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说出
说出体内莫名上升的胆液
与涨落的海潮,相异的液体
是否该有一个相融?
说出风,一阵风孵化一个好梦
另一阵风带走断线的风筝
困顿世界的语言灿如春花,说出
一个精神病人的自言自语
说出丢失了孩子的母亲
那痛彻心肺的哀鸣;说出
断垣残壁下伸出的无助的手
和那夹缝中传递的呻吟
世间的魔法高出星空
一个高热咳血之人感染了
一颗邂逅于午夜时分的星星
这颗叫不上名字的星星,说出
与那人一同经历的高热咳血
一通闪电雷鸣撕开了晦明之间的
拂晓,任时间相互嵌套的骨骼
瞬间散碎一地,说出
那唇舌来不及说出的。而与你我
话语相通的爱慕与迟疑
因终日汲汲于庸常中未知的无常
与有限的适应,说出
那易行的话术与梗在喉头的
屈让。不决定口渴说出
汲饮的海水与被隔绝的清泉
早春祭
迎春花从坟墓上方垂挂下来
因之,这儿的黄土被花的金灿遮罩
构成一个茕茕孓立的花塚
看不出任何通往后世的迹象
而人必得有一个理由哀悼逝者
且用一种仪式去承载
碑石上端婉转的阿拉伯字母
试图把那笔画镌刻我心
如同一些陈年往事留在那儿
但没有谁能够赎回时间
语言也不过是时间的一件旧外套
世间的生死轮转正被一阵凉风激励
或许这不是最后,最永久的证词
我抬起低垂凝思的头颅
让目光在枯涸的野草丛中暂缓
莫名的敏感如野鸽子的鸣叫
引起了一阵透明的幻觉
它惊醒山坳里的雪光,由白变蓝
早春记
我不知道的某个假设的来世
在一阵零星的雪花中与我汇合
随处可见不露口鼻的人,像从地底钻出
互相拥挤,又互相闪躲
如这雪花与雪花,隔着消融的距离
而永逝希望我转身回望
那些寒意如铁之中的情思
即便云霾定义了任意的消息和路径
即便交加于伤逝和祈願的语言
带著母语,在母国流亡
可是我不懂,我的深恋竟变得模糊一片
我不知道的某个可能的街面
玻璃门脸闪过被许诺给日子的风景
塑料或纸制的红灯
在随处的门廊下悬挂,随风摇摆
烟花爆竹擢升的闪电雷鸣
上溯到虚空的喑哑
空气中弥漫着二氧化碳
与二氧化硫交融的气息
如果惊魂存在,惊魂就在此中
而我诉求的说词,因天堂缄默
哭着梦见,吞噬光亮的无边沼泽
我不知道的一道时常进出的幻觉之门
隔开了,与我咫尺之遙的母亲
从电话的语气中,猜測母亲的表情
她语音的皱纹在加深,又加深
深到一个折磨如群蟻
在我滾燙的心头辗轉不已
而我不敢想象的冥冥
在窗台上的花枝间,积满了回音
那语调期待与我经历的光阴交流
莫非用一生铸就的这个瞬間
难以置信,却理所当然
二月
这个早春的女婴指给我看
那一排铁蒺藜之间
腊梅正散放忍不住的芳菲
释梦之光
你比我早先抵达那里
当你仰视,并痴迷于花丛的闪光
我于一个沉梦中,被困在
你眼睛里的白光里
不是梨花如雪的返照
也不是另一个自我被发现
但它钩沉的幻影
让我无法睁开灵魂之眼
甚至,这被给予的
使我在不知不觉中失去自我
当那花儿在一阵风中
飘飘飘洒洒地凋零之际
一个梳着羊角辫的黑眼睛女孩
独自伫足在飞花之中
仲春的维度
杨花柳絮就这么在空气中飞逸
载着尘光和所有不在之在
追溯那些向内向外的印象
和遗迹。我脑垂体里的直接颤音
在发出新芽的松树梢头摇曳言辞
那随风坠落的枯黄的松针
是在谁遗失的手稿中找到的断句
残篇?一种留心蜕变的感觉,拉近了
我与臆想世界和那失却的根的距离
且已逾越了算计理性的规则
直朝着形而上学的引力生发情感
只是一种让我羞愧的纯然希冀,试图
把光阴从卡夫卡的暗黑寓言中拖出
但原始的魔力在轮毂和数据中永久更新
“越过红海之后是一片沙漠”①
沙是我见识过的物质中最真实的东西
巴别塔用沙在沙中建造,然而
填埋语言深壑的虚无恒常无言
因为这样,我在做着一个再改组的梦
以便在熊熊炼炉中捕捉爱和慰藉
在我呼吸中重新接纳的,没有
时间之外的时间。而时间之内的
时间,首先从语言萌生
我在键盘上敲打着一封长信,直至
此中表述与窗前飘来的乌云系绾
雷鸣已自耳鼓向着天边震响
必须保持对雷鸣的敬畏
就像亲近一个叫猫猫的幼童所勾勒的
没有任何表意的抽象画
以笔触显示出一种靠近复活的灵性。若果
复活是存在的,我心底的沉船将浮升
将依靠尘缘最底层的浪推送
向着星河周流的彼岸,再度启航
①出自卡夫卡《寓言与格言》中《独不见~忆卡夫卡》一文。
暮春
我被一条黄土小路带往墓地
那也是逝者走过的路
我们介于白杨树的飞絮
和枯叶负载的今生后世之间
生与死的秘密如眼前的蓝色野花
闪耀一阵阳光的幻觉后
在我的视网膜上沉浸多时
属于宁静的语言让人眩晕
几只喜鹊的啼叫回响在果园
牵引着葡萄藤的卷须
和一缕卷着尘埃的旋风
我出奇的感觉到体内的血
与山坡、麦田和树木一起颤动
空气中充满的祈祷的低吟
无始无终地悬浮于流云
即便全心全意聆听也无从企及
我凭此试问自己
是否曾经颤栗于在这声音之上行走
且再也无法返回和回头
春天已远
春天已远,青梦已远
那沉浸镜湖的影迹
已远。时辰从未告诫过我
该把什么放在心上
被生活的烟火熏烤肺腑,而赖以
考量心智的语词已远
这没什么可说的
在被野火焚烧过的荒原之上
每年春草都会复生,向着
目光不能企及的地方
一路狂奔。这简直就是叛逆
而叛逆已远。有多少次
春天现出迷人的神色
与令人惊骇的因缘和困顿掺杂一起
它含有的爱的期待,是它
自身不能做到的
当它被理解为一根支柱时
那支柱已远。小心用字
此际,眼前的春天已远
当我回望那个觉兆之时
立刻变成一根盐柱
春风的寓言
穿过这个庭院和一些向下的
阶梯,它来扣敲我的门扉
我以为自己能够应付得了
说出积聚在双方心头的光影和隐喻
它顷刻间充满陋室,向我耳语
尘埃、枯叶和呼出心窍的
气息。一种挑战的激情
令我当即难言,简直就要窒息
不得不起身闭门,把它挡在门外
任凭它在那里扑打、呐喊
而无动于衷。至此,我知道我们之间
没有丝毫血缘关系,没有发芽的
杨柳和花草是与它连接的奇迹
我无力藉着它,把不安
向某个神话靠拢。如它无力注解
和诠释那不可阙如的幻象
孙谦,当代诗人,苏菲主义者,自由撰稿人。八十年代初介入诗歌写作,致力于在经验感知中探索人性与存在的多重主题:如文化历史的再发现;土地伦理;乡愁与孤独;生死与时间;宗教体验的感觉呈现等等。出版诗集《风骨之书》;诗画合集《人马座升空》与人合著;《新月和它的反光》;《苏菲绝唱——穆斯林三部曲》等多部。诗作曾被译为日语、英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阿拉伯语、波斯语、法语等多种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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