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飞,深入那花边的核心
表象的玫瑰,让我迷惑
越接近,越不舍放手
一双已无法灼伤的阅读的盲眼
卷曲泛黄的锁链的白纸
将经受住时间枯萎溅射的快感
像我灯塔般屹立的黑暗的心
她起飞,深入那花边的核心
考验骑着庄严思想的云朵的蜜蜂
2021.4.10深圳寓所
导读:又是一首面向自我的诗。在第一节,围绕“表象的玫瑰”,朱涛架设起多重繁复且沉重、压抑的意象。曾多次灼伤以致无法再被灼伤的“阅读的盲眼”,“卷曲泛黄的锁链的白纸”,两者分别指向围绕“表象”展开的观察和写作。这一读和写的过程将经受“时间枯萎溅射的快感”,缓慢的时间流逝在这一句中被赋予了极强烈的动态感和力量感,我们由此感受到了“表象的玫瑰”带给朱涛的那种“迷惑”和“不舍放手”。在这一节的最后一句中,朱涛又用“灯塔般屹立的黑暗的心”来比喻这一过程。饶有趣味的是,“黑暗的心”乃是整首诗描写的主体,这一主体反而在局部变为喻体。喻体这一次要位置,既不挤占有限的文本空间,又使“黑暗的心”获得了某种不言自明的持久不懈形象。
在第二节,突然出现的“她”是谁呢?是那“表象的玫瑰”吗?第一节是“她”,第二节是“我”;第一节是“表象”,第二节是“庄严思想”;第一节沉重压抑,第二节则轻盈飘逸。两节之间形成的张力,是思想和表象之间的张力。作者“黑暗的心”似乎更倾心于表象和现实,把“庄严”因而也似乎有些虚张的思想交给了“蜜蜂”。由此,我们大概可以理解“黑暗的心”因何而“黑暗”:或许是因为这“心”面向的表象过于复杂而不可言说。
作为一种调情的抗议
某种程度,抗议是一种调情
在得不到回馈的自画像上撒娇
不可以当怨妇,难道不允许将绊嘴之火
蔓延至宿主嗜睡的思想森林
与摧毁不同
分裂的身体并不催促肉体
长出崭新的灵魂
它还是对旧肉体的继承
只是祈求再占有
让遗忘的噪音继续抵达和谐
挽歌有自己熟悉的味道,闻不得异香
它伤口的药引一经被发现蔑视
求欢相互滋养的凋零绷带将不复存在
丧失的,不仅仅是良机
还有玫瑰床笫与撕破天空的画布
可能的持续的结盟
2021.4.20深圳
导读:这首诗的题目很有趣,于普遍性认知之外,精妙地抓住了有关“抗议”的某个中间限度。当“调情”与“抗议”联系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想到的往往是与被抗议对象或广泛意义上的他者“调情”,但在朱涛这里,“调情”首先面向自己。这里当然有一种反讽意味——主体面对强权无可奈何,只能生产阿Q式的自我安慰。但朱涛显然关注强权更少,关注自我更多。对于主体来说,这一调情般的抗议是某种积压力量/情绪的排泄,是必要的“分裂”,但只是为了“祈求再占有/让遗忘的噪音继续抵达和谐”,是主体为了延续自我的稳定存在。而这种稳定“闻不得异香”,自欺欺人带来的和谐一旦被指出便会濒临破碎。在最后一节,朱涛点评道:因此,将丧失“玫瑰床笫与撕破天空的画布”的可能结盟。在这里,朱涛究竟只是消极地慨叹自我的稳定状态难以维系,还是更进一步地指出更为剧烈的抗议(或曰抵抗)及其可能的积极结果亦随之消失了呢?每个读者都将给出自己的答案。值得注意的是,朱涛始终以一种关怀和体贴的态度来阐释主体的心理演变,规避了指控的姿态——那将形成另一种需要抵抗的强权。而那需要对抗的事物虽然并没有在诗中现身,但始终作为一种隐身的结构性力量散发着自己的威力,朱涛也因而始终保持着自己的批判色彩。
给幸福去病
少女容不下眼睛的任何沙子
这美好的胎记
让淡忘时间的记忆试图矫正混淆的错误
人间是一场修炼
不仅要接受雀斑的瑕疵
承受疼痛的阈值只要未到熔断的极限
必须挺住
在产房,我看见痛苦实现了最高意志
繁洐是终极引擎,一切要为其让路
犹如重装的拆卸的机器
一下给幸福去了病
2021.4.21深圳
导读:“给幸福去病”,是给对幸福的理想化认知去病。叙事者对话的对象是“少女”,但其叙述的内容指向所有主体。在第一节,朱涛把简单的口语和破碎芜杂的诗化语言夹杂在一起,以语言力量起伏冲击,我们仿佛同样经历了生产的阵痛。“人间是一场修炼”,“痛苦实现了最高意志”,在这里,发言的似乎是滚动石头的西西弗斯,是自我流放的尼采,他们在徒劳的磨难中探寻着人生的存在意义。
但我们还是要具体到“少女”身上来。“繁洐是终极引擎,一切要为其让路”这样的表述,或许有些不合时宜。尽管诗人可能立足于生命延续,自我的存在意义等偏于宏大的出发点,但对于个体的生命之旅来说,生育已经不再是必须的环节。何况诗人身为男性,当其赞美生育带来的痛苦并认为这将给“容不下眼睛的任何沙子”的“少女”带来蜕变时,未免陷于一种自我感动,未免缺失了对“少女”个体感受的关怀和体贴——为什么少女不能选择一种更温柔方式给幸福去病?朱涛的诗时常展现出强烈的自我反省意识和对语言表达及权力关系的警惕,但在这里,朱涛似乎没能免俗。他还需要更进一步的努力来打破性别差异带来的认知遮蔽。这同样提醒了所有的读者——尽管我们极力反对和警惕某些对象,但在某些时刻,我们是否也恰巧戴着它们的面具?当然,也可能是诗人的另一种形式的反讽,只是我们没有细察到吧。
无论在哪里,无论是什么
相比葡萄胎的旧日。就诊的人少了
许多。软件工程的升级
将奇装异服的病灶直接扫描到
脸蛋上,输送至社区的废品站加工
特殊的礼物照亮了疑难杂症的精神病
这些储存了隐喻象征的语言魔笛手
把作为背景的陈词滥调的黄昏
撞击出年轻卫生球防腐的幻影
安抚被生活折磨的桌面
重新庄严说明书的蓝图
仿佛受孕的是另一个星体
火焰冒险的卵柔软了
我突然怜悯起千疮百孔的耳鸣
表演的方阵的旋律固然可悲
但更荒唐的是我
连偷听回声的资格都没有
仅是买错了保险的看客
却阻拦着无法免疫的系统的崩溃
无论在哪里,无论是什么
2021.4.20医院
2021.4.24舟山改写
导读:相比于其他的作品,这首诗充满更多现代社会的意象,也更晦涩。纷繁的语言结节与核心意象疾病纠缠交织, 使我们陷入沉重的意义之网与伤痛之网中。整首诗可大致分为三部分。在前五行,朱涛慨叹现代技术对个体造成的压迫,“病灶”成为传送带上被轻易归置的物,被“输送”,被“加工”,个体的独特性消泯殆尽。但更重要的是“疑难杂症的精神病”——那些疾病不仅作用于我们的肉体,还将持续不断地迫害我们的精神,于是有“储存了隐喻象征的语言魔笛手”。在第六行到第十二行,朱涛集中关注疾病在语言和精神方面的压迫性力量,但又游戏般地反讽性地发掘出其隐藏的侧面“安抚被生活折磨的桌面/重新庄严说明书的蓝图/仿佛受孕的是另一个星体”,疾病的“隐喻”增添了生活的光彩,肿瘤似乎也变成了“星体”。在这里,生活本身的单调乏味和疾病过于繁重的隐喻意味,同时受挫。
在最后七行,这首写于医院又于舟山改写的诗,最终指向了“无论在哪里,无论是什么”。而究竟是什么让诗人失去了“偷听回声的资格”,仅能成为一个无能为力的“看客”?这是否与诗人的身份有关——因为足够警醒而失去了经受疾病隐喻压迫的可能,但这并不能带来改变外部世界的强大能量,诗人只能经受一种无能为力的外部的挫败和荒诞。
命运的刺客
命运,脱缰的野马,总想辟出一条生路,开山凿水,直抵云天
顺从它的雄心
当我检阅刺客的足迹,一把心酸的珍珠泪
炫耀它,在雪白的岁月之颈展览
鄙视它,可以是锁链,看着自己的脚
欢喜地套上
并荒谬地携带随身的坟茔的口粮
当初,如果,用匕首,用剑
扼住它
两只眼睛未必撑开一线光明
而黑暗可能的昏厥一定不存在
2021.4.26舟山家中
导读:刺客,永远孤独。在经历不知多久的潜伏之后,从黑暗中投出雪亮的匕首,直抵脖颈,取人性命。在这首诗的标题里,用来形容命运的是“刺客”。然而在正文中,朱涛几乎没有为刺客花费笔墨。在前两节,“命运”首先被比作“脱缰的野马”,不受拘束地四处游荡而充满“雄心”。“刺客”则始终隐而不显,只在第三节空留“足迹”,似乎已经完成任务再次潜伏。“刺客”在文本中的潜伏,引发了我们对其孤独、致命、隐忍形象的想象。正是这一习惯性的想象和对命运的野马比喻相互叠加,使我们在感受命运难以掌控的同时捕捉到了其对个体的致命性质,潜伏许久的“刺客”仿佛也由此现身带给我们猛烈一击。
对于“刺客的足迹”,喜欢它便拿去展览,鄙视它却也只能“欢喜地套上”。在第四节反讽性的句子中,朱涛略带惆怅地告诉我们,不管如何看待命运,我们都只能接受其践踏于自身的足迹。而“随身的坟茔”暗示我们,这一境况将持续至死亡。但在最后一节,诗人似乎又重燃信心。“当初,如果……”,然而“当初”是哪个当初,“如果”又将带来怎样具体的结果,诗人对此似乎也没有充分的把握。在晦暗不明的积极宣言中,我们感受到的还是晦暗不明。面对这样一个无从抵抗的强大他者,不如坦率承认我们的无能为力。
历史的替身
历史的众多替身
得宠时都坚信自己是永恒的主人
可以随心所欲践踏祭坛下跪的崇拜者
确实他们整齐划一的命运
焐热了掌声空前团结的乌云
使钟情闪电丹凤眼的鸟儿们
措手不及
有时时间的缪斯也会假寐
杜撰无性繁殖的高潮
让偏爱情欲姿态的赤裸羔羊
唱和天使修辞倒错的诗意
沉默的代价往往是雪崩般的
内讧纠正双目失明手术台上的天空
血酬购买的文明保护费
只能用全额的兽性支付血腥味十足的高利贷
牺牲收获了暗语正确的眼神的放行
赝品认证真迹的古老技艺得以恢复
猫的哭丧更像是心花怒放叫春的咒语
不得不将历史真身草草裹尸
掩埋到人迹罕至的考据学荒野
2021.4.29凌晨舟山家中
导读:“历史的替身”,使我们陷身于黑格尔的阴影——是否有个与此相对的“历史的真身”?其是否怀着某种崇高的目的,亟待践行属于自己的责任?第一节的“得宠”和“永恒”似乎坐实了我们的推测,在经受短暂的歪曲之后,历史或将重回正轨。继续读下去,在二、三节,对“替身”的“得宠”作出反应的是“乌云”“鸟儿”“时间的缪斯”和“赤裸羔羊”。“乌云”指向庸众,为“替身”盲目鼓掌,而即使是有所警惕的“鸟儿”,在“时间的缪斯”“假寐”之时,也会成为从中唱和的“赤裸羔羊”。在第四节,朱涛写到由此产生的不良后果和不得不付出的高额代价。我们因而习惯性地于第五节期待“真身”降临。然而朱涛一反常理——通过“暗语”“古老技艺”和“猫的哭丧”,也就是通过对语言的操作和加工,苦苦期待的“真身”反而被草草掩埋,只能沦落于“人迹罕至的考据学荒野”。跳出朱涛设置的陷阱之后,我们终于明白,“历史的真身”与黑格尔无关。“历史的替身”作恶的历史本身就构成了一种“真身”。“替身”败亡之后,这一“真身”被语言粉饰,形成了新的“替身”。在这一循环中,“替身”无穷无尽,因而在某种意义上真正成为了“永恒的主人”——我们需要永远警惕权力,更需要永远警惕依附于其上的语言。
庄重的礼物
“一切都很像现在,只是信号不好”
行星式的无产阶级注销了可识别的社会代码。
赝品,化名,冒名的面具
在一帧帧跳舞的影像美满承诺中
回旋。把光荣味道的孤儿
包扎得像份庄重的礼物
出售给幸福蛮横的剑刃般的桥
羊毛的白雾历史,佯装糊涂
在塔楼般崩塌的风中迈着惊天动地的不协调的步伐
对着山谷大声喊:“喂!喂!喂!”
轻浮冒犯发馊发酸的理想生面团
2021.10.24慈溪
导读:这是一首庄重的诗,指向政治和历史。整个第一节可以分解为三重元素:第一重是“很像现在”的“一切”,“行星式的无产阶级”和“光荣味道的孤儿”,第二重则是“注销”,“赝品,化名,冒名的面具”和“包扎”,第一重的历史本原或遗留物,在经历了第二重的装饰和加工之后重获新生,从而生产出了颇具反讽意味的“庄重的礼物”,这一礼物紧密关联于第三重的“美满承诺”和“幸福蛮横的剑刃般的桥”——它们指向现代性永远光明永远进步的承诺,然而无非是一个拥有无限正义,不容置疑但终究难以抵达的虚浮彼岸——“礼物”的不断堆积建构出了彼岸的合法性,彼岸则反过来为“礼物”的身份真实性做证。事实上,在任何一个现代社会中,我们都无法逃离这种自我论证的漩涡。在意义层面,第二节在第一节的呈现之后,并没有新的补充,而是以反讽的方式刻画出了糊涂“历史”宣示自我的滑稽场景。第二节或者说整首诗虽然反讽,但诗人的姿态始终近乎“零度”,我们仅能从“理想生面团”上发现其化身的微弱可能性。脱身而出的诗人,在更宽广的层面上呈现出历史扭曲的残酷,而其“局外人”身份,也促使我们问出一个重要问题:“庄重的礼物”由谁生产由谁包装,由谁送出,又由谁接收并将其视若珍宝?反思指向所有人。
女歌手与她的耗子民族
“这台机器很独特”
纵使操控者吸毒般亢奋
也很难让她支起精神
吹奏出激荡岁月的一段口哨
耗子,仿佛上世纪的古董
舌头的铰链
已经无法理解那个时代超短裙的热情
孤立环境的小眼睛
更是怀疑基因改造
紊乱了排水系统的最初程序
澄清使女歌手的杂音有了心跳
有人注意到几只爪子的故障
吱吱嘎嘎磨损得说不清词语
严重渎职。公开羞辱组织的智慧
不可能在地下秘密处决民族的未来
传统,断裂的替代品的皮带
必定经过集体开会讨论
既然到了这里
罪行是毋庸置疑的
“到底判决什么呢”
前任指挥官绘制的阴魂不散的蓝图
还是袖手旁观的诱饵晋级的假象
现在问题全部集中在一只猫身上
整个齿轮都露出来了
发出火焰“嘶嘶”的声响
2022.1.2深圳寓所
导读:这首诗的第一节相对较长,意象繁杂而跳脱,阅读起来有相当的难度,我们可以将其分解为几个要素——机器,女歌手,耗子,判决。“这台机器很独特”,但也很普遍,所有现代国家的运行都无法避开一个以工具理性为基本运行逻辑的无情行政机器。它可以实现高效管理,也可以像鲍曼说的那样,使大屠杀成为可能。这就使得管理者极为重要,然而在朱涛这里,独特机器的操控者是“耗子”:封闭保守,落后于时代,又信奉阴谋论和被害妄想。而更进一步的是,耗子支配女歌手,其自身也无法逃脱“机器”中同类的支配和判决。可以看出,朱涛在这一部分中感情尤为强烈,他借用“组织的智慧”,“民族的未来”,“集体开会讨论”等因高强度使用而变得空洞正确的词汇进行反讽,凸显出机器程序正义背后的虚伪,而批判之情如此浓重,以至于由“未来”联想到“传统”,仍不忘指出其虚假之处。在此基础上,第二节骤然由重转轻,复杂的要素关系变成了简单的猫、齿轮和火焰,声音和形象取代了判断和议论。整首诗在视听动态中戛然而止,但讽刺的余味不减,且悠长不绝。
这首诗名为“女歌手”,但对女歌手着墨极少。或许可以这样理解:无需多言,我们每个人都是对着机器献唱的女歌手。即使是耗子,也不能幸免。
李玉新。中国人民大学博士在读。独立文学评论公众号“同代人”主编。有散文见于《青春》,评论见于《山西文学》《粤海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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