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赵树理(连载四)
郝怀明
4、飘泊的萍草,苦闷的求索
王春和赵树理、赵克宏、霍启高同住一个屋子,他们都是共产党员,王春当即和他们商量对策。王春提出逃跑,其他三位认为王春很活跃,容易被怀疑,应该离校躲避一下,他们三个似无太大危险,没有这个必要。他们几位都尊王春为“先生”,尤其是赵树理,对王春的话几乎是言听计从,最后还是一致认为离校为好。王春说,赵树理会算卦,又懂点医术,便于掩护,还可以赚点饭钱,和他在一起逃跑,相互也有个照应。赵树理同意王春的意见,还不无幽默地说,自己就像是唐·吉诃德的仆从桑·潘扎。
他们抓紧时间做了点准备,赵树理买了一些常用的健脾、理气、消食的丸药,装了一钱搭子。临行前,他们一起去向一向关爱他们的的王璧老师告别。他们带上简单的行装,赵树理背上钱搭子,拿上三弦琴,就踏上了逃亡之路。时在1928年4月。
离开长治后,赵树理扮作游方大夫,与王春一起进入了人迹罕至的安泽山区,随后又流浪到阳城、沁水交界的深山里。王春住进他的一位远方亲戚家,赵树理则在周围15公里范围内当他的游方大夫,称“杨大夫”。他边走边唱,有人求医,他便停下来,望闻问切,开方用药,一路走来,给不少人看过病。老百姓反映不错,说吃了“杨大夫”的药很有效,对他非常赞佩。
两个月过去了,王春、赵树理商定,王春回去探听探听消息,一个月后在王春家会面。
7月中下旬,赵树理在行医途中突遇暴雨,大病一场,住进阳城西山开明寺,幸遇和尚经心照料,才很快恢复健康。
赵树理很想王春,自他去后音信皆无。去王春那个亲戚家打听,才知他回家已半个多月了。又到王春家,得知王春和赵克宏去四师补考去了,次日即回。次日,两人相见,王春告诉他常文郁已经牺牲,并代他捎回留在学校的行李,学校因他和霍启高久离学校不归,已被学校开除学籍。赵树理听了很是生气,问王春为什么回校不通知自己?王春说,他们是冒着风险回去看看,如风声不好,再跑回来找他,也算留下一条后路。赵树理虽表示可以理解,但仍心气不顺,认为他出来是为了保护王春的,但如今王春没有事了,而自己却把学籍丢了,没处去了。
就这样,赵树理结束了他在第四师范的学生生活,于9月间回到尉迟村来。
赵树理受到的压力不小。满耳的闲言碎语:“念了一阵子书做了个什么?”“命中没有莫强求!”“那孩子落魄了!”父亲更是窝火。我努了那么大的劲,供你上高小,你教了两年书,被人家给撤了;我一赌气又跟人家借了15块大洋,供你上师范,你倒好,不给我安安心心念书,去闹什么革命,还没毕业,就让人家给赶出来了。你都把我的脸给丢尽了,你还有脸进这个门吗?!你还是我的儿子吗?!
赵树理在第四师范上学时就已醒悟了,所谓上学是为了自己找“出路”,是为了自己“上去”,实际上就是要自己从受苦受难的劳动人民中走“出”来,要“上去”,实际上就是要自己向制造苦难的压迫者那方面去入伙。他明白了,摆在自己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维护原有的阶级社会制度,自己在那种制度的支配下,或者躺下来受压迫,或者爬上去压迫人;另一条则是,摧毁那种不合理的社会制度,然后建立一种人和人平等的无阶级的社会制度。他实际上已经选择并走上了第二条路。他觉得,自己本来就是个种地的孩子,念了几年书回来种地,一点也没有降低身份,也不存在什么“落魄”。如果自己入了压迫者一伙回来压迫同难的父老乡亲,那才理应为千夫所指呢!人们受旧的传统思想的毒害也太深了!他知道,这种思想根深蒂固,是很难一下改变的。
1929年初,赵树理和霍启高去县城参加小学教师招考,二人均得甲等,赵树理被委任为城关第一小学教员,霍启高被派往一个较远点的学校。赵树理准备按照陶行知先生的教育理论做些试验。在给史纪言等同学的信中说,他已经找到了救国救民、安身立命的机会。他们来信表示祝贺,还寄来一些关于教育和文学方面的书。
4月间,正在他想大展身手之时,他的妻子因病去世了。他刚刚回家料理完丧事回到学校,不料,却以“共产党员嫌疑”的罪名,在课堂上被抓走了!当晚被捕的还有霍启高。二人均为根据省党部密电抓捕,捕后即送太原。
开始,赵树理被关押在东缉虎营山西省党部。在这里,他被审问过两次。第一次审问时,出示了几份逮捕时搜出的材料,一为郑振铎翻译的俄国路卜询的小说《灰色马》,一为《小说月报号外》,一为史纪言等三位同学的来信。赵树理未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员。问过以后让填一份表,仍是“何时参加共产党,何人介绍,担任什么职务”之类。表后附有说明纸,赵树理心想,正好可以写上几句,说明他与史纪言等同学在通信中讽刺国民党的话是从何而来。他写道,他是梁漱溟的崇拜者,刚刚读过梁先生的《中西文化及其哲学》,他们通信中的一些话即来自该书。
5月20日左右,赵树理被转到上马街“山西省自新院”。课程有党史、国语、历史、地理、音乐等,宗旨是宣传三民主义,诽谤共产主义,以实现“革心”的目标。在院内党支部的领导下,政治犯们软磨硬抗、装痴作呆,以各种不同的办法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赵树理装作只爱文艺,不问政治的样子。这里的图书馆有1500多册,“自新院”为了使他们“转变思想”,对他们看书不加限制,他们常常以写文章找参考书为名,开列书单,让院方到外面图书馆去借。在这里,赵树理读了许多文艺方面和理论方面的书籍。难友中有位叫高春生的同志,一有机会就给他讲文艺的阶级性,讲文艺不能脱离社会斗争而独立存在,文学应该积极反映社会生活,表现有关人生的重大问题,从而惊醒人们,使人们自觉投入革命斗争。以前,赵树理受“艺术至上”思想的影响较深,“为艺术而生,为艺术而死”曾经是他的追求。在和高春生的反复交流中,他又心悦诚服地接受了他的意见,就像以前接受王春对“江神童”的影响的批判一样,使他彻底轰毁了自己思想深处“为艺术而艺术”的文艺观。可以说,这是他在“自新院”的一个最显著的进步和最大的收获,在他的艺术生涯中的意义不可估量。
在“自新院”中,还有一位姓王的同志,为他讲解了日本河上肇的新经济学,使他从此对经济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后来说,他认真和共产主义思想接触,是在这时候才开始的。
他的才华是隐藏不住的。在这期间,他先后在院办的刊物《自新月刊》上发表过两篇短篇小说《悔》、《白马的故事》,还有一首诗,一篇杂文。
《悔》写的是一个聪明而又顽皮的小学生遭到开除冒雪回家,听到父亲正在向别人表扬自己,不禁悔恨交加,昏倒在雪地里。小说是对校长之专横、教育方法之不当的鞭挞,但值得注意的是父亲讲民权主义、人人都是主人、人人都有选举权那些话。他说:当尧舜时代,就是百姓们举朝廷――和咱乡间举社首一样, 人人都有选举权,后来就有人从中取利,把自己的身份抬高,硬把自己的权位当作自己的祖宗事业,子子孙孙相传起来。现在的人比从前聪明多了,所以觉得自己是有主权的,便直截了当地不要朝廷,而大家公举办事的人。”将来“人人都是主人。国家大事虽不是自己亲办,然而大家却都要拿主意。就是做庄稼,也不能像现在的庄稼人——什么都不懂。”
《白马的故事》是篇寓言小说,写的是白马正在松林下接受马仆的洗刷,突然阴云密布,电闪雷鸣,白马受惊,在山洪惊雷中狂奔,差点命丧深渊。当雨过天晴,白马筋疲力尽,带着累累伤痕,重又折回原地,三天后与马仆相会时,白马好像失踪的孤儿遇到了母亲。表面看,白马迷途知返,颇符合“自新”之意,但是,如果联想到那晴空霹雳般的“清党”,赵树理数月中在深山野地里的流浪生活,淋雨大病一场,以及在“自新院”在党的领导下坚持斗争和新的觉醒,那就完全可以作出别样的解读了。
那篇《赠出院自新人词并序》,也可以作如是解。其词曰《调寄浪陶沙》:
弄筏晚潮水头,
一任飘流;
不图怒雾塞嬴洲。
四顾茫茫天海色,
哭破警喉。
灯火起高楼,
接引迷舟。
欣然任此得归休。
从此谨躬多近岳,
再勿溟游!
他在这首词的序中将生命比作一叶在大海中扁舟,说:“种种漩涡,时复索我,一忽不慎,席卷而去,其存其没,谁复我惜?不幸扑碎,亦非意外。”语意双关,可作多种解读,不过是意在迷惑敌人,保护自己。客观事实表明,在这里,正是马克思主义的真理擦亮了他的双眼,他一点也不迷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白,更加清醒,都加坚定。
再来看看《读书·做人·革命》一文。文中旗帜鲜明地提出:“我们是‘人’。我们并非为了物质才生出来,为了物质才被生出来的‘机器’,不是‘人’。民生史观告诉我们说:‘人类以求生存是社会进化的原动力。’求生存的目的,就是‘求生存’本身。”“或者有人说现在是革命时期,用不着谈人生问题。如果说有人是这样说,错的也不算很近。要知道一方面革命,一方面还要做人,若没有合格的人生观,做人先成了问题,还怎么革命?”在这里,赵树理所讲的不就是历史唯物主义吗?不就是要为人民大众的物质利益,为他们“求生存”、求解放、求幸福、谋发展而奋斗吗?不就是要人们树立这样的世界观、人生观,并且认为只有这样的人生观才可以称得上是“合格的人生观”,这样的“人”,才可以称得上是个“人”吗?否则,还讲什么“革命”,还搞什么“革命”!那只能是“假革命”,甚至是“反革命”。
这就是经过“山西省自新院”出来的赵树理,经过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学习,思想面貌一新的赵树理!
就在这时,他决定将祖父给他起的大名“赵树礼”,改为“赵树理”。他要同老一代人“读书识礼,学优而仕”的思想彻底决裂,他永远要追求革命的真理,要讲道理,要树共产主义之理,树自由、平等、民主、科学、公平、正义、人权、法治之理,为推翻人吃人的社会,为建立一个公平合理的社会,为人民大众翻身和解放,为人民大众的权利和利益,为人民大众的尊严和幸福而奋斗终生。可以看得清楚,这是他在思想上、政治上的又一次大飞跃,一次质的大飞跃。
谁也不会想到,在事隔30多年后的“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赵树理竟因为这段不平凡的经历,那几篇并无问题的文字,被打成了“叛徒”。完全不顾史实,不看事情的本质和主流,蛮不讲理,纯属对赵树理的任意诬陷”。
1930年5月中旬,赵树理终于走出了“自新院”。他在院中被囚达13个月之久。也许是因为他的“革心”表现为院方所不满的缘故吧,他被囚禁了两期才被放出。
这一年,赵树理24岁。这是他人生道路上经历的一次重大的考验,也是他在政治上、思想上又一次升华。
如果说,此时的他也不无“迷茫”之感的话,那就是他不知革命何时到来,也不知自己将在何处生存、怎样发展。是从教,还是从文?抑或是干别的什么?前路茫茫,一切都是个未知数。只能在飘泊不定的生活中,苦苦地不断地去探寻了。
就在放他走出“自新院”那天,当局告诉他,长治第四师范又发生了驱逐校长的学潮,领头的就是他的好朋友杨蕉圃、史纪言、王中青,要他去破坏这次学潮。他当即表示拒绝:“我负不了这样大责。”
他没有在太原多停留,即徒步踏上了回家之路。1930年6月2日,他到达长治,让杨蕉圃、史纪言、王中青他们早作准备。他告诉史纪言,自己已不再叫“树礼”,改名为“树理”了。他应邀,与同学19人在校园合影,洗印相片时大家又请他题词,他题道:
萍草一样漂泊,
或许是我们的前程。
此间一度的欢聚,
不知何时再会。
朋友们,我们的归宿,
让我们分头去找。
回到尉迟村,见到了日夜思念的父母双亲。一进门,又被父亲痛骂了一顿。说为了他,背了一身的债,地押出去了,驴也卖了,钱也花光了,可到头来,你功不成,名不就,还坐了牢,你可把我的脸丢尽了,太不争气了。原来,父亲爱子心切,曾托在太原当老师的贾恒礼照顾赵树理,答应每月寄5元钱给他,前后共寄过50多元,可是,他只给过赵树理12元。当时200斤谷子才能卖5元,50元对全家来讲可真是难以承受的重负啊!现在家里已是负债累累,老汉能不气恼吗?
家里经济窘迫,沁水县端氏镇的贾景德现下成了省府秘书长,父亲成天价催促他去省城求个一官半职。赵树理好不心烦。
人要活着,总得找个吃饭的地方。家里不是久留之地,只住了两三个月,他又走上了流浪生活之路。
该到哪里去,该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