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答诗人崖丽娟十问
崖丽娟:李浩老师你好,在我这两年持续做的诗人、批评家系列访谈中,基本上以60后为重点访谈对象,70后选择了几位,你是我访谈的第2位80后诗人,前一位是王东东老师,你们都很优秀。这些年很高兴看到你获得不少奖项,也看到不少诗歌批评家关注你。咱们开门见山吧,你自己怎么评价80后诗人的创作?
李浩:有时候,获得一些外在的认可和鼓励,也是很有必要的。我们都知道,不断地写出好作品,对任何一位作家、诗人来说,是更为重要的。别人尊重你是因为你写下的作品,对一个诗人来说,他的作品就是他的坟墓。如果你没有征服人心的作品,你即便是将自己打扮成一辆无坚不摧的坦克,也是不管用的。虽然,今天这个时代,大批精英者与崇拜精英者的头脑已经渐渐沦丧为资本链条上的排泄物,人文精神堕落不堪,为此,我只能感到痛心和惋惜。一直以来,我始终坚定地认为:真理只为真理所动,这样的认知在奥古斯丁和托马斯•阿奎那的思想里早已被启示出来。如果你的作品触及不到人心世界中最根本的东西,可能就会跟人的世界发生不了持久的联动,即:人之链。
您已经访谈的20多位对象,他们的谈论非常丰富,从整体的气象来看,感觉向阅读者伸来了一双双正在进行中的“火焰之手”。在您的这批访谈者中,他们也在不同程度地参与进您个人的文学史当中,就像布鲁姆主编的“巴黎文学地图”、“罗马文学地图”、“都柏林文学地图”、“伦敦文学地图”等等那样,它在您的精神里,就像一座桥连接着不同向度上的、期待被遇见的每一个世界。这是很奇妙的事情。您访谈的王东东,当然也是当代青年诗人群体中不可忽视的一位,他在诗歌创作、新诗研究,以及翻译方面,做得都很出色。大概是二〇一四年,我至今记得,他发给我的他对布罗茨基诗歌的译本,带给我在阅读上的那份喜悦、想象与馈赠。还有他在诗学思想与写作上自觉地意识到的“总体写作”,我认为也是极其有价值的。他的那首近作《铸剑》(诗剧),以布鲁姆在《影响的剖析》中贡献的方法,让我读到他以“诗性思维”创造文本方式进入鲁迅的一次尝试,也是“诗的锻造”,就像勃朗宁、梅尔维尔和叶芝对雪莱诗歌中的那座“孤塔”(雪莱:远离人群,好比身居孤塔)的内化是一样的精神契约与个人内在隐秘的传统路径。
二〇一八年的时候,我突然对民刊的兴致勃发起来,想以此来考证我对“禁区写作”的探索,并计划撰写一批关于“禁区写作”的文论,这个诗学上的思想与我的诗歌写作、对汉语神学的建构,自然是密不可分的整体。我当时便约来了戴潍娜、厄土、范雪、飞廉、黄茜、昆鸟、黎衡、蒙晦、王强、徐钺、余旸、张伟栋这些青年诗人的诗歌,将他们的作品编在一起,命名为“世界的光”。我的想法非常简单,我想通过我们的努力,能让更多热爱诗歌的朋友,对诗歌尚未形成判断能力的朋友和愿意做诗歌研究的朋友,等等,能够读到真正意义上的当下极具探索性的好诗,让那些杰出的青年诗人和他们杰出的文本,能够得到互相阅读、反馈、探讨与公正的对待。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也是帕斯所践行的“写作,即行动”,也是对写作上可能性的直接挺进。不料一年之后,新冠肺炎开始爆发,整个世界各个领域的人物几乎都处于一种时时被颠覆、失语的状态,就连在梵蒂冈的教皇的祈祷,也是绝望的。我除了在家里埋头读书、写诗、努力上班,这件事情也搁置了。也就是在前几天,诗人阿西告诉我,《世界的光》可能有希望被印出来,他将诗稿交给了诗人黄礼孩,现在他在参与制作这本集子。这要谢谢阿西和黄礼孩两位兄长,祝愿朋友们的诗歌,能够早日被更多的陌生朋友读到。严肃地讲,我一直认为将诗人、作家、艺术家按照他们出生年代的代际划分是一件很暴力的行为。我对我们这一代诗人,一直保持着阅读的热情,从《世界的光》(但愿以后能将其继续编下去),这本集子里的诗人,您应该可以看得出来我对我们同代人中的优秀写作者的敬重与珍视。我对他们的具体评价,我希望自己将来能以单独的文论体现,在这里,我对朋友们的写作更多的是祝愿,希望我能第一时间读到他们的新作。
崖丽娟:尽管你认为将诗人、作家、艺术家按照他们出生年代进行代际划分是一件很暴力的行为。为方便提问,在此我还是想借用“代际”的概念。如果从1960开始,以十年为代际划分的话,在60后——00后之间,80后正处于承上启下中间轴线。处于这样的年龄阶段,你会特别关注90后、00后这些更年轻的诗人吗?2022年2月,青年诗人赵卫峰、赵学成主编的《中国90后诗选》有一定代表性。2022年8月,由清华大学教授、诗人、诗歌批评家西渡先生的博士生、青年诗人王家铭主编“清华学生诗选”《那无限飞奔的人》出版也颇受关注。
李浩:我一直保持着强烈的兴趣和好奇心阅读比我更年轻一些的诗人、作家的作品,它们有的来自网络,有的是他们寄给我的,我都会慢慢地、认真地读,期待从他们身上学到更多的写作活力。我支持王家铭、赵卫峰、赵学成等青年诗人,能够走出来参与主编一些诗人的作品集,我认为这是友善的行为。我从不轻易论断同行们的写作,即便是我长达二十多年以来一直跟踪阅读的一批诗人,我会将我从他们身上发现的问题,或者是他们在文本中启发给我的问题,或者某些作品中完美的遗憾,我都会将那些我意识到的东西,用来反思自己的写作、弥补自身的不足、矫正自己的诗技,以及心灵。当我真正想谈论他们的时候,我会写一些我认为与我的诗学、思考、写作之间隐秘相关的文章。不是为了写文章,是为了记录自己写诗的过程中,那些有趣的奇思妙想、语言经验,以及遇到的困惑。
崖丽娟:在新诗遭遇诸多质疑的当下,亟需真正的批评,更需要真正理解批评。你重视和认可诗歌批评家及同行对你作品的评价吗?比如读到好几位批评家评论你的诗《在林中》,是同行解读的那几个意思么?同行的批评哪些让你最受教益?创作与批评是一种什么关系,是否经常研读诗歌评论文章和学术著作?
李浩:我觉得“怀疑”是写作的一个起点,是认识真理的开始,也是对世界保持冲动、热情、好奇、激情、勇敢探险的动力,这样的动力,其实是人类共有的精神活动。所有对当下诗歌质疑的声音,意味着关心诗歌的人多起来了,也是好事情。我觉得好的文学、好的诗歌、好的艺术,最神奇的地方,就是它们能够、并且一直能够经得起读者与时代的考验,更令人保持期待的是希望它们还可以激活新的艺术诞生。我们今天仍然在从屈原、杜甫、李白、苏东坡、荷马、毗耶娑、蚁垤、但丁、塞万提斯、莎士比亚、乔伊斯、鲁迅,等等,他们身上研发文学养分、人文精神和创造力,或者说在他们独自开创的河流中获得新生。当代很多重要的诗人,都是从事新诗批评、研究与翻译的,他们的批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与那些杰出的诗歌作品共同构建整个新诗的形成的,西方很多大诗人也是如此。至于一些诗歌批评家对我诗歌的评价,我一直心存感激,尤其是当你走进某个写作的阶段里,你在你的写作中的某个维度上推进了那么一点点的工作,也是希望及时听到在写作上走得很远的同行、诗友们的批评。从他们的诗歌声音里,从他们个人发明的诗歌经验里,吸取、矫正、开掘自我的诗歌新世界。我有时候,在处理一些复杂的诗歌经验的时候,我会用多年的时间来琢磨一个词的使用问题,当我将一个词进行剥蚀、变形、重新再写的时候,我会兼容来自各种诗歌内在的不同思想与能量,将自己的个性和指向的私密经验,放在诗歌表面路径与深层的多边空间的中间,让它们在节奏、音韵、气质、质量、体积、形势、气息,等等,可以互为启示、运动、支撑。当然,这只是我能够说出的一点点想法。《在林中》那首诗,写作地点是在我出生的河南乡村和武汉珞珈山下的风光村里,写完定稿于二〇〇八年,是我早期很重要的一首诗。我记得,好几年前,诗人、翻译家程一身先生跟我约稿的时候,从我选给他的三五首诗作中,读到这首诗的时候,也是非常激赏、意外,在这里谢谢他的激励。这首诗,能够被那么多诗歌小伙伴们再次发现、重读、欣赏,尤为重要的是他们还写了一些非常个人化的、极具才华的阅读感受和自己的真知灼见,对我是非常珍贵的。那些小伙伴,也在从当下的诗人、研究者中见证这首《在林中》不断地被更多人接受的过程。被你阅读的诗歌,任何人都可以以自己的经验方式参与到那个人的写作之中的。诗人完成了一首诗之后,这首诗其实跟诗人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的。它属于任何一个读者,你完全可以不喜欢,这没关系,但是好诗是有翅膀的,总有一天它们会飞到任何它喜欢的人那里去。它也是没有国界、种族的,不受任何形式的文明制约。我从来不去要求自己去写什么,我永远坚持写我自己最喜欢的作品。我个人很希望优秀的诗人,参与到诗歌批评的工作中去。我记得武汉大学教授、诗歌批评家荣光启先生跟我聊天时非常认真地告诉我:“我写诗,是为了更好地理解诗歌,读懂诗歌。”他这样做,让人很尊重。对我而言,小说、戏剧、非虚构,等等,各类文体,我只钟情于写诗这一条道路,我写的其他文字,是我的诗歌溢出的一部分作品。其实,我很喜欢阅读当下中外的学术著作,包括哲学的、神学的、小说的、戏剧的、话剧的、电影的、诗歌的、物理学的,等等,只是我有我的选择,我觉得诗人应当从各种门类、学科之中,提取与他的语言世界共同生长的新鲜能量与智识。您提到的创作与批评之间的关系,我觉得当世界上的公正与捍卫公正、敢于殉道的人,以及追求真理的人越来越少的时候,我们只能信任曾经存在过的、或者诞生于当下的属于人类的伟大创造。
崖丽娟:你的诗歌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有点像神话,也有点宗教意味。在创作中你坚持什么,注重表达什么,追求什么风格?你觉得诗歌对当下生活意味着什么?
李浩:您问到的这些问题,我甚至都没有认真考虑过。我在一次访谈中,谈到的是,“我希望自己每写一首诗,都像一个神话。”这是我对写诗的理想追求,希望自己写下的每一首诗,都能像每一个神话那样神奇、那样不可能。也在告诫自己,诗之艰难,劳无所得。简单地说,写作是一个人的战争,你只能走你自己的路,即窄门中的窄门,在此之中只写属于你自己的作品。除了信实的上帝,永远不要跟任何人接近,就是要走出他们所有人的视线,去写自己的诗,去走没人走的路,因为你永远只是一个人。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我现在的理解是,你的诗歌和你经历的生活应该是等同的,当它们互相博弈的时候,会给诗人带来多重的重负。
崖丽娟:不久前,读到著名评论家、诗人一行在其《诗艺四论》中论及“当代诗中语言可信度问题”,颇受启发,他提出诗人在语言上应处理好“超越真理”与“经验真实”的关系。诗歌是围绕语言展开的艺术,要求语言对时代经验的高度吸附与精准的审美表达,这涉及到一个诗学层面方面的问题,即诗歌语言的真实性,除了源于诗人主体的真诚之外,还要求其内容具有真实性。对此你如何理解?
李浩:当你几十年如一日地、并且未来依然能够沉浸在诗歌写作当中时,你一定能够理解,在写作中永远都不要放过自己、永远跟自己过不去——那种追求极限的崎岖步伐,意味着什么。我的诗,用别人的话说“很难懂”,经常会给一些人带来阅读上的障碍和困扰。通过综合经验对自身的节制、调整,那个专注于诗歌的手艺人、匠人再一次、反复地重整工作——如何将一首诗中的一个句子和一个词语修复成原先活着的样子,或者将其更新至一个新的象征,让它们在一首诗歌中重获新生,从死去中复活过来,那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技艺,那是你一生所追求的艺术阶梯。还有就是我在一首诗歌的写作中,让我更为欣喜的是那些不可控的语言、词语、句式、意象,从无中自发地降落在你的某一首诗中的某一个细微的部分,使这首诗如此完美地飞起来,正如佩索阿所言,“写下,即永恒”,你的那个心愿,仿佛在此刻突然被另一个不知道的世界成全。
崖丽娟: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当代诗歌观念的一大进展,或许是人们对于什么是“新诗”,何为新诗的“新”都有了越来越开放和包容的态度。请你说说什么是新诗?写好新诗需要具备哪些必要能力?
李浩: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如何写出有别于他人的诗歌、从未发生过的诗歌,如何创造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河流,延长、或者拓宽新诗史的经纬,我想这也可以称作一个诗人(写作者)贡献的“新诗”。对于新诗的讨论数不胜数, 其学术成果也在积极参与、影响着新诗的进程,我在这里不必多说。对于一个优秀的诗人来说,站在自己的道路上,不断地创造出自己杰出的文本,并且一直向前充满生机地写下去,我认为这样的写作必将会为新诗带来崭新的面貌和气象。至于写好新诗需要必备怎样的能力,我个人认为,首先你得足够热爱这门手艺,愿意投身其中,穷尽你一生的时间、心力和才能去辛勤劳作,用你所有的精力和宽阔的心胸去细细研读所有对你有效的文本,从那些文本中提取能够融入你个人可靠的文学经验,简而言之,就是博采众长、永不间断地精进,从他人那里不停地吸收能够淬炼自己的玉石,再者就像里尔克在《马尔泰·劳里兹·布里格手记》里写道的那样:“……说到诗:是不会有什么成绩的,如果写得太早了。我们应该一生之久,尽可能那样久地去等待,采集真意与精华,最后或许能写出十行好诗。因为诗并不象一般人所说的是情感(情感人们早就很够了),——诗是经验。为了一首诗我们必须观看许多城市,观看人和物……必须去感觉鸟怎样飞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开放时的姿态。我们必须能够回想:异乡的路途,不期的相遇,逐渐临近的别离……必须回忆许多无与伦比的情爱的夜晚……如果回忆很多,我们必须能够忘记,我们要有大的忍耐力等着它们再来。因为只是回忆还不算数。等到它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那才能以实现,在一个很稀有的时刻有一行诗的第一个字在它们的中心形成,脱颖而出。”里尔克的写作,对于走进他诗歌里的朋友来说,是生生不息的。
崖丽娟:刚才你谈到用别人的话说你的诗“很难懂”。你会在意一般读者的感受而降低写作难度吗?阅读对你写作产生什么影响,在诗歌写作上受到哪些中外诗人的指引?
李浩:有时候,我也希望读者能够读进我的诗歌,而诗歌与读者之间是互相寻找的。读者能否喜欢,并不是诗人追求的。诗人的工作,就是写作,夜以继日地写。诗歌对我来说,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所有不可能的事情,都可以在诗歌中发生,诗歌在这一点上,总是在启发我创造诗歌,洞察现实生活,处理复杂的现实经验。关于阅读,我记得十年前,我写过的一个小文,在其中一个段落中梳理了我那个时期的写作和个人的阅读,现在读起来,依然感动、丰盈、纯粹,我觉得我依然站在过去的基石上向我的诗歌理想艰难地迈进:在阅读中,我总是在浩瀚的书籍里亲近并珍惜那些给我带来喜悦,并强化我的生命力的人物,当然,这必须是来自高贵灵魂的。在传统中,最近有一种强大的力量一直在吸引我,在遥远的地方召唤我,那就是唐诗。我一直在努力积淀自身的能量,试图走进唐诗与之融为一体,我深知这是一个理想。这可能是“我”以及将来的时代需要穷尽全部生命去完成的事业,在这里,我不断地要求自己做一个“死者”。
在现当代汉语诗歌中,我的一部分反省的时间是潜在闻一多、李金发、戴望舒、徐志摩、卞之琳、冯至、穆旦、海子、多多、王家新、西川、李建春、肖开愚,以及台湾诗人商禽、郑愁予、哑弦、洛夫、等前辈诗人的思考与探索的成果中,吸纳其中的营养,不断地让自己在他们中清醒,以接受我认可的光照。在现代世界诗歌的版图中,我深感我们天生就处在地理的最低处,而我们中的睿智者,已开始领受天主恩典――那正在传遍喧嚣、焦虑的中华大地的智慧之福音。西方诗人中,我尤喜意大利诗人夸西莫多、萨巴、翁加雷蒂、蒙塔莱,永恒的但丁是“我的祖父”,我是他根脉的一部分;波兰诗人切·米沃什,兹·赫伯特、亚当·扎加耶夫斯基;爱尔兰诗人叶芝,希默斯·悉尼;英国诗人T.S.艾略特,拜伦;德国诗人荷尔德林、诺瓦利斯、哥特弗里德·本恩,保罗·策兰,当然还有里尔克;俄罗斯诗人普希金、奥西普·曼德尔斯塔姆、茨维塔耶娃、阿赫玛托娃、帕斯捷纳克约瑟夫·布罗茨基是我的至爱;美国诗人爱伦·坡、艾兹拉·庞德、沃尔特·惠特曼、艾米莉·狄更生、罗伯特·弗罗斯特;杨·卡切霍诺夫斯基(Jan Kochanowski 1530–1584)和西普利安·诺维德(Cyprian Norwid, or Cyprian Kamil Norwid 1821–1883)、保尔·克罗岱尔;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西班牙诗人加西亚·洛尔迦;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等等啊,就简单到这里吧。这些诗人,以及那些没有列举的诗人,面对他们的作品,在他们各自的生命中,深思他们在各个阶段所面对的问题、他们的勇气、智慧与使命。
崖丽娟:进入移动互联网时代,诗歌的传播变得更为便利迅捷,线上线下诗歌活动非常频繁。“中国诗歌网”开设“每日好诗”和“好诗推荐”网上直播,吸引了众多诗歌爱好者关注。作为一家大型文学纸刊诗歌编辑对互联网的巨大冲击是否感同身受?
李浩:对于这些问题,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看法。从文化传播的角度来讲,有更多的平台,传播优质的诗歌和优秀的诗人,让普通读者、诗歌爱好者、大众,接触到当下的优秀诗歌,面对大的社会环境来说,也是有意义的。这里面,需要一大批很有眼光的诗人、编辑站出来贡献他们的时间和精力,参与到那些平台的工作之中。无论是网络,还是文学期刊,有价值的东西,能够得到及时的发现与传播,我认为这也是有必要的。对于写作者来说,那是另一回事,首先那些东西,对我没有产生过干扰,我专注于自己的写作、阅读,以及内心的世界。我偶尔从那些新媒体平台上,读到它们推出来的好诗,我也会感到欣喜的。我觉得大诗人,都是沉溺在大海的最底部进行工作的。
崖丽娟:接着上面话题我们继续:作为文学刊物的诗歌编辑,选稿、编稿是日常工作之一,发表的诗歌是怎么挑选出来的呢?依你的经验判断,一首好诗有哪几条标准?有诗人说,上纸刊发表很难,也有诗人说,他从不主动投稿纸刊。对此,你怎么说呢?
李浩:好诗的标准有很多,我个人可以喜欢其中某一类作品,但是我喜欢的作品肯定是和我的个人精神、美学趣味有内在关联的。在杂志上发表作品,我建议写作者不要将此当作自己的写作目标。在杂志上,刊发出来的作品,是要经过杂志的要求、编辑的要求、文学本身的要求,等等,综合来判定的。写作是一件极其个人、私密和自由的精神运动,也是人类最为宝贵的精神生活。我认为一个写作者,更为重要的是如何来承担他写作的天职,这是我更为关心的。捷克大诗人弗拉基米尔·霍朗在隐士般的生活中留下了三十多部诗集、散文集和翻译作品集,我在想这是不是当下那些具有雄心的诗人应当继承的人文精神呢?
崖丽娟:写作中如何处理创作与生活的关系?是用零散时间还是整块时间创作?写完之后雪藏一段时间冷处理、反复修改还是马上发表?接下来有什么新的创作计划?
李浩:诗歌,更像是一种隐秘的生活。有时候,我会觉得我做任何事情,都是为了更好地写作,都是为了写作这一件事情。那么,你经历的事情、你做的事情,也都在慢慢地进入你的肉身之中,帮助你转化成你的文学经验。我所知道的是,诗人在世上生活,需要学习的东西很多,你还要训练自己在每一件小事中保护你的心灵和元气。尤其是不要被那些事情,分裂你,你要像一棵树一样独立于森林中、悬崖上。我不是一个发表欲很强的人,每当我写下一首诗,都都会存在电脑里、或者打印下来放很长时间。我会在不同的季节,不同的心情,不同的天气,不同的文风,不同的城市中反复阅读、推敲那些诗歌中不足的地方,自己不满意的地方。那些作品,在几年之后,在十几年之后,当它们通过了自我的考验,我才会考虑是否发表。譬如,偶尔碰到杂志编辑的约稿,便顺手选几首发给他们,没有碰到就继续存放起来,基本不会再读了。我相信它们总有一天会和喜欢它们的那些人相遇。我一直如此。现在已经成了我的习惯。
去年接到您的访谈邀请的时候,我正在写一首长诗,曰《神游》,这首诗是在李白的少作《大鹏赋》的冲击下诞生的。写完之后,大病一场,整个脑子里都是坑,长期有气无力,耽误了一些事情。我现在在构思一部诗剧,这部作品是受到日本导演蜷川幸雄的戏剧《哈姆雷特》、俄罗斯诗人列夫·鲁宾施坦因、法国诗人、剧作家安托南·阿尔托带给我的天启,也可以说成是他们送给我的礼物,我在等待时机动笔,我不能说太多。完成这个访谈,我想我应该回到我写作的小世界里,“与世隔绝”。
崖丽娟:感谢你真诚用心的回答。
李浩:应该感谢您的精彩提问。
(2023年3月9日)
附:李浩的诗
在林中
我在林中漫步,这片树林跟我在梦中所见一样。
这个场景,在我脑子里,是一片盛开的星空。
我赤脚走在树林间,这些树好像大地的使者,
他们站立着,正在工作。这里是我最后的住所,
可是,死者的嗓音和怨恨,同时隐藏在树林当中。
当你走在他们中时,你会认为我们如同大风
卷起的沙石,在时间中流逝,我就是这样来到
这片树林里的;我的命运:剧院,油画,电影⋯⋯
即将重新颁布。这片树林,林中的每一棵树,
好像每一颗星。一闪一闪的;他们:一闪一闪的。
我认为,他们是一些耀眼的人。当你的亲人
在谈论死去的时候,你说“确实有死去的幽灵。”
另一天
从山上下来,走在人群里,
脚下的碎石,如同灯光
变暗的教室。幽深的树林,
在地下的谈论中穿过
水泥阶梯,连接着楼房的
门洞。我身后树上的鸟群如同树上的
果子,坠落在深渊里的
响声,如同正向但丁口授
地狱诗章的人,慎重而低沉,这寂静
便是他的夜空。我正对着
许多长着翅膀的恶龙,在终止的
天空中,白色的孔雀,更像我在知识里的
面孔。我顺从,我走进
我的里面,站在接受天使花环的
灵魂中,带着他恩赐给我的
欲望、死亡,以及希望,
摇晃尘世的山楂,还有泥、砂。
2009年,风光村,安宁庄,鼓楼
雪
雪花从空中飘来,落在我的脸上,
安静地融化。从雪花飘落的
寂静里,我触摸到了雪的孤独。
我站在雪中,将自己雕成时间的雪人。
我站在雪中,阻止大雪把你活埋。
你知道的,“这一切,是那么多余,
多余的,叫人相信死。”可是,
我还是迷信爱。我孤身一人走到
夜晚的尽头,这路程多像森林!
2007年2月23日,信阳,回龙寺
向水面
堤岸上鲜花绽放。花环
为死亡囤积香气。他与水面
对坐,观望盲宅失窃,
寻觅丛林里的绿色面具。
他说,他要引爆炸药。
叶色浮沉,类似暗道。
白刃游动,一个人枯萎得
像普洛塞耳皮那,以胃镜左右微风。
她的全部被她自己升起。
她在逐渐扩大的清晨里,闪耀蜻蜓。
飞马穿过山雨,漏掉的
碎石,如同少女身上的银器。
2007年6月—2009年,风光村,安宁庄
葬礼
我跟在火把的后面奔跑,
被举起火把的人淹没。
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哭。
我在所有人的后面,看着一群火把,
将你带到不再属于我的世界。
因此,我错过了田埂上
秋天的草。我憎恨,你脚掌下的
青石,不再是泥塘的舌。
我把手伸进结冰的天穹,
请允许倒映稀星的水,给我回音,
给我羞耻的心。我在月光下寻找你,
在星空中寻找你,你是黑夜里驮着火光的流星
拥向我洗礼我的眼睛。
2009年2月5日,光山,羊山
冬天的诗
楼群在我眼前,它们并肩孤立着。
天空于它们中间,空出了一条
永久的狭道,任凭风雪穿梭。
我坐在窗前的阳光中,看着它们。
似乎一个入口。土地上丰收的
静物,从此,江水一般涌向我。
我闭上眼睛。下午是搬不动的,
一天可以是很多天。我脑中的
宇宙,是一只鸽子落在楼顶散步。
2010年2月9日,安宁庄,西直门
上苑纪
两年前,如同一场大雨
许多往事,停在秋日,
赞美身体。许多往事,
沉入海底,打磨黑色的
礁石。岩块上发出的
声声汽笛,如同山上的
枣树,穿过了山腰,
却被囚禁在山顶。
万道金光,住在果实里。
你从谷中来,欢乐之泉,
照亮矿脉上的荆棘。你梦见
地上的洋钉,如同蜻蜓
在空中乱飞。你梦见,
后山升起的云被光包围。
2011年10月2日,上苑艺术馆
旅馆之夜
一
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
我穿上机器,接受治疗
我兄弟的手。迂回的
马路,在红灯里,试验精神。
山中的雾,在肌肤上,仿佛灌木下
暗涌的河流。我看看花朵,
有时候,会长成宇宙。上主,
我选择活在你的惊恐里。
冬天的草木,从我的心里,
将我的身体举起。我站在太阳下,
走出抽泣的松茸。玻璃刀削的
疯狂,在柳树下,跪出
另一棵柳树。无辜的、痛苦的,
和喝过地下鲜血的人,
它们从我的语言里,伸入我的
食道,心脏,血管和髓管,直到早上的太阳,
在铁架上旋转。我嵌入木枕,
在成年的思想和身体中,挤出
纱窗上的风。我回到钢丝上,面向
世界的包容,消磨星辰。
二
木头上的钉子,从大地的
中心,钻入移开的上帝。墙上
长满的指甲,从我的
耳隧里,到肋骨的尽头,
像飞出的鸽子。树冠在椅子的
身体里叫喊,好像人的手,
正在和天使的手扭斗,那些声音,
是人应该具有的历史。站在我肩膀上
和趴在我脑门上的孩子,告诉我
你叫什么名字。他们跳到
桌子上,对我说,“理想的桃子,在夜空腐烂。”
然后,发出银子的响声,
揪住我,跑到我的鼻孔里,
用建造这座房屋的砖块,在我的梦里堆砌。
他们并没有让蛇离开窗户里
太阳的花园。他们用活检针插在我的
扁桃体上,让我和他们争论
一位处女的感受:“她被强奸时是否配合,
或者,她是否被麻醉、逼迫,
违逆了她的意志,就像如今
频频发生在现代女孩身上的那样。”风在返回中,
躺在“冥王哈得斯的床上”,
经历“珀尔塞福涅在地狱里的性生活”。
2020 年 8 月—11 月 5 日,丽江,北京
撒拉弗之歌
海洋、运河、陆地和城市,
转向铁丝网中的九龙山,被雨中的
绳索捆绑的星群 泄露的
异象之光击倒。正以奇异之火书写手稿的
奥斯定,面对身前凋谢的杏花
进入他另一个我的哀泣。来自星辰中
所有的光,在白天人类的晚期
流淌成河。沙、雾中的彗星
和无尽的山区,在一首悲伤的歌里,
好像九种乐器,又像众多雅典娜手中剪断的
布匹。我的世纪,寒冷胜过绝望,
恐惧胜过新生,我祝福榛子口中的白玉,
在交集的炭火上:无光的心脏,
无人的身躯,和树枝中起起伏伏的嗓音,紧贴僵硬的
结冰的石子路面,而地下的鸟类,
张开羽翼,地心中的春日,吸入行星
好像万物盛开的婚姻。昆虫一般运动的风轮,
自大地上驮起围鹤之城切碎的
喉骨。疯癫的轸宿,像一个南方的喀耳刻,
坐在树上咀嚼男人的额头。浪涛上的鬼怪跳进船舷,
想跟对岸的人们问好,钩住河心的
船锚知道,时间一旦进入人心,世界就开始
崩溃。我神经我狂于高空的酒精。
在花中,奥西里斯之日
绵山之路,如同雨丝,在你的锁骨上
内陷。谷坡里横斜的朝暮,使反光的地表,
继续分布沁河上游的烈性金属。
新世界:被撑开的正午,在无尽的
草叶上停留。我扛起肩上多年耕耘的
万株青松,任由瞳孔里净过身的
野史,被写成山猪翻来覆去,让它在空气里,
先奔向山顶,让它转过身来,
成为剥了皮的百眼巨人,让它看着我,将我看成一个无道的
古人,让它飞进我的余光:
斑斓的蝴蝶,静止的血月。那些飞入
我眼芒内的蚁虫,也钻进了我的
鼻孔,在起伏的山路上,我一直都在惦记丛林里
绝迹的老虎,但是褐马鸡、豹子,
山羊和土狼还在。我们
摇摇晃晃地走到山巅,这花神的
栖身之所。天象、多变,风神交错。流动的祥云后,
太阳总是时隐时现,我躺在花丛中
直视太阳,让它照射我的肺腑,当你走进强光之中,
你会发现它的光里悬着一把金剑,在所有的
草,被割断的根茎上:孤单耀眼。
当你将你的耳朵集中在花柄上,潜伏在地下的
迷走神经,便会发出绿色妖精
磨刀的沙沙声。我禁不住悲伤流泪,而落在我眉心上轻舞的
金斑喙凤蝶,好像是金光中的某种启示,
我还会再来,花仙子的酒是喝不完的。
2018年6月—11月9日,山西,北京
远游
马路上,胡同里,灰暗的脚手架,
在扬尘中,抽出鼓楼东面的
山水。火德微明,我仰望我想象中的天际,
发光的羽翅,在云层中巡行,
从截断的槐树里,获得天空的胜利。
南风将绿石铺向山顶;老虎站进雨中牧云。山体里,
求偶的野猪,正在崩裂的岩缝中哀鸣。
我抓住心口里游动的银针,捧起刨开的玛利亚的脸。
群峰战栗,如同雷鸣,闪电敞开它柔韧的西山,
向城市的大街小巷,地下管道,
以及河流,狂饮雨后的黄昏。高楼与屋顶,
弥合盛世。世界终于清除了白天,留下来的星辰和宁静,正在往我的眼睛我的鼻孔我的嘴巴我的血管灌溉死神。
2015年6月16日,鼓楼
李浩,诗人,1984年生于河南。曾获宇龙诗歌奖(2008)、北大未名诗歌奖(2007)、杜克大学雅歌文艺奖(2020)、谢灵运诗歌(双年)奖(2022)等奖项。出版诗集《奇迹》《穿山甲,共和国》《还乡》(Powrót do domu,波兰文,2018)等多部。现居北京。
崖丽娟,壮族。出生于广西,现居上海。出版诗集《未竟之旅》《无尽之河》《会思考的鱼》,《会思考的鱼》荣获上海市作协会员优秀作品奖励。在“南方诗歌”开设“崖丽娟诗访谈”专栏,诗歌、评论、访谈见于《诗刊》《上海文学》《作品》《诗选刊》《诗林》《江南诗》《文艺报》《文学报》《解放日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