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小说
童 言
徐明成
刘清十六岁那年运遘阳九:岁首丧父,年尾殁母。真可谓风也萧萧,雨也潇潇。其时,弟弟妹妺都还年幼,嗷嗷待哺。作为长子,为了养家活口,刘清毅然辍学务农。从此,他起早贪晚,勤挣苦扒。十多年后,两个妹妹先后出嫁,弟弟刘洁学成木匠手艺成了家。诸事俱毕,刘清自己仍旧茕茕孑立,并且因为劳累过度落下了时常咯血的毛病。转眼间,刘洁媳妇生下的孪生兄弟大双和小双,已经高出桌面了,刘清虽然年逾“而立”,仍旧一如既往地打着单身。
施耐庵《水浒传·序》云:“三十未娶,不应再娶。”刘清未娶,并非由于他抱令守律,因为他知道,任何常理都容许有例外。实际情况是,没有哪个傻姑娘愿入寒门,更别说那些“才堪咏絮,貌若西子”的妙龄女郎。
刘洁和媳妇见哥哥孑然一身,长年含辛茹苦、风雨扑面地为一家人奔波劳碌,感佩良多。
一个严冬季节,刘洁外出做手艺,几天没回家。做完手艺回家时,他特意绕道镇上出售蜜果的“九龙斋”店铺,给两个宝贝儿子每人买了一串糖葫芦。
当天晚上,两个小家伙趴在刘洁的膝盖上,边吃糖葫芦边撒娇。大双将一只冰凉的小手探进刘洁的怀里,一边“焐手”一边说:“爸,你心口哪来这么多的毛?我大伯可没有!” 刘洁笑嘻嘻地问:“你咋知道?”
大双回答说:“大伯和我们一块儿睡觉的!”
“真的?”刘洁一愣,两道目光沿着一根无形的直尺,在大双和小双的脸上划来划去。
“真的!”大双和小双齐声答道。
顿时,刘洁觉着血涌脑门。
第二天一大早,刘洁走进刘清住的两檐到地的丁头屋,冷冷地说:“我俩分家吧!”
刘清苦笑道:“小弟,咱家穷得丁当响,分也罢,不分也罢,反正两间堂屋归你们住,这丁头屋归我住。分不分,还不是一个样!”
“不一样!说啥也得分!从今往后,咱俩桥归桥,路归路!”刘洁说话的神气,就像一个人突然受到震动,那是千百次观察所获得的综合印象在刹那间造成的震动,拿猎人的话说,就是看准了便猛地一枪。
刘清见弟弟要与自己割袍断义,甚感寒心;转而又想,有千年的父子没有千年的弟兄,分就分吧。
他把悲哀埋藏在心底,就像蜜蜂把那些糟蹋它的劳动成果的螟虫封起来,不留一点儿缝隙一样。
兄弟俩分家后,刘洁感到自己就像拔掉一颗痛了很久的蛀牙。他忽然发觉,妨碍他生活并且支配他全部注意力的东西不复存在,今后可以平心静气地思索和关注牙齿以外的事情了。
嗣后,他凭借哥哥用血汗钱给他学成的木匠手艺,大把大把地赚钱,殷实一方。双子妈时常劝夫君接济接济哥哥,刘洁每次总是气狠狠地朝她轮白眼珠子。
分居另爨,刘清犹如鸟无旧林,鱼无故渊,不由得伤心泪落。为了打发时光,他不知从哪儿“淘”来一本《红楼梦》、一本《三国演义》。起初,他走马看花地浏览,哪知越看越上瘾,以至于到了晨昏午夜手不释卷的地步。时间长了,他兴许是受了书中某些人物的影响,每每面对空山远麓、幽径冷月,一种寂寥落寞的感觉便油然而生。
冬至那天傍晚,他和竹马之交吴兵不期而遇。对方问及他的健康状况时,他嗫嚅良久,长叹一声,用诸葛亮最后一次出兵祁山,司马懿对他的猜测之语说:“食少事烦,岂能久乎?”言毕泪下。
不料一语成谶,时隔不久,他便从人生舞台上谢幕了。
下葬那天,盈耳的冷风钻隙地呜咽。童音未改的大双和小双,一边痛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对村邻们说:大伯对他俩可好了,去年冬天,爸爸外出做手艺,妈妈回了娘家。每天晚上,大伯都把他俩带到自己的小屋里,睡觉时,轮换着把他俩搂在心窝上焐……
刘洁在一旁听了,不由得血涌脑门!他身不由己,一下子扑在新垒的坟堆上,十指扎进泥土里,泪雨滂沱地大放悲声:“哥,我对不起你呀……哥!”哭声浑厚悲凉,远胜易水诀别。
他想用晶莹的泪珠,为两个孩子再雕一个大伯,为自己再雕一个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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