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体小小说】
风雨夜归路
文/张合军
每当清明节前后,回想自己的经历,都感到愧疚和心酸。父亲走得太早,对于我这个不孝之子来说,一点也没有在床前尽尽孝心。这一辈子最对不起就是父亲了,心疼了一次又一次,缝了又缝补了又补,早已伤痕累累,人前可以瞒过所有人,心痛却瞒不过自己。————题记
一九六八年农历三月,清明刚过。虽然春天也像往年一样,一片新绿,但呼啸的北风,裹着沙土打在人们脸上,漫天野地,混混沌沌。春气丧然,凄清悲凉。
这年春天,解放初期就当农村老干部的父亲病倒了。他就是累的,没命没夜的操劳,不顾一切的工作,一心为公、毫不计较个人得失,最后病魔缠身,得了一种当时无法医治的肺结核,终于落了个“四不清”干部的身份(“四不清”文革期间劝其退党,到一九八零年又平反昭雪恢复党员身份)。
我们家里五口人,父亲,母亲,大姐30(已婚),二姐17,还有个尚未成年、少不更事的小弟弟我,时年12。
父亲住进了地区人民医院肺结核科。无奈何,母亲没出过门,父亲住院只能让我大姐陪他。
此时,父亲看主治大夫来查房,就抬起蜡黄的给人家说道: “你们好好------给我------咳咳------看看,我家里还有一处房壳廊(1),不行------把它卖掉,咳咳咳------我还有一个儿子,才十二岁呀,咳咳咳------”病床上的父亲,有气无力地恳求着医生。在闹病期间因为筹措住院费,不得已已经把一处房壳廊和门前两颗两个人才能合抱的大杨树给卖掉了。
“放心吧,一定好好给你看看!”医生说道。“你出来一下。”随后对大姐说。
医生说:“这个患者最多熬不过三天,虽然刚刚六十岁,但就现在的医疗水平,治不好他严重的肺结核,能用的药都用了,准备后事吧!” 听罢医生的话,大姐像五雷轰顶般地呆在那里,半天才缓过来。这才想起通知母亲和我赶快到医院来,见上一面。
地区人民医院离老家不过二十华里,但那时只有手摇电话机,村里还没有;公交车半天才一趟,何况又不能离人,这可愁坏了大姐,起了满嘴的燎泡。正好有一位同村住在其他科室的病友,人家要出院,告知人家无论如何把信给捎到,让母亲和我明天马上来。
第二天,上午大约十点母亲带着我来到病榻前。一看到父亲病瘦如柴的成这个样子,母亲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也陪着哭,大姐也暗自掉泪。
父亲伸出那毫无血色的手,拉着我对母亲说:“孩他娘------苦了你了!闺女都大了,就是军妮(我)------还小,你要帮我拉扯成人,这是咱家的根儿啊------”说着说着就干瘪的眼里也流出了眼泪。
又说道:“等军妮长大后,不要-----不要跟俺一样,一辈子------为大家伙的事落个‘嗨’!------什么组织都不要参加,好好做人就好------省着‘运动’到时挨整。”
晚上母亲和我都没回去,就在医院打地铺睡觉,母亲和大姐都守候在父亲病床前,我困了睡下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母亲急促的叫我:“乖起来,快起来,军妮,快起来!你爹叫你呢------”我揉着眼,就从睡梦中被拉到父亲的床前。
父亲喘着粗气,一口跟不上一口,断断续续地说:“俺不-----甘心那,俺还有------个12岁------小小子啊------!” 床前围着大夫和护士在做着抢救,忙乱了一阵,终于告别了他日夜思念的亲人,临死睁着一只眼,看着这个混沌的世界。在医院不能嚎啕大哭,只能忍泪将父亲送进太平间。
夜深人静,正是半夜12点多,刮着西北风,天气忽然变化,远处隐隐有打雷的声音。母亲和大姐商量,人已经不在了,但总得叶落归根让父亲魂归故里吧。就用医院的电话,往离家一里地的市皮毛厂打, 想告诉在皮毛厂上班的近门自己家的张从哲,让他天明了找好人,用马车把父亲拉回去。
大姐就抄起电话,摇了摇电话机:“‘要斗私批修’,市皮毛厂吗?”
对方回答道:“‘为人民服务’,是皮毛厂,你找谁?”
“我找张从哲,他不是好上夜班吗,在洗皮车间,今天上班没?”
“让我给你看看”。随即打分机过去,片刻回话:“对不起,刚调了班,他今天没上夜班。”
本来打算电话通知走个捷径,哪成想“船迟偏遇打头风”,着急火燎就决定大姐带着我,不顾一切的深夜往家赶。
出地区人民医院的南门往南走,老天仿佛故意跟作对似的,断断续续地又下起了零星小雨,就这也没有阻止回家的决心。昏暗的灯光下走着两个一高一矮的孤独身影,大的牵着小的。然后右拐,到西门里下坡,就到了汽车站。汽车站有三三两两登三轮的,师傅们围了上来招揽生意。大姐说,就二十里地,求求你三块钱把我们送到家吧!
人家要5块钱,3块钱根本没人愿意去,可困难到了极点,5块钱也舍不得花。无奈何,大姐就拉着我的手,顺着现在的新华南路步行回家(文革期间,不叫新华路)。
老城市居民有句顺口溜:“马路不平,电灯不明,拉大粪的车昼夜不停------”坑洼的马路,昏暗的灯光,加上天空时不时的零星小雨,街上偶尔有拉大粪车经过。大姐紧紧拉着我的手,磕磕绊绊地踏上回家的路程,出医院的门我就怀疑父亲的魂在后面跟着,根本不敢往后看。 大姐问我:“冷不冷?”我说:“不冷!”
“那咱们走快点,冷也没办法呀,走快点抓紧赶路就不冷了。”
我头上顶着大姐的褂子,紧跟在大姐身旁,大姐什么也没披。
大姐待我最亲,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首先想到就是我。大姐比我大18岁,说实话和母亲差不多。常言说得好“老嫂比母,长兄如父”。我和大姐的关系就是:大姐如母啊,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当然,二姐待我也是如此)。什么都让着我,我又是老小,所以,母亲让我跟大姐回家,路上的安全一点也不用担心。
说是说,我走夜路确实害怕的要命,四周黑咕隆咚的,灯光像鬼火一样忽明忽暗,我当时使劲抓着大姐的手,手心里都出汗了。大姐何尝不是如此,长这么大也是头一次走这么远的夜路。
二人艰难而又匆匆走着,到了南瓦窑。街两边低矮的民房都漆黑一片,除了庄稼地就是最多三层的楼房。不知不觉已走到邯郸路口,该右拐到新兴路上了(文革期间,不叫新兴路)。新兴路上没有灯光,一片漆黑,虽然不宽,坑坑洼洼的,好歹也是柏油路。
零星小雨断断续续地下着,越往市外走越荒凉,前面都是庄稼地,右边不远就是申家庄,好像有微弱灯光;左边好像是个饲养场,饲养场里有灯光。再往前就是京广铁路,远远的就看见灯光。二人就朝着有灯光地方急匆匆走去,到了京广线旁正好落杆,等火车过去之后才过去。二人特别喜欢有灯光的地方,有灯光就有人居住,不至于那么害怕。
再往前走,左手就是一个大厂子邢台冶金厂,街两边有路灯,虽然坑坑洼洼,路灯也不怎么明,但总算有灯光;从厂子里透露出来灯光照在马路上,隐隐约约。右手是前炉子村,虽然黑呼呼一片,路上没有行人,但总比没有人强。我和大姐二人急急忙忙赶路,不一会儿就到了现在的钢铁路上(文革期间,不叫钢铁路)。
我和大姐二人左拐来到钢铁路上往南走,左边仍是冶金厂,右边是钢铁厂,除了厂子透出隐隐约约的光亮外,两边是昏然的路灯,二人继续往前走。再往南走是钢铁厂的南生活区,右手就到了百虎村。柏油路到此就结束了,那时候钢铁路就铺到这里,往南就是七里河,还没有修大桥,黑乎乎的,都是庄稼地和杂草。
雨停了,下面的路是从百虎村河里往西南斜穿过去,一直到对岸的李村村,从这里就是道渣铺就的“邢都”公路了。我们二人在昏暗的路灯下休息片刻,喝水打尖再出发。我们姐弟二人顺河下到路上,又开始了艰难的走着。
河中的路上一片漆黑,根本就没有路灯,刚下过雨的路上倒不怎么湿滑,河中都是灌木丛和柳树、榆树、大杨树,辨认大路只能从路两边的树来确认。这个路只能并排走两辆大卡车,路面就不是路面,就是道渣压实的路基差不多,坑坑洼洼,非常难走,大姐一开始就提醒我一定小心。
姐弟二人急匆匆走着,我忽然听到前面有哗啦哗啦的声音响成一片,就把大姐手拉的更紧了。我倒不怕神鬼什么的,就是怕狼什么动物,窜出来伤人,不敢走。
“军妮,怎么不走了,是累了还是什么原因?”大姐停住脚步问。
“姐姐你听,前面有狼什么的,哗啦哗啦有响动!”我胆怯地藏在大姐的身后。
“啥也没有,军妮,那只是大杨树的叶子被风吹的哗啦哗啦响声。军妮,咱得赶紧走,这都走了一多半了,快到家了!”
虚惊一场。我想大姐肯定也害怕,一个女的还拉这个我这个弟弟,在漫无天际的河里,又是夜晚,四周空无一人,要是真出了事怎么办?只不过心里有急事,不得不这么做,要不谁夜里非得赶路!?
再往前走,只听得哗啦啦的流水声,我知道到了河的中心位置,浅浅的河水淌过路面往东流着,河中摆放着黑乎乎一溜料石,人踩在上面才能过去。
大姐说:“让我先过,这个过料石,你得紧走快走,不然就踩上水了,‘紧过料石,慢过桥’,你得这样走。”说这就做示范走了过去。
我不知天高地厚地往前走,马上就过去的时候,突然最后一块石头踩偏了,身子一趔趄,脚后跟踩进了水里。大姐赶快扶住我,使我不至于摔跟头。心惊肉跳,一场虚惊。
大姐说:“四里宽的河面,已经过去了一半,大约再走二里地,爬上坡,到李村我们就能见到人家了,快走!”
再往前走,就是李村的地界了。路的两边长满了果树,黑乎乎的不知是何树种。一路无话,只听见风声和脚步声,寂静极了。
前面发现一个和人差不多高矮的东西,可走近了一看是一段树桩子,可不一动不动。
我们爬了一段坡路,终于到了李村,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在村边的石头上歇了一会儿,离家还有三里,这样就胆大多了。
天是阴沉的,四周黑黑的,房屋高高矮矮,没有路灯,只听见公鸡的打鸣声,也不知道几点,也没有钟表,那时候穷啊。
这时候我已经累的筋疲力尽了,可时不待人那,大姐劝我就剩三里地了,忍忍就到家了。无奈何,起身往前走。
回到西北留,天更黑了,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黎明前的黑暗吧! 我们直接走到亲属房子的墙头外边,喊亲属快起床。喊了三四声才有动静,你要知道黎明的觉睡得多么沉那。
起来以后, 然后告诉他父亲的噩耗,让他天明后套上车把他叔叔拉回来,商量着去几个人。大姐和我又马不停蹄地通知别的亲属去了,忙忙乎乎时间过去了,一夜没合眼。
天明后,和生产队说好,套上马车向市里进发,去的有四个亲属,我和大姐又返回市里。回来时母亲哭得昏过去好几次,我和大姐也哭。苍天悲泣,惨惨凄凄;日月无辉,感天动地!真是,可怜、可悲、可痛啊!
在我父亲活着的时候,工作上遇到调皮捣胆的,母亲老说他:“你就不能好好说,你这个人脾气太坏,人都让你得罪光了,你死了你就不怕没人抬你?”不过事情也不尽然,埋父亲时来人还真不少,为工作做好事,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那些“运动红”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事实证明是绝对没有好下场的!
55年过去了,每当想起父亲的遭遇和结局,为工作为大家落得这个下场,真是是莫大的不值;但他能做到为工作为大家问心无愧,世界上还是后人多,最终一九八零年得到党和政府的平反昭雪,恢复党员身份,这是无上光荣的!
父亲去世后,剩下我们孤儿寡母艰难度日,母亲含辛茹苦的将我养大,不知偷偷抹过地多少眼泪,终于于一九八三年离我们而去,愿父母亲英灵与天同在,与日共存。
岁月蹉跎,时过境迁。几十年过去了,大姐经常照顾我,从衣食住行到参加工作,得到无微不至的关心和关怀。大姐由满头青丝变为白发苍苍的慈祥老人,如今和她唯一的女儿生活在一起,市里老家都有房子,因住不惯楼房,女儿就随她搬到老家。今年已有85岁高龄,仍无时无刻惦念着她的小弟我,过一段时间如果我没回家,就让女儿打电话问问怎么回事?在这里我道一声:我终生感谢大姐,愿您平安健康,长命百岁!
【作者简介】张合军,笔名原野。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名人名企文学院院士、邢台作协会员、邢台诗词协会会员、邢台诗人协会会员,邢台市信都区作协会员、文学学会常务理事,《文学作家》签约作家。在报刊杂志常有作品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