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赵树理(连载二)
郝怀明
2、民主科学理念的确立,自由独立精神的洗礼
辛亥革命以后,全国各地开始兴办学校,但尉迟地处偏僻,文化落后,仍然只有私塾,所教所学仍旧只是孔孟之道。
近几年,沁水县也破天荒地出现了几个洋学堂。村里有个退职的小军官反复劝说赵树理的父亲送孩子去镇上上高小,中心意思无非是说在家种地“没有出路”,“念书人腿长,说上.去就上去了”。所谓“上去”,当然就是“做官”,就是“升官发财”了。他说“为了孩子的出路,应该舍花点本钱”。父亲觉得家里日子过得不宽裕,本打算让他唯一的儿子这个“好帮手”在家里同自己一起种地过活,听这位小军官一再规劝,又想起先父临死前的嘱托,也就决定让孩子去上高小了。
1919年夏天,14岁的赵树理来到了离家45公里的端氏镇县立第二高小读书。校址设在榼山寺。村里与他同去上学的还有三个孩子,家庭都比较富裕。别的孩子穿新衣,被褥的面都是缎子做的,赵树理没有新衣,被褥也是母亲用买来的两件旧神袍改做的。别的孩子家里送行时吃的是猪肉拉面,赵树理跟平时一样,吃的是小米干饭。那几个孩子去上学,有的骑马,有的坐车,赵树理是自己挑着行李,跟在他们后面去的。
开始,赵树理被编在补习班。
第二年,即1920年春,赵树理正式编入高小一年级第5班。
这个学校刚刚成立,虽说也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产物,提倡新学,反对旧学,开设了算学、社会等“新学”课程,开始学习白话文,读胡适、蔡元培等人的文章,可是老师在课堂上讲的比较多的还是他们熟悉的四书五经,作文题目也还是“学而时习之”、“不违农时”、“一寸光阴一寸金”那老一套。对孔、孟等一类的书,赵树理早就读过,许多内容早已熟记在心,学习毫无困难。让他最感新鲜的还是算学,一大堆陌生的阿拉伯数字吸引着他,多方组合,求得结论,变幻无穷,用心钻研,十分有趣。他好学习,记忆力强,各门功课都学得很好,学习成绩名列前茅。
期间,发生一件趣事。谁也想不到,教算学的那位老师缺乏数学头脑,对数字模糊一片,讲起课来颠三倒四。学生非常不满。学校为了平息众怒,以示公平,就出了一些县级难题,搞了一次师生共同参加的算学竞赛。考试结果,赵树理考了个第一名,把那位算学老师给甩在了后面。这可是一个大新闻。为此,学校奖给赵树理一块银元。于是,赵树理身价倍增。先前,有些富家子看他家里穷,很瞧他不起,有时还不免挖苦几句,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现在,这些同学对他也刮目相看,另眼对待了。
还有一事。在那个学生爱国热情高涨的年代,赵树理还带头搞过一次罢课。据豆积孝回忆:“虽受封建、资产阶级的教育,但由于他读书广,思想开阔,加之他从小参加农业劳动,养成了勤劳习惯,平时关心政治,留心时事,学生时代就初步具有爱国、反封、反帝的进步思想。如在榼山高小,赵树理带头签名罢课的事情,巧妙地使同学们在碗圈周围签名,使人看不出前后次序。校长王益召开教员大会,追查谁是头头时,虽然把赵树理和一些学生关了起来,但并未查出谁是头头,结果无法处理了事。”(豆积孝:《回忆赵树理同志》,载《沁水党史资料》第1缉)
1922年1月23日(农历腊月26日),16岁的赵树理与比他大1岁的马素英成婚。父亲掐指一算,二人命相般配,大福大贵,白头偕老。赵树理谨从父命完婚。结婚不久,二人就加入了“太阳教”。三年后,他们的大儿子太湖出生。
1922年,赵树理17岁,以第一名的成绩高小毕业。因成绩优异,学校推荐,被聘为本县野鹿村初小教员。
赵树理觉得自己的年龄尚小,还应该上中学。无奈家境不济,没有办法,父亲的愁容,母亲的眼泪,只好把自己的希望,自己的梦想,掩藏在心底,从学校走向社会。
工作很不顺利。一年后他被校长解聘了,改任掌板村初小教员。一年后,他又被这个学校解聘,时间在1924年底。他并无过错,恪守传统道德,教学认真,热爱学生,还帮助村民写写画画,很受群众欢迎,对他评价甚好。但他不会逢迎权贵,爱认死理,走到那里,都吃不开。最后,他只好被迫收拾行装回家。1925年上半年,他又在阳城县西冯村教了几个月私塾,秉性难移,又为当地士绅所不容。这次是他主动辞职,回家种地。
知子莫如父。父亲说:“你真是头倔驴,你的老师、同学那么多,你就不能同他们拉拉关系,给家里也赚个钱?”儿子回答很干脆:“这种事我干不来!”父亲很生气:“早知这样,我一天书也不叫你念!”
父亲说归说,骂归骂,可是他心里明镜一般,深知儿子天资聪慧,确实是个读书的料。家里太穷,无力供他上中学,耽误了孩子的前程,他心里也非常难受。有一天,他听说长治省立第四师范学校要招生,学生可以享受官费,每月供给3·8元的伙食费,毕业后可稳稳地当个高小教员。机不可失,他决计咬紧牙关,那怕砸锅卖铁,也要让儿子去上四师。
这是一个重大的抉择。赵树理的人生旅途将迎来一次脱胎换骨的重大转折。
1925年夏,赵树理以第四名的成绩考入山西省立第四师范学校。赵树理有生以来第一次走出生他养他的沁水,来到晋东南的首府长治,在这里,他将见更大世面,开阔眼界,增长新知,实现他在思想和精神上的一次大飞跃。
赵树理不同于别的学生,人家的行李都是家人用车马送来的,赵树理从沁水到长治得走一天多的山路,他的行李仍然是自己用扁担挑到学校来的。
他被编入初师第19班。
开学不久,他认识了一位比他高两级的同学王春。不知怎么,王春就喜欢上了赵树理这个比他还大两岁的新来的伙伴。王春也来自农村,家境清贫,从小有“神童”之称,在校内被公认为才子。他读书很多,博闻强记,思维敏捷,能言善辩。两人有许多共同点,都是高个头,都心直口快,乐观开朗,富有幽默感,爱说笑话;不同之处是,一个沉默谦和,不善交际,一个刚毅果决,社会活动能力极强。从此,他们之间建立了终生的友情。
此时的王春已经接受了新文化、新思想的熏陶,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精神培育下的一代新人,而赵树理此时还未能完全走出他的“神仙世界”,未能摆脱儒家文化牢笼的束缚。
王春对这个新到的师弟,满怀热情,带领他到图书馆去学习。那个图书馆规模并不很大,但已令赵树理目不暇接,眼界大开。他有生以来还不曾见过这么多的图书,这么多的报刊杂志。他在图书的海洋中转了一圈,抱了一堆书出来,恨不得一下子把它通通装进自己的脑袋。王春笑着说:“你想一口气吃成个胖子啊?”他向赵树理介绍了鲁迅的《呐喊》,郁达夫的《沉沦》,《新青年》杂志、《小说月报》等。王春还向他推荐了梁启超的《饮冰室合集》,他如获至宝。然后,他又推荐给同班同学常文郁,常文郁对梁启超也非常佩服,两人亦成为至交。赵树理后来回顾这段生活时说:“王春是我第一个启蒙老师”,他之所以能接触到一点四书五经之外的东西,都是由王春替他从图书馆选来的书,并扼要地把大意介绍给他,让他读的。赵树理广泛接触新文学,读了陈独秀、胡适、鲁迅、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郑振铎等人的作品,和《新青年》、《小说月报》、《文学周刊》、《东方杂志》等刊物。稍后,他和史纪言、杨蕉圃的接触也多了起来。史纪言回忆说:“我和赵树理接触多有两个原因:一是都爱读新书;二是都喜欢民族音乐。当时,我们大量阅读创造社、文学研究会出版的报刊和五四新文艺,也看一些政治、经济方面的书,经常翻阅综合性杂志《东方杂志》等。至于《胡适文存》、《独秀文存》、梁启超的《饮冰室合集》、鲁迅的小说和郭沫若的诗等,则更是我们争相传阅的读物。”(李世德:《赵树理忆念录》,长春出版社,1990年版,第44页)总之是饱览各种图书,主要是康有为、梁启超、严复、林纾、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人的著作和翻译,无所不看。
在这段时间,赵树理在古今中外图书的海洋中跋涉,无比贪婪地汲取知识,充实自己。在古典文学方面,从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直到明清的章回体小说,屈原、杜甫、李白、白居易、韩愈、柳宗元、苏轼、辛弃疾、陆游、关汉卿、王实甫、冯梦龙、罗贯中、吴承恩、施耐庵等著名文学家的作品,他都比较系统地学习过。此外,易卜生、屠格涅夫、高尔基等外国作家的作品,他也有所涉猎。一切都使他茅塞顿开。
进校前,赵树理受家庭影响,信教,不吃肉,敬惜字纸,带字的纸要收起来,把它烧成灰,撒到河中。入校后,他开始仍旧坚持,照撒不误,受到王春等同学的奚落和批评,不久,他就改变了。肉,他也开始吃了。噢!原来肉也还是挺香啊!肯定对身体健康有好处,他感觉身子好像比过去强壮一点了。解决这两个事不难,但要消除他脑子里对“江神童”的迷信,可是费了王春他们好大的劲了。
还是在高小最后那年,赵树理买到一本署名“江希张”著的《四书白话解》,传说此书的作者是个“神童”,实际上是一位老道学先生写的,只是用了他孙子的名义出版,阎锡山还为之作序推举。此书是封建顽固派宣扬封建伦理道德,以对抗五四新文化运动。因为该书的思想内容儒佛相混,恰好合乎赵树理多年来从祖父那里接受来的那套东西,所以他就非常喜欢,此后数年,几乎是天天必读。不仅将其视为圣言,甚至对作者“江神童”也崇拜不已。
为此,他经常和王春及其他同学进行辩论,在与王春等同学的反复交流和碰撞中,主要还是通过学习五四新文化运动先驱者们的著述,他终于心悦诚服,克服了自己的愚昧和落后,认识到了真理之所在。
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人的思想和精神的一次大解放。陈独秀在《敬告青年》一文中向青年提出六项希望,即:“自由的而非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进取的而非退隐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实利的而非虚文的”,“科学的而非想象的”,简单一句话,就是民主与科学。《新青年》杂志提倡新道德、反对旧道德,提倡新文学、反对旧文学,鼓吹自由与平等,主张尊重人权与个性,痛击封建礼教、伦理,认为“忠孝节义都是奴隶道德”。所有这些令人振聋发聩的思想和观点,震撼着赵树理年轻的心,涤荡着他的灵魂,在他的面前展现出一派现代生活的新景像。精神之独立,思想之自由,民主与科学、公平与正义、人权与法治,这些新的理念,扫荡了他头脑中的鬼神梦幻和孔孟之道,消除了“江神童”在他身上的阴魔,使他从思想上、精神上跃上了一个新的境界,彻底与过去的旧我告别,跨进了一个新的时代。此时的他,和进入第四师范以前的他,已是判若两人了。对赵树理一生的发展来说,这的确是一个革命性的变化,一次质的飞跃。在他以后的生活和创作发展轨迹中,我们将会看到,这一切,对他的影响是何等深刻和巨大。尽管此时他的名字还是叫“赵树礼”,依然是祖父给他起的那个大名,也许他还没有想到要把这个名字改掉。但是,他已经再也不会把“树”旧社会的那套“礼”作为自己奋斗的目标了。
有一件事,对他刺激很大。那是1926年暑假回家,他亲眼目睹了家族里的人如何活埋各轮哥的惨剧。人们议论纷纷:“他偷得太厉害了,外村天天有人来找,迟早是要被人打死的,不如自家早些埋了,省得姓赵的都跟着他丢人。” “这娃原来可是个好后生,硬是叫这世道逼成小偷的。如今丢下那孩子老婆该咋办呀?”赵树理听着大家的议论心潮翻滚,深感确如鲁迅所说,这是个人吃人的社会,各轮哥被这个社会吃掉了!明天又该轮到谁的身上?明天也许该轮到父亲了!他为了不被人吃掉,不顾债台高筑,供儿读书,是不是为了将来也做吃人的人?他深深地感到,这个万恶的社会太不把人当人了!农民既苦难深重,又愚昧落后。新文学是“人”的文学,作家应该写出农民的切身痛苦和精神负担,帮助他们摆脱精神奴役的枷锁,唤醒苦难中的人们起来打碎这个人吃人的社会。
淳朴善良的他,对人性的思索,对人的尊严和权利的尊重,对“人”的问题的思考和认知,对他日后走上文学创作之路以及他一生的所作为,都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和作用。
各轮哥的遭遇,成为他后来创作《福贵》的一个动因。在他的一生中,不时讲到“人”的问题,多次讲到要把“人”当人,反对不把“人”当人,一直强调要尊重人的人格,维护人的自由、尊严、权利和幸福,可以说,这是体现在他的全部作品之中的重要内容和中心主题。
在接着而来的第四师范学校的学潮中,赵树理以革命者的姿态勇立潮头,让我们看到,在经过五四精神的洗礼之后,他的变化是何等的巨大和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