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天气渐渐暖和了,两女娃就去矿上的单身宿舍,揽下工人们要拆洗的衣服被褥,和妈妈一起到河里去洗净晒干,再由两个女儿送回去,然后再揽下新活。但这样的活也不是天天都有,挣的钱也不多,不可能养活一大家人。于是秀玲妈就用包谷熬糖,加上碱面彭化后做成大块再切成小条。一条多少钱,让秀玲,桂玲两个孩子到学校门口去卖,这样就又多了一个挣钱的门路。两个闺女卖糖跑遍了铜川为数不多的几个学校。在学校门口,看到一般大的孩子都走进校门读书,俩孩子羡慕的很。有学校老师见这俩个孩子这么大了还不上学,就关切地问她俩。俩孩子也只是低头不语,老师也猜到其中的道理,也知道俩娃的难处,就拿出学生用过的课本,说让家里大人自己教。孩子俩高兴的接过书捧在胸口,弯下腰给老师深深的鞠了一躬,并拿出一大把玉米糖,递给老师,让老师回去给家里的孩子吃。
秀玲妈又多了一个活儿,到晚上忙完以后,在油灯下,几个孩子围着妈妈,听妈妈讲课。说起秀玲妈,从小也是在大户人家中长大的,上过私塾,也会识文断字,简单的算术也还难不倒她。每天晚上和刮风下雨天,就成了秀玲妈教四个孩子学习的时间。虽然秀玲一直没有上过学,但一些基础知识她还是知道的。两个孩子揽衣服,卖糖和糖豆(将黄豆炒熟,再沾上糖)已形成生意。这时俩人做了一件让秀玲妈丢失脸面的事。俩女儿卖糖和糖豆,有时总爱包些糖、糖豆,偷偷地塞进磨房老刘家的门下面,想让同春的两个姐姐看到拿给同春吃。不久一天,磨房老刘家媳妇(同春妈),就找到秀玲妈家,她很生气,见面就质问秀玲妈,你娘们几个这样做太不地道了吧?秀玲妈一头雾水,刘家媳妇就说,我就奇怪的很,我家的门下面天天蚂蚁成堆的爬,今天才知道原来是你俩女儿包着糖塞到门下的。秀玲妈一听就明白了,这俩孩子为了偷偷地送糖给妹妹同春,就把糖用纸包着塞到人家老刘家门下,糖把蚂蚁都招来了,于是不停地给老刘家媳妇赔不是,说好话。刘家媳妇儿也知道这事不是秀玲妈指使的,只是她俩女儿干的瞎事。气也消了,还问秀玲妈、咱都住这儿近,为啥不到我家屋里去磨面呢?秀玲妈:说不能去怕常见面不好。宁背着粮食过河去三里洞磨房去磨面,只能舍近求远只是怕常见面会更不好。刘家媳妇也知秀玲妈的顾虑,也不再强求了。临走还告诉秀玲妈,让俩孩子最好别再去看娃娃了,时间长了不好。等俩闺女回来,秀玲妈将同春妈找上门的事告诉了她俩闺女,叮嘱今后别再做那糊涂事了,俩闺女低头答应下。此后这几个孩子只是偷偷地远远看一眼妹妹同春,远远地关注同春同其他孩子玩耍。
日子过的极为艰辛,时光在劳作中慢慢流过。这天久未见面的朱疙瘩突然登门,前来看望秀玲一家人。朱疙瘩一手提着两只烧鸡,一手提着盒点心。老二桂玲见状,赶忙让朱伯伯进屋去坐,并把茶水递到到朱疙瘩手里。以前老二桂玲特别怕朱疙瘩,好象朱疙瘩身上长有惨人毛似的,一见就往秀玲身后躲,这回许是因朱疙瘩对家里的帮助、或者是因手里拿着烧鸡……这次桂玲对朱疙瘩的到来表现出少有的热情。朱疙瘩坐下后,端着桂玲递的水碗,亲切地对秀玲妈说,他这几个月一直在五里铺火车站蹬三轮车,接送南来北往的旅客,现在这个活他不想干下去了。蹬三轮这个活再出力也挣不下多少钱。客人们看他长得那样满脸凶巴巴的,都望而生畏,不敢坐他的三轮车。还好车站其他蹬三轮车的惧他威名,常把活让给他。同时还告诉旅客,我们都是挨个轮的,该他了。长时间这样,朱疙瘩也不好意思了,毕竟抢兄弟们的生意也不是长事,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于是就生出了想离开铜川去外地谋生的想法。再加上他在铜川熟人太多,都知道他过去埋死人的事情,影响也不好,于是就想换个地方去谋生。这次来就是来向秀玲妈一家辞行的。朱疙瘩告诉秀玲妈他这次要去的地方是宝鸡。有个过去一起干老本行的人在宝鸡落下了脚,混的还不错,就捎信让他过去。朱疙瘩回忆说,他听秀玲妈好象提过一次,云鹏兄的大哥是乎在宝鸡安了家。秀玲妈告诉朱疙瘩、在河南汲县时、宋家老大曾给老家去过一封信。信中好像说过这件事,可惜她没亲眼见过信,也不知具体地址。朱疙瘩告诉秀玲妈,他去宝鸡一定帮忙给打听一下找到了就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他。
自从河南遭荒以后,西北地区,凡是能通铁路的地方,都是当年逃荒的河南人逃荒聚集的地方。那时,火车通到宝鸡就是到头了,陇海线只修到了宝鸡。所以,要从宝鸡那个地方打听河南人堆里的事情是不费事的。
朱疙瘩在秀玲妈家吃了顿饭,带来的烧鸡被几个孩子们狼吞虎咽的吃了个净光,几个孩子恨不得连骨头都嚼吃了。朱疙瘩看到这一幕,一阵心酸、只喝了碗包谷面稀饭,吃几口咸菜,就在也吃不下去了。秀玲妈和几个孩子送走朱疙瘩,站在门口,望着走远的朱疙瘩,满怀希望的期待,失神的望着远方……
每当站在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的城市,秀玲妈心中总是忐忑不安,总是被惶恐笼罩着。不知今天咋样过去,明天咋样到来,更不知还有没有明天。仿佛是心有预感,这天,又有消息在居住在大河沿这块地方的人群中流传:又要搬家了,这地方公家要占了……顿时人心惶惶不安。
原来铜川王石凹,三里洞这些地方地下发现了新煤田,苏联专家来考察多次,决定从“五里铺”火车站向东,向北各再修一条铁路,向东通往王石凹煤矿,向北通到三里洞矿的铁路。这样铁路正好要从姜家,及在此处窑洞安家的家门前通过。现在的地方就是铁路线,十几户人家燥动不安、秀玲妈刚让人打的新窑,都没干透,人还没住进去,只是盘了个灶火台,这个咋办呢,愁死人了。
一切生活都被打乱了,十几户人家都是惶惶不可终日,有几家胆大去找政府,讨要个说法。经多次和政府交涉,这十几个老住户,家人有的在矿上正式工作的,还有通过招工的,才分配新建好的工房都逐个解决,没有工作单位人家的也补了点钱,让自己去想办法找住处。这些人中,就有一个卖饸络的老王,他有个儿子,年龄和秀玲差不多大,老王的老婆看中了勤快懂事的秀玲,趁着秀玲妈六神无主的关头,要娶秀玲当儿媳妇。而卖饸烙老王一家也要趁此机会去北山宜君,投奔早在那安家的表弟。表弟早些时候捎信说北山宜君的荒地多的很,好赖种点啥都吃不完。饿怕了的河南人,一听这地方好呀,只要肯下力,开几亩荒地,种点庄稼,一家人怎么都不会再挨饿了。老王婆娘就紧跟秀玲妈说甜言蜜语,秀玲妈心眼活动了,再看老王家的儿子的憨厚样儿,虎头虎脑,手脚勤快,长相也不赖,并时常带几个孩子一块儿玩耍、捡煤,拾柴,挖野菜,时不时的给秀玲家送点饸络,送点包谷面,两家也是常走动,知根知底,再说秀玲也长成大姑娘了,说不定还是给老大找了个好婆家呢,思虑再三,秀玲妈终于点头同意了。
秀玲妈给秀玲说了这事,本来就和王家儿子相处的很好,秀玲也知道妈作难,无奈之下只好哭着答应下来。但一听说要远离母亲,远离弟弟妹妹上北山去,又大哭起来,死活不愿意了。答应好人家的事,闺女却又变卦了这让秀玲妈作了难,咋给老王家说呢?思前想后,心里七上八下,无有主意。谁知姓王的毕竟是做生意的,人精明的很,趁着秀玲妈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便从北山用骡子驮来了五斗包谷,作为聘礼,又给秀玲扯布做了两身新衣,这让秀玲妈骑虎难下,答应吧大闺女不情愿,一天哭闹,饭也不吃,三个小的也是抱着他们大姐哭着不松手,不答应吧,人家彩礼都送上门了,左右为难,唉,真是愁死人了!秀玲妈把秀玲从月子娃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长大,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再加上这些年老大为家里受苦受罪,忙里忙外。伺候老的小的,手脚麻利的干完这样干那样,…心中万般纠结不舍。
恰好在这举棋不定,纠结万分之时,朱疙瘩托人从宝鸡捎信,说找到了宋家老大一家。信中写明了地址,宋家老大也希望秀玲妈带孩子去宝鸡团聚。可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何况秀玲妈这样一个妇女呢?看看堆在地上的五斗包谷,顿时眼泪就流了出来。于是央求秀玲,妈要带你弟弟妹妹去宝鸡你大伯家,可目前连路费都没又咋动身呀?只能把这五斗包谷卖了换成盘缠,才能走啊。秀玲也知妈作难,只好哭着应允。秀玲本为家中老大,较明事理,又看家中这般光景深知只有到了宝鸡找到大伯,家人才有活路,弟弟妹妹在也不会挨饿,受冻了。她妈也答应到了宝鸡找到她大伯,就去北山接她。这样哄着让秀玲跟着老王一家哭哭啼啼的上了骡子背。几个孩子不舍,扑到他姐姐跟前、扯住不放手。众邻居见状也是掩面而泣,在大家一再相劝哄说下,几个孩子才放开紧拉着姐姐的手,秀玲一路哭着走了,这一去不知是祸是福,但为了给妈和弟弟妹妹,换下个盘缠路费,哪怕前面是火坑她也要勇敢的往下跳。
几天后接到秀玲歪歪扭扭写的信,知道她已平安到达北山了,并留下详细地址,还述说了北山的情况,果然这里的荒地很多,只要有力气,不发愁吃的。秀玲妈深知自己闺女的性格,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尽管这样,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紧接着收拾东西,把包谷卖了换成钱,准备动身去宝鸡。
这天有两个政府打扮的人找到到秀玲妈家,拿出两张照片,问秀玲妈认不认识这两个人。秀玲妈认真地看了看照片,犹豫不决。政府打扮的来人告诉秀玲妈,这两个人一个叫念子山,一个叫崔凤岐。这时秀玲妈晃然大悟,告诉政府来人说,这两个人我听说过名字,但人没见过。这次从河南来铜川就是冲着他俩来讨帐的。说完,秀玲妈从怀中小心翼翼的掏出一个手帕,将包在手帕里的两张纸取出来,交给两个政府工作人。这两张纸,虽不重,但在秀玲妈心里比命都要重要,从河南到洛阳,再来到铜川,一路上小心再小心,紧慎再紧慎,一天摸几遍,就怕丢失了。这是全家的命,也是宋云鹏留下的最后希望,小小的两张借据,就是一家人活下去的希望啊!这两张纸条是念、崔两人的爱人给宋老二打的欠条,总共六十块银元。随后秀玲妈并详细讲了宋云鹏去三原找同学王元,拯救念、崔二人的整个过程,以及宋云鹏因跳车受伤病死的经过。并在口述记录上签字按了手印。政府来的两人也把欠条用照相机拍了下来。最后秀玲妈又问这两人,我千里迢迢受尽千辛万苦,一路乞讨来到铜川,还差点死在路上,就是想把这钱要回来。政府二人说,这两人有历史问题,现在人还被关押着呢。我们听人传说宋老二的家人回铜川了,打听到你在这儿住,今天找到你真是幸运,看这大包小包的,你们这是要搬走吗?也是的,这个地方要修铁路,居住不成了,你搬到新的地方记得告诉派出所一声,秀玲妈也赖得回答,也没说去宝鸡的事,两个政府来人很高兴地走了、秀玲妈却心如冰窖,讨账的希望又一次破灭。如今两个人还被关押着,那就更没指望了、顿时心灰意冷、彻底绝望了。
娘们几个背着几个大包小包,大包装的是乡亲们送的被褥,小包装的乡亲邻居送的衣服。一家四口,站在“五里铺”火车站的站台上,看着这座又熟悉,又陌生的山城,这里曾留下宋老二的足迹,曾留下几个孩子玩耍的笑声,曾留下两个男孩拾柴捡煤的身影,曾留下两个闺女去单人宿舍取送衣服,在学校门口卖糖的样子,曾留下小女儿频临死亡,又被养父母疼爱的模样,大闺女临上北山依依不舍的眼神.…都是这张欠条害的呀,秀玲妈一咬牙,把欠条几把撕碎,抛向空中,纸片在空中飘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