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湾记忆(上)》
第六章 阋墙
王宇鹏
除夕之夜,媳妇桂珍告诉长信他父母的密谋后,王长信吃惊得出了一身冷汗。他觉得自己吃喝嫖赌抽的堕落之路已走到尽头,自己应该对自己的人生有个了断。他担心留在家里过年会惹出更大祸端,于是便未加思索地跳窗逃跑了。
稻湾高祖水浒先生知道不争气的老三儿子长信逃跑后,他随即将自己精心磨得细滑尖利的三寸长的几根竹签折断扔了。他仰天长叹一声:“唉……尽他去。猪娃子生下来,头顶上还有三升糠哩。人在世上混,生死由命,让社会治治他也好,咱光景还得照旧过!”他随即让长信妈叫了桂珍烧开了水,长信妈将簸箕内的素饺子准备好了下锅。
水浒先生慢条斯理地从旮旯里拿出升子,盛满小麦,双手端平放在中堂前的八仙桌上。他然后洗净了手,从红色木麦柜里取出花馒头摆放在画有连年有余的木盘里。长信妈已下好了素饺子,一连舀了六碗,调好了盐巴和油炸辣子。她小心翼翼地在灶台、中堂和院子里的香案上各摆放两碗,每碗里卧着六个耳朵似的水饺,碗里腾起的缕缕热气在寒夜的烛光里摇曳。
中堂神龛供奉着法度庄严的观世音菩萨石膏像,两个墨色泥胎狮子分列两旁。中堂上端横向写着“祖德流芳”,中堂正中是金色大号厚重方正“天地君親師”,右侧纵向写的是“宗功常佑子孫賢”,左边纵向写的是“祖德永扶家業盛”。高祖虔诚地点燃了漆蜡芯子,将燃好一把柏香顶礼插入盛满麦粒的升子中。他恭敬地跪着烧黄表纸,口中念念有词:神佬保佑一家老小出入平安,保佑三娃子信儿改邪归正,浪子回头。保佑全家老老小小身体健康。他默默地说完,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依次敬了灶神、门神和土地神。
敬神礼毕,水浒先生从炕头慢慢地挪出一盘十二雷爆竹,抱到庭院当中,他小心翼翼地将爆竹绽开,点燃引信捻纸,引信“嗤嗤嗤”地冒着烟花。这时浑厚悠长的头遍鸡鸣叫了起来,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如疾风骤雨,又似雷声震鸣,更像万马奔腾。稻湾山谷震天价响,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硫磺硝烟气味,大人小孩沉浸在过年的喜庆欢乐的气氛之中,使得这稻湾除夕之夜沸腾而热烈……人们门口挂着的各式灯笼散射出桔黄色柔和的光,映照着吉祥祈福的大红黑字的春联。娃娃们提着糊了白纸的竹制灯笼捡拾零散的眼子炮。老年人要上台廊去码花花牌去,屋里的小脚女人守着家,她们要经管屋内屋外的灯烛香火。
水浒先生心里很瞀乱。三娃子长信连夜逃跑,不是自己为父不仁,实在是他信娃子把这个家逼到了绝境。水浒先生若不出此毒计治治三娃子,他半世的家业将要被这老三踢腾光。长信娃说他不稀罕这个家,罢,罢,罢!管他赌气还是争气?也许他再也回不来了,但愿自己和长信妈这狠心一逼,如老鹰推逼雏鹰掉下悬崖拼命奋飞一样,也许还真能把信娃子逼上正路,逼出一条活路。水浒先生越想越难过,越是难过越自责。一切听天由命吧,尽他去。水浒先生不由自主地流出了一行清泪。想到自己英武一世,竟被三娃子弄得自己在人面前抬不起头。他背抄了手,踏着昏暗的灯影,一步步迈上台廊。很明显,他的脚步不够敏捷稳健,他已没有年轻时的风华气力了。人各有志,人各有命。天下虽不太平,但除夕夜的花花牌还是要码的。
高祖水浒先生上了台廊,来到王秀才水靖先生家。水靖是前清秀才,写得一手蝇头小楷的好文章。稻湾人却是不管他的文章好坏,只是每到年关,稻湾人会排着长队让他写春联。水靖必磨了墨碇,在砚台里蘸饱了墨汁,酣畅淋漓、信手挥洒,一副春联一气呵成。稻湾人说:秀才不出门,也知天下事。这是对水靖先生最好的夸赞。
台廊在稻湾居高临下。水靖先生在台廊的庭院算是最大的。他家屋子背靠后山,院前是巨石砌成的高硷,一条石砌的台阶小道从河边官道曲径通幽蜿蜒而上。他家院中有桃树、杏树、梨树,杏树下有一副石磨,山墙旁有猪圈、牛圈,房后侧是茅房。
水靖先生懂阴阳,他眼中的后山是一把太师椅,他家便坐落在太师椅的椅背上。秀才水靖先生懂八卦,能掐会算。只是他生逢清末民初的动荡乱世,只参加了个院试,考了个不咸不淡的秀才,做得几个月县府师爷。因生搬硬套儒家死理,不愿依附权贵而曲从于官场潜规则,他总觉得自己一身酸腐之气让别人不舒服,又让自己过得极不自在。他遂辞职归乡,过上躬耕自给的农家生活。他家有十二三亩山地,农忙时节也雇数个短工帮忙犁地收割。稻湾上下湾,除水浒先生混迹江湖十二三载家业兴旺之外,这水靖先生便是稻湾第二家了。水靖先生勤俭持家,耕读传家。他丰神俊朗,为人仗义有节操,秀才生活也算殷实。他身居稻湾台廊,也算是受人敬重的德高望重的长者。他家三个儿子都已成家立业,每人一院子房。家家养鸡养猪养牛养羊,闲月里也入山挖药贩茶,生活也算过得去。
水浒一代的老辈们,除夕之夜,便在秀才水靖先生家支起一张方桌。老秀才欣然拿出漆黑乌亮的硬爽爽的花花牌,他们不同辈分五六人坐着长条木凳其乐融融地码牛九。水靖先生早已笼好了两大盆木炭火,拿出一小笸箩金黄绵柔的烟叶丝,从箱子底很庄重地取出祖传的青铜银嘴水烟壶。烟媒子是从他家挂椽上抽下的编好的玉米须,用火镰打磨了火石,点燃了烟媒子,烟媒便整天暗火不熄。烟是自栽自烤去筋切成丝末,水烟壶里的水是不能装满的。人们抽烟时,只须在烟哨口填一小捏旱烟丝,用拇指压实,吹红烟媒子按在烟哨上,口噙烟嘴猛扎一口,一股绵柔的淡蓝的青烟直入肺腑,接着鼻腔里弥散出呛人的烟气,连头发里都烟雾弥散,抽水锅旱烟的人便迷醉于这神仙般的自我陶醉的时光里。刺鼻的旱烟味充满了整个屋子。一阵强烈的咳嗽之后,抽烟人便拔出烟哨一口气吹飞烟灰,再按上一捏烟抽上,烟壶内的水呼呼噜噜,燃着的旱烟中的焦油和尼古精大多被过滤掉了。这种自我陶醉的抽烟节奏是老年人最优雅的生活方式。稻湾的老辈们抽个水烟过过瘾仅限于除夕夜码花花牌时。老秀才拿出家传宝贝让众人吸几口水烟。苦命人在除夕之夜享受一份自我荣耀的尊贵感,也体现出主人厚道仁义的待客之道。
老人们一边码牌,一边谈论家国之事,不时爆几句粗话,发发牢骚宣泄情绪以求得心理平衡,更重要的是他们认同一种共有的生存价值和处世态度。大家过足了烟瘾,老秀才便酸酸地说:“世风不古,你水浒都算是见过大世面弄过大事的人,你给咱说说,这才剪了辫子几年,就又弄倒了学堂,开什么洋荤,不学“四书五经”,学什么《新国文》,老祖宗的《三字经》都不要了,这可是咱老祖宗留下的国粹哩,把这都丢了,学个狗屁!”
水浒先生皱着眉头,用右手摸了一下冰凉的鼻子说:“都民国九年啦,你还没换脑子哩!大乱须大治嘛!我在想,这么大个民国,老百姓就没有安宁日子,山外天天打仗,这天灾、兵祸、匪患混在一起,还叫人活不?民国啥时让百姓自己做过主?依我看,这乱世要太平,你我怕是看不到了!兵痞子们拉锯似地争地盘,一阵是张勋复辟,一阵又是护法运动,这活鬼闹世事,天翻地也覆,受苦受难的还不都是咱老百姓!”水浒先生说时,众人都停住手里的牌,盯着水浒。
须发斑白、身材短小的水清发话了:“哎,我听说你家老三长信跑了,不要这个家啦!”水清是水浒的堂弟,跟水浒家是墙连墙的隔壁。他向来说话做事直来直去不拐弯子。其他人都怔住了,他们斜着眼看水浒反应。高祖水浒只是板着脸淡淡地说:“命由天定,贫富在天,这世上谁敢笑话谁,谁知道前世你是谁,今生你又是谁,阿达是家,阿达又是归宿?”水浒先生好似在打禅语,又好像是彻悟了人世真相。
水清却不以为意地说:“你家长信把桂珍撂屋里不管啦?不如让桂珍给老二长义换一门媳妇。西荆瑶仙店李先生托我说他三女子芳兰未出阁,愿和你家长义结亲哩!他家二娃子李从军虽腿脚不利索,但人家药行生意好,人家从军还不嫌咱桂珍嫁过人。依我看,你和李先生搭个亲家,你俩门当户对正好。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好事,你还是考虑考虑!”
水浒先生掀了牌说:“说的尽是屁话!桂珍自小和长信指腹为婚,养在我家里,既是养女,又是儿媳,我咋忍心让娃跟了那个跛子。再说啦,我家长信再不成器,他都是你的侄子,你咋能想到拆他东墙补老二的西墙。等我家长义自己学成出师了,我给娃开个药铺子,那女娃娃还不都排着队等咱老二呢。”
水清越听越不自在,变了脸说:“我好心做了驴肝肺了!这年月,谁家不用自己的闺女给儿子换媳妇,这亲上加亲,合礼合法合情,对您水浒咋就行不通啦!”说完扔了牌拍屁股走人。身边人拉了水浒先生一把说:“自家兄弟,甭见外!”人们便继续码花花牌。
正月里的台廊,纬度较高,太阳落山也迟,每年初一到十五,台廊便是稻湾最欢乐的地方。不同人家的孩子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但欢乐是挡不住的。他们在房硷边挖个小浅窝,在三米开外的地方画道横线丢钱窝。一人拿六七枚铜钱以投线远近定好顺序,依次站在线外向钱窝里投,入窝铜钱配双赢单,时不时传出爽朗笑声和尖刻的叫骂声。大人小孩直玩到天昏地暗,肚子咕咕叫时,方才回家吃饭。
正月十五刚过,水浒先生便着手准备盖三间门房。山地人盖房须先立木再打墙安门开窗。水浒先生从南泥湖和兴龙备好木料,发动乡邻从四十里外的远处运回来。他从兴龙请了王木匠主持立木房。王木匠带着个哑巴儿子,人们时常叫他“呱呱”。那哑巴眼头好,能将弯度大的木料锛直还不浪费材料,他打墨线时眯着一只眼,不偏不倚就定好了中线。推刨在他手里简直就是个擀面杖,柔顺光亮的刨花薄而韧的像纸,像面条嗤嗤啦啦地从推刨口卷拉着落地,推刨下的木板光滑锃亮散发着松油的清香味。哑巴衣着整洁,人也长得周正,窍也开得早,但就是不能说话,心里却啥都知道。
水清拿着旱烟袋,打量一会儿哑巴,便打趣地说:“哑巴你个怪匠人,该叫你大给你娶个媳妇啦!”哑巴就“啊……噢……唔……”地乱叫一通,见桂珍要出门送茶水,他便用树皮一样的食指指桂珍,又指了指自己。
水清笑着干咳两声说:“谁说哑巴不开窍,他要找像桂珍那样好看的媳妇哩!”
桂珍本来提着烧好的茶水刚要跨过门槛,听到水清叔的话后不觉脸红到脖根了,她又将茶壶提回去了。长信妈听见后对桂珍说:“你长清叔这人,心眼多,心术不正,牙长在肚子里,少搭理他!”桂珍听婆婆说后点了点头便去择菜。
先是为了檐水出路,水清就唆使自家女人上场问水浒先生,水浒先生说:“我盖房能让人三尺三,绝不让人一米,我家檐水出路我留宽展点,我家檐水绝不会流到你家墙根去!你告诉水清,弟兄们啥话都能拿到桌面子上同人说,背后出出溜溜的倒让外人笑话哩!”
水清女人将水浒先生的原话带给水清。水清则仰着脸说:“他盖他的庭堂瓦舍,我住我的破茅草庵,若是他给我檐水出路留不够,我要让我家檐水从他屋里当堂子过哩!”女人则说:“你也甭太逞能,我看水浒哥做事处处对得起人,人敬咱一寸,咱要敬人一尺哩!”水清女人边纳鞋底边说。
她话音刚落地,水清便提高嗓门大声着说:“你个癞婆娘,头发长,见识短。胳膊弯子咋老向外拐哩?到底我是你男人还是他是你男人?”
女人被噎住了,半天回不过神来,赌气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说了句:“不管谁是我男人,咱说话都得走理!”说完抹着泪顺门出去了。
水浒家立木房所准备的梁、檩、柱、椽卯榫都加工好了,并且编了号,定了顺序,在院中依次摆了一院子。二月里中旬的晚上还是冷冷的,月光下的王家大院却显得宁静清明了许多。明晨八点辰时正式响炮立木房。女人和桂珍早已入睡了。水浒先生在院子里徘徊思忖良久,总担心明天什么事还没安排周全。他看着眼前物件联想明天的工序和准备事项,小到一根线绳、多少铁钉,他都要扳着指头盘算清楚,思谋得万无一失了,才推开上房门,进屋关了门上炕休息。女人也累了一天了,听他回来后,让他吹了灯睡觉。这时突然听到隔壁女人哭闹声,水浒先生神经倏忽地紧张起来,他坐端凝神谛听。突然听到水清女人善善跑着尖利地叫着:“哥,快开窗,我鬼男人要打死我哩!”
水浒先生赶紧穿好衣服,打开窗子,只见月色下水清家的女人披头散发,披着蓝夹袄向她家窗口跑来,他家窗台较低,那女人一猫腰便爬进窗子,大声哭喊:“哥,救我!我喔鬼男人,恨……恨你家明天立木房,叫我将……自己的血裤子搭到你家大梁上,你说,我咋能……咋能干喔伤天害理的事吗?”水清女人冻得直打哆嗦,一紧张,说话也断断续续。她躲在水浒先生宽大的脊背后哭着说。
只见月色里的水清,手执一把笤帚咕嘟,跑着赶来,嘴里还大声喊着:“你个臭婆娘,大半夜的跳到人家炕上算弄啥嘛?”水浒先生跳下炕,趿拉了布鞋,开了门,扑了出去。他一把拦住水清的手说:“兄弟,你疯了,你说我水浒在稻湾里对不起谁咹?我盖个房让你三尺三你还不满足,要弟妹做喔见不得人的事!亏得弟妹通情达理没那样干。你也算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咋喔心胸还不如你家女人。你嚷啥哩,咱两家如若说不清,今晚叫保长万胜叔给评评理。”
水清明明知道自己做的事上不了台面,本想血口喷人说自己婆娘与堂兄有染,但听水浒揪住自己的辫子不放,他的话就软下来了。水清说:“善善,咱回家,咱自家屋里的事倒弄得都不安宁,这不是叫人笑话哩嘛!”
水清的女人善善哭着说:“我还敢回去,回去你恨不得把我煮着吃了!”女人又躲在炕上的嫂子背后怯怯地说。
水浒女人发声了:“水清兄弟,你心也太龌龊了吧,我家盖房是大喜事,你要媳妇把血裤子搭梁上算做啥哩?亏得善善妹子明事理,没干下喔瞎瞎事情!我给你劝善善回去,你胆敢再动善善一根手指头,再敢辱践她,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水清听嫂子言语如此残活,自己赶紧压低了腔调说:“嫂子,怪我,你劝善善回来,我不会再跟她嚷,我要和她安心过日子哩!”
善善光着脚从门里走出去,见了水浒先生说:“哥,你跟水清一个爷,大跟大都是一个奶头吊大的,你甭记恨他。我心里有数哩!我如果听了他的话,做了喔瞎瞎事,以后咋见长仁、长义、长信三位侄儿嘛!”
水浒先生掐灭了烟卷说:“我感谢善善妹子,你这个女人比男人心都宽展,你放心回去。他不敢把你咋的!”水浒先生看着善善回了家,水清家安安静静地熄了灯,他才将快滑落的大衣披好,回了自家的屋子,关了门,吹灯睡了。(图片来自网络)
王宇鹏,男,汉族,1975年9月出生,陕西商州人,本科学历,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商洛作协、评协、诗协会员,《青年文学家》杂志理事、麒麟书会副会长、麒麟作家联盟副主席,《九天文学》“作家在线”签约作家,2021年10月诗歌《错位》获“鲁迅文学创新银奖”,2021年12月散文《故乡的童话》获《当代文学家》“瑞冬杯金奖”,2022年诗歌《生命》获《当代文学家》“星夏杯”一等奖,2022年12月《师法天地人,麒麟大乾坤》获第二届“文化强国”麒麟杯特等奖,2022年12月诗歌《一封未抵达的家书》获西部电影梦工厂最佳人气奖铜奖。2021年被《九天文学》杂志社评为“优秀作家”,小说《草上飞》获《当代作家》杂志2023年当代作家文学艺术大赛一等奖。有50余万字的作品在各类纸刊媒体发表,出版长篇小说《稻湾记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