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作家们大闹文凭

邓刚/文

上个世纪改革开放，文学创作大放异彩，一批批在社会底层打拼的文学爱好者，奋笔创作，一跃成为文坛获奖作家。中国作协领导为了培养这些文学新秀更上一层楼，选拔他们进京学习深造。

我就是被选拔进京学习的幸运儿，更幸运的是当选为鲁迅文学院首届作家班的班长。然而问题来了，改革开放的大潮汹涌澎湃，万象更新，一切要走上正规，也就是讲究“文凭”了，没有文凭，你有天大的本领也没用，晋不了级，升不了职，寸步难行。

问题是鲁迅文学院没有文凭，如此名声响亮的院校，竟然没有文凭，岂有此理！于是同学们开始闹文凭，但怎么闹也没用，教育部的官员们毫不理睬。因为他们有理由，学校必须具备N多这样那样的条件，才能有给文凭的资格。对教育界官员们保守的八股式要求，同学们气疯了，凭我们堂堂作家，大学教课书里都有我们的文章当教材，怎么会不给文凭！

愤怒之时，有的说要绝食，有的说要静坐，有的还要去什么地方示威抗议。我的同学都相当厉害，后来是将军作家、是文化出版的高管，是电影《秋菊打官司》、《天下无贼》、《鸦片战争》的作者。但在文凭面前只能是无可奈何，别看一个个气势汹汹，怒火冲天，但除了嘴巴厉害，实际上无缚鸡之力，吵得雷声滚滚，却没有一个雨点儿。

但同学们为文凭的激情和激愤令我也燃烧起来，再说我是班长，当然应该为争取文凭首当其冲地努力。而且我也觉得我有力量，因为我是工人出身，工人虽然没有知识分子的文雅，但也就少有软弱；工人比知识分子粗鲁，却充满刚烈的脾性。再加上我曾是在波涛中拼命的“海碰子”，有着山狼海贼般的野性，所以不仅是体魄还是心灵，都比知识分子多一层抗打击的硬壳，也可以说是盔甲。

满山的猴子叫，不如老虎一声吼。我认定解决问题的关键是找大官，大官的一句话，顶下面一万句，甚至一百万句。为此，我首先就单枪匹马地闯到当时作协最高权威张光年的家。张光年何许人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光末然”。曾写出轰动全国的“风在吼，马在叫”的《黄河大合唱》，天下闻名，此时正掌握中国作协的大权。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大踏步地闯进高官们的小区。谢天谢地，那时还没有什么严阵以待的公安和保安什么的，这样我就毫无阻挡地走进去。然而，高官小区的楼厦雄伟而高大，相当宽阔的楼层只有两家，我记不清是左面的还是右面的门，对准一家就大敲其门。没想到开门的是一个壮实还有点豪迈气势的家伙。我吃了一惊，因为这并非瘦弱文雅的张光年。那壮实的家伙没等我开口就自报家门：“我是荣高棠，你找我有什么事？……”

天哪，荣高棠当时负责国家体委，尤其是负责光彩于全世界的乒乓球队。我虽然大为惊讶，却又大为惊喜，这么容易就见到名人了！不过，我并没忘记我要干什么，连句抱歉的话都没说，转过身子再去敲对面张光年的家门。然后“登堂入室”，为可恨而可爱的文凭，面对表情有点惊异的张光年开门见山，慷慨激昂地诉说一番，差一点就说得声泪俱下。三十多年过去了，张光年先生早已驾鹤西去，可他留下来的《光年日记》，竟然记载了我闯进他家的情景，令我感动。

沮丧的是文坛领导打动不了教育部门的官员。但我不气馁，反而越战越勇，于是就继续往前闯，竟然闯到文化部副部长贺敬之那儿，又慷慨激昂了一通，没想到贺敬之竟然也大为感动，二话没说，带我去见更高一级的领导邓立群。我的天，邓立群可是中央领导，但为了文凭，我浑身是胆雄赳赳，愈加激情万分地诉说文凭、文凭、文凭！难以置信的是面孔严肃的邓立群更是大大地感动，他掏出笔，在文凭“申请书”上写下支持我们的意见，正面空白处写完还要写，一直写到申请书的背面。坦率地说，我激动和感动得热泪盈眶。

由于那个年月重视“工人作家”，再加上我的小说《迷人的海参》充满革命浪漫主义的光彩，也就给我带来光彩，得到各级领导们的重视和关注。就在我为文凭奔波之时，中央召开一次文化会议，竟然特邀我和当时轰动全国的《高山下的花环》作家李存葆参加。我有些惊喜，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就运足气力，抖擞精神，在绝对严肃甚而严峻的中央级会议上大讲作家们渴望文凭的心声，意想不到的是会场竟然暴发一片热烈的掌声！记得刘伯羽、丁玲、冯牧、王蒙、艾青、华君武等众多作家艺术家们都给我鼓掌，我自豪得要命，走出会场才意识到我有点自不量力——我这是怎么啦，我疯了吗？我当时的身份是大连机电安装公司的工人，还是个海碰子。

我的勇敢也许是鲁莽，却终于有了回报，文化部门和教育部门的领导们做出决定：鲁迅文学院全班作家进北京大学就读，并获有北京大学文凭。而且紧接着浙江大学、南京大学、武汉大学等院校纷纷开设作家班。如果没有上面权威的批示，怎么会有此举？应该说这些批示与我的“闯荡”有直接关系。

有人说这是个奇迹，当然是奇迹，可以自豪地说，创造这个奇迹，舍我其谁也！有人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但当年我是孤胆拼搏，默默无闻，要是永远不提，那谁知道我是好汉！

（邓刚所有小说、散文等作品在“喜玛拉雅”播放，希望你收听）

作者简介：

现名邓刚，原名马全理。中国作协全国委员，《人民文学》编委。发表《曲里拐弯》、《山狼海贼》、《绝对亢奋》、《迷人的海》等作品数百万字，作品改编成影视剧本《站直啰，别趴下》、《狂吻俄罗斯》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