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好穷日子

                    王前恩

                     一

  刘高走到饭桌边，看到桌上放着两碗拌汤饭，一馍筐馒头，一碟煮熟调的萝卜叶菜，叫声采琴，你也来吃呀！拉近方凳坐了上去。厨房里的老婆孙采琴搭腔说，你吃，我把锅洗了就吃。刘高抓起一个馒头，狠咬一口，嚼起来。馒头热软，也实在;尤其是吃到嘴里，就有股农家麦的香甜味儿。咽下口中物，又夹筷菜，喂进嘴里，嗯，香！好吃！又喝口拌汤饭，咽下，嗯，香！好吃！
  这是神仙过的日子呀！
  老婆孙采琴洗了锅刚走到院里的桌边，刘高就递上一条方凳，说，赶坐下吃。孙采琴并没有接他手上的方凳，而是走到房里提出来了一把椅子。坐上椅子，抓起筷子夹了一筷头菜，喂进嘴里，嚼着问刘高，好吃吗？刘高说，好吃！太好吃了！
  孙采琴哈哈笑起来，你就是吃这个的命！怪不得你大半辈子了挣不下大钱！
  刘高听了老婆这话，一句话也不再说了。
  老婆孙采琴又说，你看谁家像咱家呀？远的不说，就说你弟弟刘智……
  刘高想说，我弟刘智是满院三层楼房，给儿子又在城里买了房;他们家有三辆小轿车……终没说。
  手机叫起来，刘高放下筷子，抓起桌上手机，是老婆孙采琴的亲弟孙新友。嗯下接听键问，新友，他舅爷舅婆都好着没？孙新友说，好啥呀！明天在荣海酒店包了几桌饭，给他舅婆做个寿，他舅婆今年七十岁了，做寿冲冲晦气！姐夫你跟我姐明天早些来。刘高说，好，我和你姐早些去。

二

  从早晨吃早饭时，孙新友电话通知给岳母做寿开始，孙采琴不知数落了多少次刘高，内容就一个意思，我爹娘生了我们四姐妹，大姐二姐还有碎妹，都比我强百倍！只有我跟了你是个窝囊废！明天大姐夫二姐夫碎妹夫给我娘多少寿钱，你就得给多少！你不能少了他们！听着了没有？第一次这样问刘高，刘高说，一个人和一个人情况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啊？！孙采琴打断了刘高的话，人家是男人你是女人吗？！
  刘高呢，看眼老婆孙采琴，什么也不说，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了。
  第二次，孙采琴又这样问。刘高说，好，就按你说的来。不能比别的他姨夫少！
  孙采琴听后，忿怨的脸上易成了笑，说这还差不多！这才像个男人！可又一想，不对，你有吗？你拿出来给我看看！刘高说，看啥呀看，到时候我不会让你丢脸的。孙采琴说，你这是耍奸猾！你这是骗我！我妹子结婚时，你就这样骗我，大姐夫二姐夫一个是五千一个是三千。你呢？
  刘高听了，就看老婆孙采琴一眼。孙采琴在哭。他想解释，想想，摇头，给她讲多少遍都没用，唯有钱，很多钱，才能止住她的叨怨和诘问。刘高一个字也不说了。
  此后，只要孙采琴这样逼问他，他仍一个字也不说。
  翌晨起来，孙采琴做熟了早饭，也不往院里饭桌上端了，独自坐在灶前的小方凳上，吃药似的吃着碗里饭。刘高呢？将极其简单的饭菜馍一一端上饭桌。此时太阳升起来了。阳光透过头顶葡萄树的叶隙蔓罅滤到饭桌上。菜是煮熟的自家地里产的绿菜，馍还是自家地里打的麦磨的面蒸的馍，饭还是自家地里打的麦磨的面做的模糊饭。与往日不同的是，菜没有切没有放盐辣醋等调料，馍没有热，如礓石般坚硬。就这，刘高还是吃得津津有味，香甜非常。
  吃过，将空碗端进灶房，连同老婆放灶台上吃过的空碗洗了。对还坐在灶根小方凳上生闷气的老婆孙采琴说，走吧！去给他舅婆做寿！
  孙采琴头也没抬，就三个字，我不去！
  刘高说 那你就家待着吧！
  刘高从房檐台上抱下自行车，又给后轮胎呼哧呼哧打了数下

气，放气管到原处，推起自行车朝街门外走，没忘了朝灶房的老婆孙采琴喊声，我先走了！刘高走出街门，知道老婆不会叫自己也不会撵上来，但他还是回转头朝后看了一眼，没有，孙采琴没有撵上来。他朝前急走数步，身子猛地一跃上了车。他先是顺路去自家麦地里看了。麦子开始起身了，都到膝盖深了，碧绿碧绿的麦田，看着着实叫人心里踏实！要是没有大的天灾人祸，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哦，得抓紧抽麦地中的杂草！
  刘高到荣海酒店门前，门前的泊车位上，已停满了小轿车，有一辆红色的和一辆黑色的，倒过来，回过去，都寻不到车位停放。这时，一保安急走过来，朝西边指指，两辆轿车朝西倒着去了。
  刘高将自己的自行车支在两辆轿车间的空地上，正锁呢，身后一个男声叫，姐夫，别锁了！刘高听出这人是老婆孙采琴的堂弟孙来顺，他锁车子的手并没有停下来，转过头笑，说，还是锁上好！
  你这破车子送给贼贼都不会要！孙来顺说过这话，走向了另两个人，并掏出好猫烟朝那两个人敬了上去，满脸是恭维的笑。
  刘高锁了车子，走出来，看到孙来顺吃着烟，说着笑着。这两个男人好面熟？哦，一个是亿万富豪，钛老板;一个是市委某部门的领导。
  刘高仰起头，看到荣海酒店四个大大的红字在高高的楼顶架着。他嗨嗨咳嗽了几声，昂首挺胸踏上了台阶……

三

刘高踏上最后一个台阶，看到从门里出来了娃他大舅孙有学。孙有学见了刘高，说你来了！他姑父你进。右手从左手的烟盒中捏出一根烟递上去。刘高长笑，哥，你知道我不抽烟么！孙有学说，那你进去坐下喝水。看到了对面走上来的孙来顺和钛老板及市委某部门的领导，哎呀，有失远迎！抱歉，抱歉，实在是抱歉！急迎上去，举着烟又不知先敬哪一个，还好，市委某部门的领导摇起了手，说不抽，指指钛老板，又指指孙来顺。孙有学将烟敬向钛老板，一连声说，二位今天能来，是我孙家的荣幸！
  哥，孙来顺一把抓住孙有学的右手，朝边上拽了拽，低声说，人家不是来给老母亲贺寿来的！望着钛老板和市委某部门的领导朝门里走去，孙有学说，那你还远接他俩！
  孙来顺说，我的哥哎——这是全市最有名的酒店，在这里有办结婚宴的，有喜得贵子办满月宴的，有订婚宴的，还有欢送领导荣升宴的……孙有学听了，哦了一声，看到台阶那又走过来一群人，仔细看了，不认识。
  刘高走进门后，不知朝前走呢，还是左拐呢右拐呢，就有一女服务员走上来，笑问，叔，你今天是参加什么宴会的？刘高说，老岳母的寿宴！女服务员手臂朝右边一伸，笑道，二楼。刘高说声谢谢！走过去，就看到了上楼的台阶，刘高踏上去。
  刘高上了二楼，看到若大的厅间，有三十多张大圆桌，桌边都放着沙发椅。桌上全是黄色的桌布，沙发椅上也是黄布包裹着。只有五六张桌旁坐有人，有的七八个，有的四五个。这些人中，刘高大多都认识，是岳父家的亲友。
  三姐夫，过来！是娃他碎姨夫张杰在叫。张杰在最前边的一张桌边望着他，桌边还围坐着大姐夫二姐夫和岳父母，及其他的娃他舅们。这张桌前边，是一高出的平台，平台的墙上，是巨型的显示屏，屏上不停地变换着金黄色的文字——孙家的亲人和朋友，热烈庆祝孙家姬香娥老人七十岁大寿！祝愿姬香娥老人身体健康、长寿百岁！刘高朝张杰，也是朝那桌边的所有人摆着手，急急走过去。
  他三姨夫，来，坐这儿。大姐夫站起来，指下他腾开的沙发椅。刘高望着轮椅上的岳母，亲切地叫声姨！岳母就点下头，指指大姐夫腾开的那沙发椅。刘高并没有坐下去，而是又望着岳母右边的岳父，又亲切地叫声姨父！岳父说，好！来喝水。从桌上端起一杯茶水，递给刘高，又指指那空沙发椅，说，坐下慢慢喝。
  刘高双手接过水，坐这把沙发椅上，才抿了一口水，就听到张杰说，三姐夫，你今天给咱姨就这么吊着空手祝寿来了？
  刘高一听，又抿口水，什么也没说。这在场的人看来，是天大的失误，亦是天大的笑话。但刘高却笑，仍什么也不说。
  张杰又说，蛋糕是大姐夫定做的，是蛋糕房最豪华也是最贵的！你估多少钱？张杰说着，举起右手，又翻了翻。刘高心想，不会是一千元吧？摇头。花一千元买这蛋糕，是不是脑子有病呀？放我，打死也不买。张杰还在说，二姐夫是寿桃馍……
  你是什么？孙来顺到了跟前，望着张杰问。
  张杰嘿嘿笑，右手伸向了屁股，收上来时，手上是一沓红钞。一张一张数着，满共是十张，朝岳母递过去，姨，这是我给你的寿礼！
  孙来顺举起了右手的大拇指，高，实在是高！
  岳母呢？却怨张杰，你给我这么多钱做啥呀？我不要！但脸上却洋溢着菊花般的笑！
  张杰说，姨，你拿着，想买啥就买啥！
  岳母望着岳父，笑，那你帮我拿着，接过来递向了岳父。岳父将钱接过来，装进了贴身的内衣口袋。
  三姐夫，你的哩？
  孙来顺直直盯着刘高。
  刘高环望了一圈，大都是期待的目光，也有鄙蔑的目光，却没有同情的目光。刘高望着岳母，又看看岳父，说，姨，姨父，我跟彩琴结婚也快二十年了，采琴因为跟我着气回过娘家吗？岳母摇头;岳父也摇头。刘高又问，姨父，姨，我跟采琴从来没有着过气，这就省了您二老多少心呀！我种着十几亩地，饿不着采琴，也冻不着采琴，还累不着采琴，更气不着采琴，我不就比其他人过得穷点儿吗！
  哎，他三姨夫，他三姨呢？咋没见他三姨？大姐夫问刘高。
  刘高笑，她呀，今天……
  大姐夫，我在这儿哩！孙采琴从另一张桌边的沙发椅上站起来，急急走过来，手上是一沓红钱，到了娘跟前，将钱递上去，娘，这是我跟他给您的寿礼！
  张杰说，原来三姐是掌柜的呀！
  姬香娥推辞着，不要！别人的多少我都要，就你跟你女婿的我不要。
  孙采琴说，娘，为啥呀？斜眼看下自己的男人刘高。
  刘高在朝她眨眨眼。她噗嗤笑了。
  这，被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了，这是多么幸福恩爱的夫妻呀！
  娘望着女儿孙采琴，说你老给娘送菜哩;往娘这儿跑得最勤，一来不是帮娘洗衣服就是帮娘做锅上……不要！不要！但孙采琴还是往娘手上塞着钱。爹这时说话了，他说，麦都起身了，要不了几个月就得收麦了。收了麦，又得种玉米。现在的庄稼全靠钱，你还是装回去吧。只要你两口子把日子过好，这比给娘什么寿礼都好！
  寿宴散了后，刘高想用自行车捎着孙采琴回家呀，用眼睛叫着正跟她姐姐说话的孙采琴。孙采琴大了声说，你先回，我给我爹娘把被褥拆洗一下，过两天就回去。刘高点点头，用眼睛说，你那钱是借的咱大姐二姐的吧！那就还给人家，啊？孙采琴也用眼睛回答。知道！你赶回，路上骑慢点！

王前恩，1958年3月出生，是宝鸡市渭滨区八鱼镇土生土长的农民，他从小就热爱读书写作，做过多种工作，30多年，他潜心创作，迄今在《陕西日报》 《羊城晚报》 《小说月刊》《一颗星星都是爱》等报刊发表作品百余篇。已出版小说集《王前恩短小说选集》 《东北方的太阳》《尊严》 《遍地是狼》《我的权我做主》《心碑》《王农民在城里的幸福生活》《欲望树》《我是咱俩的脚 你是咱俩的手》，散文集《回望六十年》共十部，计220余万字。他的作品流露出对社会底层的热切关注和对人生的哲理思考，这也使他的作品受到读者欢迎，并被陕西省图书馆、宝鸡市图书馆、金台区图书馆、宝鸡文理学院、渭滨区图书馆、岐山图书馆、凤翔图书馆、眉县图书馆及咸阳图书馆、安康图书馆、汉中图书馆等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