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叶落在心尖尖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总认为自己已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对于回乡下老家,心里多少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和强烈的愧疚,可我还在犹豫:习不习惯小时候睡过的土炕?习不习惯土墙上蜘蛛拉织成的银网?习不习惯曾经走过的疙疙瘩瘩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
毕竟几十年过去了!虽然山还是那座山,河还是那条河,村还是那个村,但一切都变了,人非彼人,时非彼时。历史都走过了大半个世纪,谁能说不会有变化呢?

(一)
佐家山漫山遍野的红叶是我心尖上无与论比的爱,佐家山岭西红叶包裹着的石屋是我心里久已向往的地方。
河风,一个劲的吹,到了川口,像是勒紧的脖子细了一圈。
川,指的是韩城市薛峰川,风实际上是从板桥象山峡口入川的。才进去,河风就被山道扭的和麻花一样,一改往日原上骄纵任性和倔犟的脾气,在经历了一段山川崖壁碰撞和沟洼冷落的挫折之后,犹如一个听话聪明伶俐的孩子:乖巧多了。该停停该歇歇,尔后沿着川路一直前进,只有少股调皮不听话的河风旋了几圈后,偷偷爬上山坡溜走,逃脱川道的紧箍咒。
在自然界里,动物可以驯化,风同样也可以驯化。
川风吹到鹞子村的时候,似着了魔的“夜胡子”,在林子里打转转,抚枝弄叶,千般柔情。有生命的陪伴,风都变得和蔼可亲。
鹞子村位于渭北韩城川西三十里的佐家山南麓。佐家山山高砺刃,像一条在林海中遨游的鲸鱼,两侧突出的山脊如翩翩呼扇的一双翅膀,让薛峰板桥泾渭分明。
朱红色的叶子密密麻麻,宽窄相济。宽的如芭蕉扇,窄的像红叶鱼,簇拥在山林的集市里。红叶将整个佐家山包裹的严严实实,薄薄的滑滑的曲卷起来的红叶如船碟一样,珍珠般的露水端坐莲台,一闪一闪眨着机灵的波光,像是山坡上点燃的无数盏希望之灯。
鹞子村的二十来户人家就蜗居在此,像蚕豆苗一样,一株一株旺盛地分布在佐家山东坡的旮旯里。浓夏,稠密的叶子将鹞子村湮没在茫茫林海里。到了深秋,红叶铺满山坡,果实醉坠枝头,村民采摘的时候,红叶织染的丛林里才能听见朗朗的欢笑声。
鹞子村极小极远。从版图上我是无法寻见它的,只有在手机上将高德地图拉伸几倍甚至十几倍才能看到它的名字。
鹞子村极大极近。大到我年过半百仍寻不见它的踪迹。那年冬天,黑暗吞噬了古城老街的繁锦,寒风吹进窄巷里呜呜的叫,像是亲人的魂。送走二哥,回到住所,大哥竟没有丝毫睡意,开始给我说起我过去从未听说过的许多有关鹞子村有关岭西的事。

(二)
大哥说他说鹞子村,是因为鹞子是个自然村,是因为爷爷奶奶与鹞子村的不少人有过交集。但大哥重点还是关注岭西,岭西有石屋有家。可惜,岭西人烟稀少,孤零零的二、三户人家分散在半面山坡上,丝毫不给佐家山长人气。
大哥跟爷爷奶奶在岭西待到七、八岁,可说起岭西的过去却记忆犹新,好像十七八岁经历过的事。
浅薄的对话激起了我心中的向往。
佐家山素来就是富山。松青傲然屹立在山坡上,钻天杨突兀在崇山峻岭间,像看山的汉子,白腻溜滑的身子,阳光刚落在树干上就滑到密林里了。核桃树,栗子树、柿子树、山杏树、花椒树占据了佐家山所有的梁峁沟壑。
有木有草有石有水有阳光有云彩,岂能不是富山?况且还有飞禽走兽、鸟语花香,足见其养育生命的甘露丰硕。
传说:鹞子村原本不叫鹞子村,鹞子村也没有鹞子,除了野猪岭的野猪在山林间游荡外,野羚羊野山鹿也时常从对面阴坡里跑过来光顾,久而久之,它们便成了朋友。野猪岭有豹子,豹子食肉,野猪野羚羊野山鹿是不敢轻易来此造次,这样以来,野猪岭上的绿慢慢多了起来。
一日,风和日丽,离村不到两千米的山崖边上,卧着一对受伤的童鹞。崖风嗖嗖响着,像子弹一样打在童鹞身上,但它们却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捯饬各自的羽毛,安慰和鼓励着对方。
鹞子归隼科,分白尾鹞、白头鹞、鹊鹞三种,属小型猛禽,主要食用蝗虫、蚱蜢、吉丁虫、蠡斯、蟋蟀等肉类昆虫,也吃鼠类、雀形目鸟类、蛙、蜥蜴、蛇等动物,大都生活在山地和旷野中。佐家山的这对鹞子为白尾鹞,又称灰鹰,体形较小,似雀鹰。
山里采药的老人发现后将其抱回家中精心照料。
对于老人的救助,鹞子既恐惧又害怕,担心再次受到伤害。动物其实也很聪明,它们比人类更懂得保护自己,“丛林法则”早已被它们娴熟的玩弄于股掌之上。
人类只是在对动物多年研究之后才悟出这个道理。生活中的许多智慧和技能原本都来源于动物。
起初,它们是排斥的拒绝的,老人也有耐心,以为和其它动物一样,只要不去伤害,自然会得到接纳和尊重。然而,老人还是受到伤害,胳膊被叨掉一块皮肉。
动物和人一样,有生命有意识,这意识是一种天性,就是保护自己报恩别人。
老人把采来原本用于医治病人的草药给了鹞子,把采摘来准备自己吃的山果也给了鹞子。鹞子接受了治疗,却对眼前的食物不屑一顾。老人就钻进山里夹野兔、套山鸡,从草丛里捉蚂蚱,在湿地里挖泥鳅,下到河里逮鱼儿,还把狩猎来的野猪野鹿羚羊的边角料给了鹞子。
老人周到细微的照顾,终于取得鹞子的信任,鹞子的身体很快得到康复。让老人没有想到的是本该回归大自然的鹞子在放飞后并没有远离村子,而是在老人居住的屋子附近筑巢引凤,生儿育女。鹞子觉得应该与这些有仁慈之心的生命和谐相处。
生命的幸福就是与人宽容和理解之生命待在一起,互相帮衬。
后来,村里的鹞子逐渐多了起来,组成更多的家庭,独善其身,居住在山崖的穴里,每天都会在鹞子村上空盘旋几圈,像是巡山的卫士。村里人也把它们视为山里的吉祥物,出门给鹞子打声招呼就走了,回来给鹞子带些好吃的撒在山梁上。
鹞子村的名字由此而来,鹞子崖也在佐家山诞生。

(三)
大哥给我说着佐家山红叶林里鹞子村的过去,给我讲起爷爷奶奶、大伯及父母当年在岭西生活的不易。
大哥说,我们家与鹞子村有缘。打一落脚岭西,便品尝到佐家山富裕的味道。位于鹞子村西南佐家山腹地的岭西,人烟稀少,坡陡林密,但却因为奶奶的名气,岭西从此声名鹊起。
秋天,山风如初学走路的幼童,在山涧走的跌跌绊绊。红叶随了这秋风,此起彼伏,宛如 “红海”。
奶奶去几里之外的“邻居”帮着收庄稼,回来时已是星星点灯。夜色里,风声带着几丝凉意,月光掀开了黑色的幕布。奶奶借着白炽的亮光,迈着小脚在崎岖的山路上疾走。快到石屋时,看见栅栏门口闪着两棵蓝色的光。起初,奶奶以为是星光,星光怎么变成蓝色了?还不停的转动。
是豹子。佐家山是有豹子出没的。情急之下,奶奶并没有因为怵而惊慌失措,而是静静的站在原地,与豹眼对视起来。豹子也恐惧,以为狮子、鬣狗、老虎。
奶奶眼里显得镇定,豹子眼里满是疑惑。但双方目光里流露出的却是一种勇气和耐力的较量。约莫半个时辰,奶奶振振有词而又平心静气淡定若如地说:你赶紧走吧,我还要回家休息去。豹子果然懂了,调转方向怏怏而去。从此,奶奶“夜里走单骑”,独身驱豹的事便在薛峰川传开了。
走山路难!创家业更难!
到岭西后,爷爷带着奶奶大伯和父亲在山里开路、垒屋、开荒、种田、打粮。爷爷去世后,奶奶独挑大梁,不顾小脚走山路的艰难,带着父母采草药摘山果,养牛马喂猪羊,并拥有了半面山的地产。
奶奶持家的本领表现的天赋异禀。
公元一九八五年“清明”节,大哥带着大嫂、二哥二嫂、三哥三嫂、姐姐及侄儿去岭西给爷爷、大伯上坟时,鹞子村的老人在说起奶奶时,还念念不忘她当年的和善耐劳和乐于助人的一些碎事。
大哥说这话一点都不假:奶奶没文化,但她的言行并不比文化人差。她是按照伦理纲常做人,按照仁义道德做事,并用这种态度来约束自己的行为。她觉得只要是别人容易接受并且喜欢的事即使需要自己努力才能做到的事一定是可以做的事情,只要是别人拒绝甚至反感的事即使自己唾手可得的事一定是不可以做的事情。
奶奶的全部快乐就是在兴业旺家的同时,倾尽全力去帮助别人做事。她觉得人活着,不能只顾自己。她相信:这样以来,关键时刻,也一定能换来别人乐意帮助自己为自己输出。像当年采药老人伺候受伤的鹞子一样,这种思维方式已经成为奶奶的一种习惯。
奶奶把这种习惯慢慢的一丝一毫的全部灌输给了自己的儿女,但对于鹞子村的人来说,她是靠行为一点一滴去影响。
后来,不论是在县城里做买卖,还是最后落户东彭村耕田种地,父母用他们的全部行动证明了这一点。不论谁家有事,遇到大小困难,也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他们都会伸出一双关爱之手去帮助他们,帮助他人父母是不惜身体和力气,即使事情再麻烦再难办再曲折再危险。
给别人行善出力气,就是给自己积德攒钱财。

(四)
一大抵是我懂事那年:父母商量着准备在东彭寨子盖一院自己的新房,此前,我们在村里借住了近二十年的公房。鹞子村人知道后,专门在岭西山里为父亲备好上等的核桃木和松木椽。这种馈赠感动了父母。
人是载有感情的动物,就像风会记得川里每一次崖壁碰撞后仍百折不饶地向前走,叶子会记得过去的青绿却要红遍整个山坡,虽然它知道叶红将是自己生命的终结,仍在所不惜。
等到父母接奶奶离开岭西的时候,鹞子村里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结婚的没结婚的,嫁出去娶进门的姑娘媳妇,都流露出一种莫名的不舍,虽然他们和岭西爷爷奶奶相距甚远,因为他们都曾接受过奶奶这样或那样的关爱、照顾和帮助,他们把距离完全忽略了。
心近了距离都不是问题。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像树上落下的红叶一样,把生命留在岭西那块泥土里的爷爷和大伯,在我们走后的近百年内,一直受到村里老人的呵护和安抚,而且一代传一代,逢年过节总会有人在他们的坟上除荒草,添泥土。
时至今日,虽然我没有去过佐家山,没有去过鹞子村,没有去过岭西,但听了关于佐家山关于鹞子关于岭西关于红叶的故事后,心里还是荡起阵阵涟漪。
天黑黢黢的,川里的风仍不知疲倦的往前奔跑,只有老牛走在山路上的喘息声和车轱辘的吱吱声默默地陪着它们。
我进入梦乡:红叶铺天盖地,看不见云天,看不见山川,看不见我心中的石屋。我心里的石屋是什么样子?红叶包裹着?可我竟寻不见,也许石屋被红叶覆盖?也许石屋早已坍塌,被林海淹没?或许是我在山林里走迷路,一不注意让它从身边溜过去了,但总该有痕迹吧?借着路标,我问了村里的老人,依旧寻不见,直到梦醒。
梦里的红叶和梦外红叶连为一体,延续着我对佐家山红叶的钟情。
秋天,山风借势,从四面八方顺山而上,像是鹞子掠过,红叶惊慌不已的颤抖着。一片红叶经不住山风的摧残,坠落在山石上,又一片红叶落了下来,叠在山石红叶的背上,还没落稳,又一头跌到山石脚下,连同先前的那片红叶。
巨大的山石上竟容不下两片红叶!是不是它们太重了?仿佛爷爷大伯的心;是不是它们太向往泥土了,竟不顾自己身单力薄;是不是它们觉得生命已走到尽头而自抱自弃了?
我想:不会的。它们一定有自己想法,才会用这种方式感谢云天、感谢风雨、感谢日月星辰。
如果说佐家山的涧泉泥土成就了这片广袤无垠的绿海,而红叶盛景带来的快乐和惊喜岂不是报答它们最好的礼物,连同融入它的生命。
红叶也有孝心!
一次,回西村看姐姐,她也说起那次岭西之行,她说那是她一生当中的一桩幸事:能给先人尽孝。
一个人如果忘记祖辈没有家德缺少仁爱,就是最大的失败,即使他腰缠万贯。一个人最大的幸运就是到老都有一个安放心灵的地方,毕生持有一颗孝顺的心,既使他身无分文。

(五)
我突然觉得,我的生命当中有很多东西都与红叶有关。可不么!每年到了红叶绽放的时候,父亲的脸上就会露出笑容。母亲开始忙碌的拾掇屋子,在给二哥三哥准备好的新房里,墙壁上挂满刚折下的一枝一枝青涩的柿子,不久,柿子就变成粉红大红紫红色的,铮光发亮,丰满圆润,像娶进门的新娘。
那年,带表姐上兰山,表姐翘起穿着黑色裤子的右腿搭在左腿上,坐在一条长凳上。凳子是红色有靠背的那种。表姐脚尖悬在离地一拃半的空中,脖子上挂着一条一米多长的红丝绸围巾,身体坐的绷直,脸上堆着微笑。
心里一高兴,人就会快乐起来。
突然,一片红叶落在表姐挂着的围巾的右肩上,竟是一片柿叶!春风还寒,怎么会有红叶呢?兰山上怎么会有柿叶?莫不是山上的精灵化成红叶?
我的心总与佐家山的红叶扯不断。
原来是一种幻觉。表姐脖子上围巾折起来的皱褶在阳光下折射下描绘出一片极似柿叶般的红,我误以为是红叶。围巾的红和红叶的红还是有明显的区分,我却看的如此相像。
表姐随手一拍,仍有一片红叶粘在丝绸上不肯下来,面朝我,卷曲着单薄脆弱的身子,像是在经历了一冬的洗刷后,露出一副凄楚的冷漠而又陌生善意的笑:以为回到红叶的世界了。
仔细看,果真是一片红叶,大拇指长两手指宽,紧紧地粘在丝巾上不肯离开,任凭表姐拍打着丝巾。
我想它一定是认错人了,误把丝巾当红叶,这才表现出如此的不舍。表姐顺手理了一下被风吹散的头发后放下左手,由它盘坐在丝巾上。
表姐抬起头,一双明亮的眼光透过两米厚的山风、阳光和空气看着我,那片红叶似乎也在看我。我也默默地瞧着它,眼睛却没有离开表姐脸上的微笑。
“你以为我不了解你?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想姑姑姑父了?”
“这是他们的命,该享福的时候却享不了儿女的福。”
“你现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大房子,小车子,厚钱包,薄手机,好吃好喝好玩的,哪样缺你了?还有什么不足的?”
表姐哪里知道我的心思?缺少父母的爱,缺少故乡的味道,就像失却了根,随处飘荡的红叶。
金枝玉叶永远比不上我心尖上的那片红叶。
“姐,你不知道,年龄大了就这样,越老越孤独,越老越想亲人,越老越想家想故土,想小时候的人和事。这份孤独这份情感这份执着,常常使我落泪。”
“不要想的太多了,你现在想这些都不现实,等以后回去了,我陪你去看亲人看故乡,摘柿子摘花椒,看佐家山的红叶,看岭西的石屋。”表姐看着我说话的时候,眼圈红红的。
想不到,我还没有回去,表姐就替我完成了这个愿望。

(六)
表姐是和板桥钢铁村的同学一块去的。因为她熟悉这里的红叶,熟悉山里的人情风俗,她成了她们的义务向导员。
秋风瑟瑟凉,红叶唱声亮。秋天,正是佐家山红叶绽放的季节。秋风一来,叶子慢慢变色变形,像一支支小巧玲珑的温度计,测量着山的体温,河的体温。
树叶一褐,便是初秋的开始,褐色的柿叶起初并不显眼。到了叶黄的时候,进入正秋,赶到红叶遍山之时,才是秋的旺季。
自然规律。叶子变红,柿子就到了古稀之龄。
夜里,下了第一场深秋略带寒意的薄雨,给乍暖的天气添了几丝冷意,让人有一点入骨微寒的感觉。薄雨后,佐家山的红叶又繁了许多,黄栌树柿树绽放的红叶溢出带有浓郁的山土香味。
按照导航提示,车子拐过一道急弯上坡后,进入土夯的路面,到佐家山时,正是响午,红叶遮盖了半边路,山道骤然陡了起来,变得越来越狭窄,像一条蠕动的长满红色斑纹的灰色的蛇。
车子穿过茂密的树林,沿着两边是石坡,中间是坎坷不平的泥泞道路,在密林间艰难蜿蜒的前行。
两边的树枝搭连在一起,像是一条红叶隧道。相映成辉,光艳夺目。通幽曲径中,一簇簇,一片片,笑傲在盛阳的云谲波诡里。一些不知名的小草碎花也张开笑脸站在红色的食用油帷幔下,像迎宾的礼仪小姐。这红艳艳的景色犹如红杏出墙,引来了许多观景的游客。
在前往佐家山的小路上,如织的游客,有手拿相机的,有背着肩包的,有手提衣服的,也有引吭高歌的。脸上淌着汗,声音里却满载着欢声笑语。
红叶也凑过来,顾不得给照相者以机会。贴着脸面,一片一片滑过去,酥酥的簌簌的,心形的船形的橘红的桃红的高处的矮处的直的曲的。阳光都被它们打破了,落了一地的碎片。
一只山雀飞到枝干上荡着秋千,在使劲叨着吊在红叶上的毛虫后叽叽喳喳叫着扑棱棱的飞走了,几片红叶挣脱树身大胆地扑进游客的怀里。
有红叶多好,不怕佐家山远。有红叶多好,不怕山陡路窄,有红叶多好,不怕林密沟深,有红叶多好,岭西的爷爷大伯不再孤单。
红叶给山里带来了福祉。
小路静谧,但可以听见蝉声,蝉是看不见的。鸟在林间捉起了迷藏,掀的红叶哗啦啦响。涧边的山泉从石崖的缝里挤出,如同山乳,晶莹剔透,山前的山后的山上的山下的,汇成小溪。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水有多高,人有多高。如果说佐家山是母亲,涧泉是母亲身上溢出的乳汁,那么,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就是它的孩子,一户守一涧,或几户守一涧,尽情的吸吻着母亲的乳汁。
母亲抚育孩子,孩子守护母亲。这就是红叶,土地滋养了它们,它们用青春和生命回报土地。

(七)
红叶映出的浓雾,映红了半个天空。
表姐说,就在她站在山腰叉路口跳舞唱歌拍抖音的时候,斜径间走来一对中年夫妇。男的上身是一件白色T恤,下身穿着黑色的弹力裤,脚上的烟灰色运动鞋让他年轻了许多。女的一套中红色的套裙把她融进了红叶林里。
他们是鹞子村的主人。他们并不是前来招揽生意的,虽然他们开了一个取名“鹞子禾”的农家乐,但他们的表情上却丝毫没有露出任何痕迹,他们的衣着完全不是山里人的打扮,她们俏靥盈盈的迎接着远道而来的客人。
他们把“鹞子禾”布置的像新房一样,把院子设计的和公园一般。另外,还有门上写着不同名字的三间客房,点缀着具有佐家山特色的叶子花瓣果实。特别是每间独立的客房门上都贴着二微码。手机充电箱放在一个木本色的柜子上面,像一个冷藏柜,专供游客充电,不用他们说,这就是最好的揽客方式。
右边两间客房的门是畅开着,其中一间里坐着四个大人,两个小孩,明显是两家结伴来山里赏红叶的,也有可能是来这里避暑的。茶几上摆放着山杏、核桃、毛栗子,都是山里的特产。吃剩的饭菜被推到桌子一边,一个中等个子,头上戴着一近视眼镜的男的正在用手熟练地洗着扑克版。
在这温暖的客房里,除了山野间的果味,还有从窗户外吹来红叶淡淡的清新和芳香充实了整个空间。
他们把山里的东西全都搬到客房的墙屋檐门窗和地上,用木板做的“照壁”上凭自己的记忆画出山里的道路山梁沟壑、山泉、农舍和景点。
他们是用山里人特有的那种真诚招呼大家,而不在乎你进不进“鹞子禾”,他们并没有觉得不进“鹞子禾”是对他们的蔑视和不敬。他们觉得他们都是奔着佐家山红叶来的,能来佐家山就是一种缘分,整个山林都是他们的,任由他们在林子深处拍照打卡。
因为娘家是附近山里的,表姐的同学和年轻女人聊的话题多了起来。
“你知道山那边岭西过去有一家姓冯的吗?”表姐在她们聊天的时候问旁边的小伙子。
“不知道。”
“在岭西有一个‘夜里走单骑’的女人,听说过没有?”
“这个我听我婆家奶奶说过。”与表姐同学聊天的女人接过了话题。
女人最关心女人身上发生的事。
“听说老奶奶后来随她小儿子迁走了。”
“老爷爷和他大儿子坟就置在那边的山坡上。”女人用手指着被红叶林挡住并看不见的地方说。
表姐急忙给我打开抖音视频电话,跟着女人去了他们家。
老太太坐在窗台上落满红叶的土炕上,眯着透过一根银丝链垂在耳边、鼻梁上架着一付老花镜的上沿抬起眼袋明显有些松弛的眼睛瞅着表姐,身体硬朗的老爷子打开煤气灶。
“老五叔的儿女都挺孝顺,每年清明都会来这里给他们爷爷大伯上坟烧纸。”父亲排行老五,山里的老辈人都这样亲切的称呼父亲。
“可惜我姑姑姑父走的太早了。”表姐点点头难过的说。
“是的,要不然或许还能来山里看红叶哩!既然你们今天来了,我就带你们去岭西看一看当年老奶奶住过的石屋。”老爷子在放了冰糖和茶叶的杯子里添满水后自告奋勇地说。
石屋坐落在一块开阔地里,左边是一个用来喂牛的石槽,石槽不规则,有几个豁口,用石板摞起的院墙已经坍塌成一块凸地。屋里的蒿草淹没了石屋。石屋后边有棵柿子树,叶子红扑扑的,只是显得有点孤独。两只山雀立在枝头,欢快的叫着迎接远道而来的亲人。
“你们看,那边就是鹞子崖,看似近的很,还得翻两道山梁,我们平时很少去。”站在石屋前面,老爷子对表姐说。
“振海,看到石屋了没有。”表姐把视频头对准石屋,手机里传来她的话外音。看着爷爷奶奶、大伯、父亲母亲大哥曾经住过的石屋,我说不出话。
“鹞子崖,我们来了。” 老爷子的儿子使劲喊着。
“鹞子崖,我们来了。”
“鹞子崖,我们来了。”
……,……。
宏亮的声音在山谷里潆洄着向远处的鹞子崖颂去。
老爷子说:“鹞子崖你们一定要去,那里现在可是网红打卡的地方,公路一直通到山下,很方便的。”

(八)
初春,在兰州水墨丹霞流云缭绕的山际旁,表姐轻松地走着看着山上映着的七彩祥云。我在后边偷偷地给她拍照、录视频,我是在她回到韩城后,才把这些美好的东西发给了她。
美好的东西像久藏的老酒,过后才能慢慢品尝出它的酣香。
赤赤的红坡,像铺满红叶的佐家山。彩霞在山坡上慢慢移动,一会跌入谷底,一会攀上坡梁,有的像飘扬的红色的旗帜,有的像滚动的黄色的气球,虽然形状不同,但却红的透彻黄的热烈。
表姐身体健康,精力充沛,兴致勃勃,谈锋很利,身材不高不矮,肤色不黑不白,头发不密不疏,一天一段抖音,一生一个梦想。
五十九岁的她却说自己六十,说岁数不能含九,九是头,代表最高的数字,就是走到尽头了。对人来说,是损话,不吉利,这样说来,她的健康与此不无关系。
看着她的背影,百米台阶,她显轻松,我已力竭。
人和人不能比呀!
想起表姐在视频电话里给我说听大大说过而母亲却从未告诉我关于她从城里嫁给家在岭西山里父亲的那段经历:战乱年代,山能避开风雨烟尘,也能避开祸端动荡。为了让女儿有个安稳的家,过上幸福的日子,外爷和外婆做主,把母亲从城里嫁给了三十里外岭西山里的父亲。
“山里清净,不愁吃不愁穿,多好!”
“可他腿不好。”
“腿不好!腿不好,人好心好待你好就行了,我们才放心。”母亲不愿离开外爷外婆,却理解他们的苦衷。父母都希望儿女过上好日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
表姐发来的视频,在我心里烙下深深的记忆,使我常常想象着故乡、亲人和红叶,也让我对他们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牵挂和向往。
叶子似心状,是岭西的亲人。一片一片挂在树枝上,尔后,一株一株,组成一面坡,垒成一座山,连成一道川。脆脆的叶子,卷起竹筒般的身躯,形成喇叭状,经风一吹,鸣出天籁之音,那是呼唤我的悠声。
晚上,躺在书房的单人床上,虽然关了台灯,我却难以入睡。想起小时候村里泥泞的土路,想起院子里的梧桐树,想起原上秋天的红叶,想起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心里越来越清晰,清晰之后又是幸福,幸福之后就是难忘,几种思绪相互叠加,促使我渐渐的沧桑起来,但我的心却越来越灵性,这是故乡的气息给我带来的。

幸福就像一副灵丹妙药,它能让人返老还童。
在鳐子村的红叶林里,表姐边视频边讲解,像是要把佐家山的红叶塞进我的心里,把岭西的石屋让我看个饱。
红叶落鳐子,也落在我的心尖尖。
我常常觉得自己还能够记住许多妙趣横生的文字经典,也常常以为自己能记得许多气势恢宏、声名见经、巍峨壮观的风景胜地,时过境迁,最后还是把它们遗忘的几乎罄尽,剩下的只是一些连自己都叙述不清的模糊的轮廓。唯有佐家山的红叶,岭西的石屋,虽然只是听了亲人一面之辞的描述,但在我心里还是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记忆。
在红叶形成的浓雾之中,鹞子村零零散散人家的屋顶飘浮的袅袅炊烟,岭西回家的路上,面对张口獠牙的豹子,奶奶神情淡定的画面仍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已经习惯于在忙碌中享受这份断断续续而又让我难以释怀的记忆和情感,就像习惯于在忙碌中度过每一个平凡的日子,为奓望不高而又无法摆脱的柴米油盐萝卜白菜奔波的路上一样平淡无奇。
一切都变了,唯有佐家山的红叶没有变,岭西在我心中的那份亲情没有变。其实,我早就应该习惯这些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作者简介
冯振升,陕西韩城人,定居兰州,长期从事文字工作。1984年发表处女作《乡情》,在《解放军报》、《西北军事文学》、《陕西日报》、《甘肃日报》、《公安党建》、《警察文艺》、《金城文艺》等刊物及广播电台、电视台、网络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等各类文学作品百万余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