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蜜獾之心
这里的采光不好,一楼的老人
遛狗时对我讲,他的性格影响了
那间出租屋
使一幢小房子变得内向,也可能是反过来的
他的驼背像那道褪色的彩虹,在宇宙边缘
攀附,那些被雪覆去的光和声音,此刻
被全部归还人世
一头随时可能降落的座头鲸
曾经谈起人类,惦记它皮肤下那层没刮去的
体脂,刮成香皂和蜡烛
而它已经
燃烧了自己,用身体
点亮身体,也是亲情的意义
每个鳏夫的晚年都是生活的惯性
有那么一瞬,肉体越来越松弛
成为灵魂最后的负荷
对他而言,时间并不是必需品
在晦涩的房间久坐,而且隐蔽
仿佛活在
所有人都失去过的闹铃时区里,像蜜獾那样
鼻翼循着蜂翼,不愿弥留于林阻和丛野
蜜獾热衷于孤独的甜度
我们也有值得追随的蜂巢
读心术
鹦鹉甚至比水滴更眷恋重复
快要洞穿真实的语言,在我察觉异样之前
就替新的人格接纳了新声带
一旦开口,它就是反讽的镜子
仿制并缝纫,我的细节。助我认识
出于己的微瑕。如此新奇
而我的辩护却遍体爪痕
仿佛是我,动了冒犯的心思
先天性还是后天性,都不足这隐晦的时段
是谁下的蛊?一切都被秘密改造着
食莼的味蕾,贬谪途径垂下蛇涎
喉结渴望隆起,再者就是
成为唱诗班,咽喉攒纳缄言如箴言
鸣不平,难耐不过水银柱的涨涌,并受到
鲸的赋形。神秘的发声和团
与琵琶对弹,有如蛊女的幻化
用我的潜台词款待我。问对,
成三人。鹦鹉前头不敢言,
也的确没有太多新鲜的亏心事
聊以大数据保全的余生,可视而不可释
藤上结成闷葫芦,一对对
断壶内兜售着喑药
以及不可道破的眼药水。
恒温动物
五月二十一日,妈妈做了白灼菜心
水仙未开,蒜苔小满
从玻璃两侧的雾汽就能猜到
户外的温差恰巧等于半个人
的体温
我试着去揩窗玻璃,而视野只能
更干净,而不能更清晰,亦或开阔
这和净化灵魂是一样的
我们只能从自身去适应冷暖
而无法改变
恒温,像一个饱和的词
溶解世间的乖戾、自卑,而
隐忍和善感才能被析出
我坐在桌前,小心地剔出一块
焦糊的菜叶。“你穿这么少,
不冷吗?”妈妈说。
“火候刚好。”我回答的不止是她
窗外那半个人在离开,但对他来说
是归还
雾开始散了,我的左眼皮跳了一下
花苞似乎也在抖落
暴露的颜色,任何事物退烧之后
都是完美的
满江红
在峨眉山进香的僧人
披上藏红袈裟
回川主寺的途中,他们手握藏红的伞,一双双藏红的
运动鞋在城市里履行着慈悲
昆明也有这样的僧人,搂起一只
公交站台外的流浪猫
他们在黄昏中行走,和牧人
擦肩而过阳光从牦牛背上
抖落,所以寺后的
岷江也是藏红色,
打完猪草的少女在江那边
唱起彝歌,我想起汶川城里
危房的某面残垣上,唐卡正在
斑驳婆娑
决眦切齿的菩萨
和影影绰绰的形象
爱憎多么分明
如果整个世界都皈依,
从明天起我要还俗
除夕,在滇北想起史蒂文斯
松针遍山,垫出一道皮毯
尽头是那只松鼠的葬礼,它在冬眠中
安详离去,翁媪们最羡慕的告别方式
就是这样,在落叶厌世而枯黄之前
他们把松针铺在厨房和餐桌上
这些退到光阴以外的时针,在宅基地里
继续周旋,各自的时间风暴,席卷着
记忆和皱纹,所有老者促膝而坐
趺跏于钟面之上,仿佛如此,才能
占据时间。有些更新鲜的松针
被坛子酿造,他们泡酒,已经不是
为了买醉,只是以此幸免于陷入沉默
时间在发酵,坛子被藏在冰窖深处
或许从田纳西离开,就会慢慢“生长
鸟或树丛”。过了除夕,他们逐渐
治愈自己的病痛,在身体里
空出更多,悦纳松花和授粉的空气
一镜之隔
那面照衣镜碎得很突然,少了上半部分
让驼背老人产生了年轻仍在的幻觉
玻璃跟着他低下头,透明能够
撑起他的整张倦容,如时间之蜩
承在忍耐的掌心。智齿被衰老
反复地蛀,牙床变成一块
没有石碑的墓地,那间主卧室
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他抱起一幅遗像
沙发像下陷不停的沙漏,越深的
时刻越冷暗,金属相框被捂出矿物的温度
温润的玉器在打盹中碎了
老人着凉似的裹紧自己,拄起
瘸腿的拐杖,他用五指触及
玻璃和冰凉,一生也没料到的是
镜子是那么薄,熟悉而未卜
仿佛与来世,仅有一镜之隔
硝
超市冰柜的肉色灯光下,
牛里脊鲜红,
一个老主妇告诉我
这些肉解冻后,放了硝。
以前见过的硝,烟花和地雷。
已经严禁爆竹,世界的雷区
却越来越大。
防腐的肉纤维,
维系着动物的活跃。
股掌间,火药尚有余温,
似乎正有孤犊咀嚼
牧场的露水和草。
后来,我又吃了很多肉,
读了很多书。
知道古人在山洞里熬硝
还有的人,炮制颜料
以鲜血和铜。
也知道了,过量的硝
会中毒、致癌。
如果入眠的心情糟糕,
适量地加硝,会不会好受些。
服用安眠药后,
我想看一会儿月景。
我梦见
年轻的炼丹师们,取走
我们体内的硝。
整个宇宙是一座鼎,
炼制星座和命运。
杖藜的老者,坐在旧井沿
手持星斗,不停地添入
硝。
月亮,得以冷色的那颗。
我们吃生食,以水润唇。
洁净光辉的时段,盖德尔夜
我们是它幔间的紫薄纱
空城演绎
鼻拭子的搅动充满芥末辣味
口舌受激,催泪性
幻觉更强烈
琴弦故作镇静之姿,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却原来是琴童
两个,另起煤气灶,煎熬
生姜和谣言,趁热如饮鸠
药房紧锁,进退的犹豫
为的是何情,拂尘在你我嘴边遮拦
也曾差人去打听,城外口罩、检测盒已售罄
免费的是死亡,而非午餐
发烧的四肢正绵软,不比西皮慢板——
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呼吸酸痛,琴声更可危,
于是被中断,余音
后遗症般地绕柱,竭力避开
孤独的那一剑。
广播静默深处的扁桃体战兢在双颚
苹果在晨光之中的雾后现形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苦夜长
乌铜走银,淬出的火花像一道彗尾
被高原的黑暗铭记,
打烊的五金店上空,建筑工人们
在高空作业,加班到深更
今晚也没有人许愿,
猫群滚进垃圾桶,
几乎没有的动静,使卧室里的我们
逐次平息,22点52分
某醉汉高歌从楼下经过,
23点16分,狗吠,孩子在笑,
年轻夫妇,或父母,低声训叱
路灯刚熄灭,邻居夜班回来
关门时下手很轻,像有人
做着手势,对我说:嘘
怦然的楼道里,整个世界已微不足道
我也没有戴过耳塞
那些吵醒的声音,都有个幸福的嗓子
悼树诗
那株皮包骨的行道树,背靠人民医院
骨质增生的腰椎,蹲在那里
枝叶晃动,躲闪着世界的每一瞥
干瘪的营养液袋,悬置在空中
如一枚银耳在温水里膨胀
早起舀粥的护工们,都认为那棵树
濒临或已经死亡,时不时地
患者的孩子窜向树下小解,
群鸦在树冠周围盘旋,
每次经过,总就想,死亡的存在
是否可能是人类的假想敌
冒着雨想,也在冒着雨走,
一阵风刮来,“咔嚓”一声
折断的树干,一直朝我招呼着
我该上去搭把手,她还很痛苦
那是阵妖风,刮走了我的外祖母
以及一队潜伏在我生命两端的劫匪

冬千,本名刘锐,2006年生于云南昆明。昆明作家协会会员。诗歌散见于《滇池》《中国校园文学》《散文诗》等。曾获同济诗社三行诗大赛校外组三等奖(2022,同济大学),入选哈哈诗歌奖展示单元(2023,武汉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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