这话时,再看看她的老公的表情,嘿嘿,丝毫未变,该是啥脸还是啥脸。试想,如果将驴的“犟”挪移至人类社会生活中,或许其内蕴就深刻和宽泛得多了。你可以把驴的“犟”理解为坚持真理,矢志不渝的秉性;当然,你也同样完全可以将那驴的“犟”阐释为诗人追求艺术所必备的文化个性、修养以及人文精神积淀等等,不一而足。在此,笔者需要指出的是,只要能够“逮意”、“达情”,只要能够自圆其说,只要能够正确导引受众“真正进入纯粹的诗歌艺术领域”,哪种解读都是可取的。当下,不是有诗人大声疾呼:应千方百计地积极拓宽汉诗创作的多种可能性吗?《文心雕龙-知音》篇中有云:“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在这里,刘勰强调的乃是文学批评应持的公正态度和科学方法。

或许有人会反诘我说:这首《驴叫》尽管写得别具一格,但其中心内容纯粹是一种无聊地调侃,甚至是一种近似于变态狂的自虐行为,怎么一到你童年嘴里就变得那么地具有人文气息了呢?援引已故学者型诗人兼诗歌评论家公木先生的话:“创新凭调侃。”其实,根本毋需本人在此赘述,稍微有一点儿读诗经验的朋友,都能毫不费力地多少品嚼出《驴》诗那独特、浓郁、深沉、厚重的文化味。笔者在这里也仅仅只是管窥一斑而已。
“无论如何我确实喜欢驴叫。”此句,诗人皮旦先生写得特直白,不假任何修饰。换言之,诗人的观点很鲜明、新颖,不枝不蔓,毫不含糊!他的文化个性因此亦昭然在目。个中是否还暗含一种诗学精神?是否还包含着诗人对垃圾文化发展的多重期待?这,又是另外一个有趣的话题,暂且按下不表。在诗的结尾,诗人这样写道:
现在,有将近
二百个人和我一起大声叫唤
此句表明:垃圾派诗歌目前正方兴未艾,预示出其未来发展走势以及在思想文化、经济社会甚至波及政治领域的深远意义和影响,值得国人期许。另外,此句也与前面那句“二舅说,你喜欢驴叫是对的/你小子的出息/将在万人之上。”互为映衬。诚然,此句更多的文化符码应该是“形而上”的一种垃圾“经验”。其终极意蕴当是直抵心灵深处的垃圾精神的洞悟。由此,我想说,或许诗歌创作本身并没有多少玄秘可解,更不会是什么高不可攀。诗,可能也就是诗人的某种感觉、某种体验、某种发现、某种存在、某种顿悟。舍此无他!诗人韩作荣先生说得妙:“诗,在每一个新的向度探寻,都是在惯常被认为是“非诗”的领域内绝处逢生的。”
走笔至此,我们钟情于缪斯女神的每个“明白人”是否都应该举笔痛击那些无端诋毁、嘲讽甚至谩骂皮旦垃圾作品的无稽之论?我坚信:真理是不可战胜的。我同样深信:总有一日,他(她)们(指对垃圾文化一知半解,甚至根本就不清楚“垃圾”为何物的那一大帮人群。当然,那个“大”字相信是暂时的大,正如黑夜的“黑”只是暂时的黑同理。)会幡然省悟,并对自己过去的某些不实之辞(其实,充其量也就是仅仅只是浮于垃圾文化表层的一种“神侃”。)而倍感汗颜的!
无数事实一再证明:垃圾里面有思想,垃圾里面有黄金;垃圾里面有诗意,垃圾里面有人性;垃圾里面有精神,垃圾里面有世界;垃圾里面有政治,垃圾里面有生活;垃圾里面有形象,垃圾里面有历史;垃圾里面有文化,垃圾里面有生命。垃圾文化,乃21世纪人类若干重大人文研究课题之一。中国垃圾文化,从某种层面上看,就是当代汉语诗歌的“易经”学。垃圾文化,其诗学以及哲学价值不容忽视、低估!倘若真有可能的话,笔者赞同在拥有五千年文化传统的泱泱中国再搞一次严格意义上的“文化大革命”!倘如此,应是国人之大幸焉!

对垃圾文化诗学的漠视、嘲讽或谤伤,说轻一点,是浅薄;说重一些,是一种无知和堕落!参天大树固然可敬可羡。然,炎炎夏日里大树底下那一抹阴凉、一潭清泉,亦是一种合理的存在,理所当然同样也可歌可泣!
诚然,笔者坚决反对诗坛某些个别有用心之徒那 种动辄就拿“文化”说事或喜欢以“文化”当标签,扛着“伪文化”大旗到处游说、神侃,招摇撞骗的无耻之举。文化,这一唯人类所特有的神圣的精神财富,竟被某些文化流氓拐骗当了街头雏妓、暗娼,人尽可夫,实在令吾辈扼腕!文化,这个大家闺秀的玉体,岂容地痞无赖之流肆意凌辱?!常言说得好:站得高,才能看得远。此言不虚!然而,笔者也有一个不太成熟的谬论:站得低,才能“探”得深呵!人生苦短。因此,惟有精思深虑,摒弃一切过期的思维定势,方能品出正宗的垃圾味。藉此,笔者以十二分虔诚地态度吁请诸位方家及诗歌爱好者三思。至于能否“思”出些“名堂”来,那就要看诸公的造化了!别林斯基早就断言:“在所有的批评中,最伟大、最正确、最天才的是时间。”
最后,让我们一同对垃圾派文化诗学的创立者、尊敬的老头子真诚地道一声:皮旦先生,垃圾派任重道远,请一路走好!

2005年7月20日凌晨3:38分于蚌埠闲云阁草成
本贴由郭杰于2005年7月21日10:52:11在〖北京评论〗发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