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水上飞机站岗放哨
张家康
上海战友丁达奋给我微信来自制的《峥嵘岁月情系海空》的小视频,其中一张五十五年前的入伍通知书特别的耀眼,勾起我的不尽的情思遐想。入伍退伍,五十五个春夏秋冬竟在弹指一挥间。现如今,我们这些当年的海军战士都已走过古稀迈向耄耋,在这长长的路程中,最难以忘怀的还是在海军航空兵青岛水上飞机部队服役的岁月。服役当兵的岁月毕竟短暂,可它却在我们的人生中刻下了永不消逝的记忆。
初见大海
1968年3月,我们应征入伍由家乡乘火车来到海滨城市青岛。到达时已是夜晚,在由火车站去军营的路上,万籁俱寂,只听见我们行进的脚步声。当年的城市可不似如今都是火树银花不夜城,夜晚除了公路上的路灯,就再也没有别的灯火,灯火阑珊中的城市影影绰绰,模模糊糊。我虽然生长在长江边,也是“在水一方”,对于大海还是满满的神秘感,行进中总想多多少少能感知一下,可闪闪烁烁的灯光下,你很难见大海的真容。
行进中只感受到一阵阵的风扑面而来,冷冷的,刺刺的,有如针戳。那风里还弥漫着湿湿的腥味,随你前行。夜特别的寂静,除了我们的步伐声,只听得耳旁响着“哗哗”的声音,此起彼伏,十分动听,很有节奏感。
第二天早晨,随着“的的哒哒”的起床号声,我们迅速地整理好内务便走出宿舍。“哇,大海!”大家不约而同地尖叫了起来。那略带腥味的风再次扑面时,感觉反而分外清新,因为知道这是海风,那“哗哗”的响声比昨夜更大,感觉格外的悦耳动听,因为知道这是海浪。
第一次见海的感觉竟是那么的新奇那么的快乐。这天,天气晴朗,整个天宇就像一块大的无边的玻璃,少有的透明,少有的瓦亮。张眼远看,那一望无垠的蓝,蓝到了天际,也蓝到了我的心田。
海风轻拂,海浪贴着海面,一层层一层层涌来,轻柔地拍打着海岸,就像俏皮的女孩在搔首弄姿,打情骂俏。正是阳春二月,春光明媚,我们这些新兵三三两两的在海边漫步和嬉戏,早已忘了旅途的疲惫,那思家念亲的情绪也早已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水上飞机
我们是海军北海舰队航空兵水上飞机独立大队,这可是全军唯一的特殊兵种。抗战胜利后,苏联红军在旅顺就有水上飞机场,并配有几架美制水上飞机。1954年,中国政府从苏联购买了6架崭新的别—6型水上飞机,每架飞机250万人民币,几乎可以购买装备一个师的歼击机的数量。
在经过一番认真的勘察后,确定把水上飞机场落在青岛西南方向的团岛,它位于胶州湾南岸,这里有日军投降后留下的现成的水上飞机场,地理位置特别优越,宽阔的海面是水上飞机天然的跑道。重新修建后,水上飞机便可以正式服役了。
和海军的其他部队一样,水上飞机部队也是由陆军组建的,他的前身是二野第五兵团第十七军一五一团。1955年3月,以这个团为主体组建了海军航空兵独立第一大队(番号4099部队),直属海军航空兵领导。11月2日上午,中苏双方在团岛机场举行六架水上飞机交接仪式。至此,我们有了一支自己的水上飞机部队。苏制别—6水上飞机被我方接收后,海军司令部把它命名为青—6水上飞机,编号分别为40、42、44、46、48和50号。
在停机坪,我们总算一睹青—6水上飞机的尊容。它可是个庞然大物,长有23米,机翼展开33米,机身高5米。机身头部、顶部和尾部各配有航炮,机翼下方可挂载4枚鱼雷、10枚深水炸弹或常规炸弹。它既可搜索攻击水下潜艇,又能侦察轰炸水面舰艇;既能运载空投伞兵,又能水上运送物资;既能战备执勤,又能抢险救灾。它是我军唯一的性能优越的特种飞机。
水上飞机起飞训练时,汽车牵引它滑出停机坪,舢板上的后勤人员用挂钩挂住它,挂钩的另一端交由小艇,由小艇把它拉到深海区,这里才是它滑翔起飞的跑道。我曾站在岗位上看着它们一次次的起飞降落,它轰鸣着,擦着碧蓝的海面,箭一般的滑行,只见机身吃水线越来越浅,忽的它抬头起身飞离海面,直冲云天。可谓是“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飞行训练结束了。它们又踞守在停机坪。这时,太阳缓缓西沉,海面上渐渐地染上了夕阳红。晚霞映照在机身上,金灿灿的,就像六只雄狮征后小憩。我们在它们身旁站岗放哨,作为军人,一种责任感,一种荣誉感油然而生。岗位就在海边的停机坪旁,和水上飞机朝夕相伴,日夜厮守,已经产生出如同恋人一样的感情。
警卫战士
一支飞行部队,不仅有飞行员,还要有相应的后勤保卫维护人员。我们这支部队就有修理厂、机务队和场站等,场站由勤务连和通讯连等组成。我们这些新兵心里都有个小九九,都想去修理厂和机务队,到那里去学一门技术,可那里对文化程度有一定的要求,不是你想去就可以去的。
我们这批新兵主要来自上海和安徽,安徽兵多来自农村,很多只有高小和初小文化程度,甚至还有文盲和半文盲。高中生也就只有几个。时值“文化大革命”,大中小学校都停课“闹革命”,应届高初中毕业生都算是高学历了。我是66届初中毕业生,在这批安徽兵中可以算是“知识分子”了。满以为不是去修理厂,就是去机务队。可是,新兵分配宣布后,我却被分到勤务连警卫排,说的好听是警卫战士,其实就是站岗放哨。我大失所望,沮丧极了。
警卫排负责三个哨位,一号门卫,二号门卫和油库。一号门卫是部队的大门,这里执勤讲究军容风纪,一班岗两个小时,必须持枪肃立,中规中矩。团岛有大小团岛之分,大团岛在外,小团岛在里,一条大坝把大小团岛相连。二号门卫设在这之间,这里有弹药库,内储枪支弹药和深水炸弹,尤为强调安全性。油库就更重要了,内储水上飞机专用的飞行动力油。它的安全关乎整个团岛甚至小半个青岛的安危。
第一次在哨所执勤,白天还好说,到了夜晚,新兵心里难免不担惊受怕。吹了熄灯号后,偌大的军营只有几盏路灯闪闪烁烁,全都是一片黢黑。三个哨所分布在狭长的海边,相距很远,互不照应。白天看那些奇形怪状的礁石,或立或蹲,或躺或爬,你可以想象你所遇到的任何美丽的事物。
可是,夜幕之下,衬着时断时续的海浪声,再也想象不出白天般的美好,胆小的战士越看越狰狞可怖,越看越像张牙舞爪的敌人。尽管在上岗前,连排长一再交待,子弹不要上膛,枪的保险一定要关上。可是,由于紧张和害怕,枪走火的事情还是偶有发生,好在只是走火,并没造成别的灾害。
凡是警卫战士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睡觉特别警觉,这是常年累月的工作习惯培养的。夜半三更,你正酣睡之中,到你上岗时,值班班长会走到你的床前,轻轻的敲打你的床沿,“起来了,你的班。”直待你整好行装,背起枪支准备上岗,值班班长交代完口令和回令后才好离去。这样的睡眠成了常态,也成了习惯。直至今天,哪怕是熟睡之中,只要稍有动静便会惊醒,似乎有永远站不完的岗。
值勤海疆
早晨,你在哨位上,只见海的尽头蠕动着橘红色的晕边,渐渐地,越晕越大,橘红使天水一色。然后,一颗大大的火球,由海里慢慢升起,悬吊在海空之上,碧蓝的海水也被濡染成橘红。我眺望和遐想之中,只听得营房里响起了悦耳的起床号声,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海上生明月和海上看日出一样的令你心醉,而这种享受几乎成了警卫战士的专利,因为太阳往往比人起的早,而月挂中天时,大多数人已在梦乡了。只有我们此时此刻正在自己的岗位上与它们为伴,与它们隔空聊天。
月亮由海里爬出来时,最初是淡淡的牙黄色,当它由海面腾挪而起时,那牙黄才一点一点的泛开,渐渐地变成了皎白。熄灯号已经吹过,我在自己的岗位上,巡行在弹药库四周的沙滩上。月光洒落而下,一层一层的海浪欢跳着涌向岸边,噼噼啪啪,声声作响。战友们早已进入梦乡,龙腾虎跃的军营一下变的寂然无声。
偌大的海疆,我一人肩着五六式冲锋枪,行走巡逻在海边,虽是深夜,可天色晴霁,星月交辉,它照亮了海疆照亮了我。除了海浪声,听到的只有我巡行在海滩上“沙沙”的脚步声了。
我们警卫排战士既领略了一年四季的风刀霜剑,也欣赏了冬去春来的海疆景色。二个小时的执勤中,我们全程跟踪了日出日落,跟踪了月亮由海底升上海面挂上中天的全过程。在朝霞满天的清晨,在海月悬空的夜晚,我们或沐浴霞光或披星戴月,伫立在哨位上,心境格外的澄明,清晰地知道自己的责任是多么的伟大。
海边执勤并不总是那么的罗曼蒂克。春秋两季还好度过,到了夏天和冬天,警卫战士就要有一定的毅力和定力,去面对执勤中出现的许多困难。
青岛虽说是避暑胜地之一,可是到了三伏天,午后的骄阳依然似火,照样炙人。独兀的哨位,别无依傍,别无遮阴。四周都被火辣辣的阳光直照着,仅容一个人的哨所像蒸笼一样。两个小时的岗站下来,浑身上下没有不被汗水浸透。
到了严冬,处于胶州湾畔的团岛,风雨雪一点也不比别的地方温柔,反而更是肆虐更是凛冽更是冷峭。那风从早刮到夜,越刮越猛。海上本有无风三尺浪的说法,这么大的风,掀起的浪是可想而知的了。海浪怒吼着,腾起又落下……,掠过连接大小团岛的坝,浪头比我们的哨位还要高。
上岗时,你只得严严实实的裹着大衣,把棉帽帽耳放下,仅露出两只眼睛,每行进一步,都在和迎面而来的风角力,身体微微前倾,脚底用劲,前面就像有一堵看不见的墙朝你压过来,等你费力地到达哨所,进行上下班交接时,会发现尽管是严冬腊月,你的身上已经微微出汗了。
身边英雄
我们军事训练科目与陆军一样,除了每天必做的队列训练外,接下来就是摸爬滚打了。军事训练向有夏在三伏冬在三九之说。越是炎热,越是寒冷,对于军人而言更是砥砺意志,练习过硬本领的好时机。无论是盛夏还是严冬,一年三百六十天,我们几乎天天在海滨的沙滩上,练射击,练刺杀,练投弹……
初学射击,要求瞄准时要三点连一线,可是由于腕部力量的不够,很多人难以连成一线。排长吴忠玉教我们一个方法,就是在枪上挂一块砖头,以练习稳定性。挂着砖头的枪托在手上,自然沉重的很,上下左右摆动,还真的不好把握。排长让我们就这样的练着,他不发口令谁也不能停下来。每天都这样的训练,也就一二个月的时间,托举在手上的枪不抖了,三点也能连成一条线了。
实弹演习靶场在燕儿岛,离我们这里很远,每次演习都是汽车排的战友用大卡车把我们拉到燕儿岛靶场。我们每人分有九颗子弹,分别进行卧、跪、立姿射击,三姿中立姿无依托射击最难。排长示范的就是无依托三姿射击,九颗子弹颗颗都中靶心,颗颗都是十环,这个广西老兵真不愧是大比武中走出来的尖子兵。最近的老兵聚会,听说排长已经去世,我的心中甚是失落,他射击时那挺拔的身板,又如视频一样的在我的脑海中回放。
手榴弹实弹投掷的这天天气晴好,万里无云。连长梁盘金亲临靶场,做了动员,又一步步地分解了投掷手榴弹的方法步骤。靶场有个战壕,连长、排长始终在战壕里,他们要给投掷的战士发布口令和进行安全观察。我们有序的一个个被叫到战壕里,然后按照指令进行投掷,整个投掷过程很顺利,轮到战友汪本才投掷时,事故发生了。
手榴弹尾端有个保险盖,把它拧开从中取出保险环,环连接一根线,线的顶端就是手榴弹的爆炸装置,稍一拉扯就会引爆,整个过程也就五秒钟。也就是说在你将手榴弹扔出去后,就要立即趴倒,待听到爆炸声后,才能将身体探出战壕,否则就有生命危险。
汪本才有个习惯,不管什么东西在他的手上,他都喜欢抖一抖。他听到口令后把手榴弹握在手中,拧盖套环,连长正待下口令时,糟了,只见他不知是害怕还是下意识,他把套着环的手榴弹抖了抖,“啪!”只听到极为短暂的引爆声,手榴弹掉到了地上,掉到了他们三人的脚下,趴在山头上的我们看的一清二楚,一个个悄无声息,空气都似乎凝固了……只见连长猛的一把将汪本才推倒在十米开外,大喝一声:“趴下!大家统统趴下!”就在他和排长趴倒在地的同时,只听到“轰”的一声,手榴弹在战壕内爆炸了。硝烟过后,只见他们三人缓缓站起,三人都毫发无损。凝固的空气一下子活跃了起来,我们欢呼着,向连长致敬。
听战友说,前几年梁盘金连长去世了,我的心中充满惆怅。人们对英雄有众多的诠释,有数不尽的形容词,我无需去检索,因为,亲眼目睹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他临危不惧,先人后己,镇定自若,果断勇敢的处置突发事变,这还不就是英雄吗?
离开军营已过半个世纪了,世事沧桑的过往陈迹大多模糊淡忘,可这短暂的从军经历竟是那么深的镌刻在我的脑海之中,时时翻转浮现。海风、海浪、海鸥、海疆,水上飞机、我的哨位、我的首长和战友,是我一生永远抹不去的记忆。每每泛起这种回忆的浪花,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吟唱:
“……十八岁十八岁,我参军到部队,红红的领花印着我,开花的年岁,虽然没戴上呀大学的校徽,我为我的选择高呼万岁!啊,生命里有了当兵的历史,一辈子也不会感到懊悔……”
作者简介 张家康,文史作者。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会员。福建《党史月刊》特约作者。著有《新青年 时代巨变中的人与事》(北京大学出版社)。在全国公开发行的报刊上发表了诸多文章。这些文章中,多篇被《新华文摘(网络版)》《新华月报》《作家文摘》、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和《人民日报(海外版)》《文汇报》《解放日报》等文摘报刊和栏目转载。一篇获《作家文摘》主题征文三等奖。三篇获华东地区党史期刊优秀文章二等奖、三等奖。多篇被一些丛书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