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吸烟的历程
我正式步入到吸烟者的行列,时间是较晚的,但与吸烟者的接触,并感到很有些意思,还是不甚懂事的童稚就已开始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可谓是穷极的日子,特别是我们农村,没饭吃几乎是我们日常的惯例。可是一些吸烟的瘾君子,一日无饭吃,熬着也就作罢了,但一日不吸烟,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很是难受。然而那时的烟叶,也同粮食一样少得可怜,这个原因主要是我们这地方种不出烟,上面也不许种,外地不供应,自然就艰难了。所以熬不下去时,也总要站起饿得乏力的身子,去寻点似烟味的树叶什么的,以聊胜于无地吸着解馋,人们常称这叫“闹烟荒”。我当时还不过八九岁,看着他们那样地吸,以为那也是可以裹腹的,就偷偷去找了一根空心的小竹管,一端塞上树叶点火,一端学着大人那样放嘴上吸。不料那烟刚一吸进口,便火辣地被一股莫名的气味呛得眼泪直流,许久嘴里还是苦涩的,反而更加重了我肚子的饥饿。这件事现在说起来,应当是一个笑话吧,不过却是我与烟的缘起。
其实不是那样的苦日子,我们那里的农民也没有吸香烟的能力,只有到市场上去向烟贩买了原始的廉价烟叶,自己加工了来吸。这种吸烟的烟具有两类,据陆燿的《烟谱》:一是旱烟管,一是水烟壶。旱烟管一般是竹制的,只有富裕人家才用铜制的,这又有长短之分。不大下地干活的老年人,大抵用长的;长度约有一米四五,竹管前段套着比大拇指还粗的铜制烟锅,吸的一端也是铜制的烟嘴(富家有用玉石的),吸时可抵在地上或架在就近的物体上,也可以像吸鸦片那样躺着,将烟杆伸向远方,出门时还可当打狗棒或拐杖;只是往烟锅上点火困难,需另有火具辅助,而且吸的力气要大,往往吸得嘴唇拉长了才有烟到口中。短的长约三四十公分,更短一些的也有,只是烟杆烟锅都小一些,上面吊一个装烟丝的小布袋(长烟杆也有),吸烟的时候能像钟摆那样地左右摇着。这种旱烟杆因为可以揣在怀里,随时可以拿来吸,使用的人也就多些,特别是干活下苦力的人爱用,所以人们又称他们为“短烟帮”。我并不羡慕这种吸旱烟杆的人,因为要花那么大力气吸许久才有烟到口中,我又担心没有这么多的蒸汽,所以从不敢试着去吸一吸。现在这两类烟杆都淘汰了,就是想尝试也不可得,让曾经常见的东西竟不知它的口味如何,不免遗憾,觉得应该去体验的却没有体验到。
第二种烟具便是水烟壶了,也有称“水烟筒”的,又叫做“吸水烟”,是一种端在手掌上吸的,是纯铜制的;据说也有白银做的,很漂亮,大概是官家用的吧,可惜我没有见过。它的构造由一个大号电池样的水壶,上面直接伸出一根弯九十度的吸管,长约二三十公分,细手指般大小,水壶上还有一个可抽上抽下装烟丝的烟锅,另有一个储存烟丝的带盖铜制的小罐,用皮套与水壶套成一个整体;两边各有一个笔筒大小的插座,作为插纸媒和通烟孔的铜签用的;然后再用一根银练或丝绳串着壶嘴和烟座,使它便于挂在墙上或常坐的椅子旁。这样的烟具造价较高,如果不是富户或祖宗遗留的,一般人家都不大可能有。然而从我接触到吸烟的场景来看,最有诗意最有乐趣的,却莫过于吸这种水烟壶了,除了烟从水中过滤有益身体健康外,那烟壶吸起的响声和吸烟人的神态,仿佛羽化了一般,令人向往之至。因此我还想叙一叙吸水烟人的那种情趣。
记得我小时候,大人在地里干活,每到要休息时就高声呼着:“送烟茶来啰!”家里人也大声回答着:“来啰!”一呼一应的震得山响,听着很是让人发笑,也觉得很有趣。此时我便是这送烟茶的人,一手提着装有茶点的小篮,一手提着水烟壶(因为水烟壶不能随身携带),在田野上小不点一样的走着,哼着儿歌,也是很惬意的。到了干活的地方,大人已在树下坐着了,见了我,第一要务就是将烟壶拿过去,立刻装烟点火,然后如饥似渴地将嘴做一个O形含着吸烟管,于是烟壶里的水便“咕噜噜、咕噜噜”的响着。嘴鼻喷烟地猛烈吸过一阵,有点够了,便满满的含上一口烟,将头仰靠在树干上,闭上眼睛,仿佛在作深度的品尝;有倾,突然朝空中“嘘”的一声,如打开闸门的奔流,鼻嘴中的烟便喷涌而出,一团一团袅袅地飘向远方。我现在回忆,这白云蓝天下的情景同吸烟人的样子,其意境简直就像清朝黄慎的《陶令重阳饮酒图》,劳动累了的人如果还能有所享受,大概没有比吸水烟壶更胜出的了。
水烟壶还有一个优点:就是能团结友谊,增进感情,俗话说“烟是和气草,吸了还要讨”,此种风气,其实现在还保留着,——没烟的向有烟的讨吸也是常事,只是吸烟的方法变了。我邻家的一位叔父,有把极好的水烟壶,是他祖宗遗留下来的,每到冬天无事,就近爱吸水烟者各自带了烟丝,纷纷来他家围着火炉,一边闲聊一边轮着烟壶吸烟。每人一次似乎只吸三斗烟,不知是什么时候形成的规矩,俗话叫“烟不过三”,同“事不过三”的约定俗成一样,大家很是遵守的,绝不多吸。一个吸完后,在烟斗上装上烟,手握着烟嘴转一圈,表示擦去了涎沫,站起来双手递给下一个;下一个也同样站起来双手接过烟壶,照例用手握着烟嘴轮转一圈,算是完全将残沫抹去了,便点火吸烟。于是烟壶里“咕噜噜”的水声,与烟斗上一闪一闪的火光,有节奏地明暗相间,形同跳舞,夹着语声笑声,什么有不有饭吃,钱够不够花,都忘记了,大家能这样相敬如宾地坐在一起,水烟壶的功绩实在是不能抹的。我们那里不少大婶大妈也爱吸这种水烟壶,而且总是不离手的,如果外面有什么热闹,常能看到她们一手端着烟壶,一手拿着纸媒,边吸边看的跑着出来,有时跑得绣花鞋都甩掉了,那狼狈的样子,也总能给人一种很有趣的快活。
这些时候,我还不是“吸烟者”,不过在旁边听着烟壶里“咕噜噜”的水声如击鼓传令一样,看着团团上升的烟雾如暴雨前的乌云似的,便有点小儿吹肥皂泡那样感到好玩,有很想要试一试的意思。但我还是小孩,所谓“屁股未收黄”,是严禁吸烟的,只好瞒着母亲去偷吸,可是却大出我所望,刚一吸,烟壶里的水便立刻涌进口中,那苦辣辛臭的烟味,呕得我眼花缭乱,肠胃都要抽出来了。本来经过这样的教训,应该有些谈虎色变了的,然而我不但没有这方面的悔改,反而羡慕大人们吸水烟壶的技术,人们常说的“学吸烟”,大约就是学这水烟壶如何不将水吸进口中并能喷发出漂亮的烟雾吧。
水烟壶的事谈了许多,还有一种吸烟的方法不能不提:就是用纸临时自卷的喇叭筒烟。这是有了西洋纸进入中国才开始的,同时也是学了香烟的形式来运用的,历史并不长。用报纸或书类一样的纸,裁成一指长、二指宽,大小同现在香烟的卷纸差不多,将适量的烟丝放上面,卷成上尖下阔的喇叭形状,因以为名。吸时两个指头夹着,形式同吸香烟一样,但高下却有天地之别,一个代表绅士,一个代表庶民。这种方法的好处,只要裁一点纸装在烟盒里,无论坐着或走路,随时随地都可以卷了来吸。缺点也很多,一是容易熄火,一支烟如果不连续吸,常要点二三次才能吸完;二是农村能卷烟的纸很少,有时甚至将孩子还没读完的课本给撕了;三是要有点技术才能卷好,虽然用唾沫粘过了,有时仍有散了的。因为我对吸烟老有一点热爱的兴趣,到了半大男子汉了,还是由于家庭的管禁和经济方面的拮据跨不过这一步,但在外面同一些长辈一起时,见他们卷喇叭筒烟吸,便好玩的向他们要一点纸和一点烟,学着那样地卷。可是很少成功的,还没吸去,纸就散了,烟丝也掉落在地上,使得长辈们痛惜地说“你呀!还不是吸烟的料,别浪费了吧。”所以至今,我还卷不好喇叭筒烟。
上面吸烟的烟具和吸烟的方法,有的我目睹过,有的也尝试过,都能引起我对吸烟的兴趣。现在基本不用这些了,我仍时时怀恋着,虽未进入吸烟的大门,也明知吸烟既不能充饥,亦不能解渴,而且不利健康,但我心里总有一点想努力的念头,这大概也是经常耳濡目染的陋习难去所致吧。
有一段时期,我还见过一种想吸却未吸成的烟:可能是为了适应农村经济条件的需要,供销社突然有八分钱一盒的纸烟卖了,是纯白色的纸盒包装,上面没有颜色、图案和产地,仅“经济烟”三个大字,名与价倒很相称,仿佛专为无钱人特制的,可是还是少人买。其实那时八分钱来得也挺难的,因为一个工作日,不过三毛钱左右,下雨天休息日还是空白,吸一盒这样的经济烟,就要花将近工资的三分之一,本来就无余钱剩米,自然是比较谨慎的。何况那时八分钱的用途也不少:可吃一顿简单的早餐,可买半斤(市斤)多大米,可买十多斤煤,可买一个鸡蛋……所以能吸上经济烟的人,需要有点势力才行。不过也有例外,以为吸经济烟比吸水烟旱烟之类更节省,当时我们生产队有位大爷就是这么想的,他说吸水烟旱烟和喇叭筒,同样要买烟叶,要买纸媒,要自己卷制,一月也要一元好几,经济烟节省点吸,每次只吸半支,每天十支就够了,一盒就可以吸两天,不但合算,也很便宜。可是没吸几天,他突然摇头呼着对我们说:“上当了,上当了!没烟气,肯定是荷叶卷的——你试试,好大的荷叶味。”接过他烟的人吸了一口,也同样皱着眉头说:“唔,原来不是烟呀!”后来不久,大约是这缘故使然,供销社便不卖了。其时我已是男子汉了,身上常揣了几毛钱作不时之需,原本想旱烟水烟没吸成,喇叭烟又不耐烦卷,现在有了便宜的经济烟,正好可以遂我的心愿,但一听这位大爷所说,便只好放弃了。所以我没吸过那烟,不知是否真的是荷叶卷的,不过我屡次吸烟的不能顺利,于此亦可想见。
我能无顾虑地公开吸烟,大约在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因为我父亲退休了,有幸顶班进了外县某单位当了一名锅炉工,俗话所谓“从糠桶里跳进米桶里”,有了固定的收入,工资虽然是末等的,也抵得过两三个农民的所得,由于物价低廉,只要别的方面打紧一点,似乎也可以吸点烟的。但想到有一家老小,又都在农村,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我这点钱,多省一点给家里,家里就会多宽裕一点,开始还是很犹豫的。然而我从小就在吸烟的环境里生长,曾萌发着的吸烟的念头,此时也更加地增强,有时疲劳了,或不当瞌睡时想瞌睡了,总会有“是不是吸一支烟要好些呢”的想法。这样的思想斗争不知有过多少回,仍然敌不过烟的引力,终于鼓起孤注一掷的勇气,隔三差五的花三四毛钱,去买一盒两盒很低廉的香烟,私下里实在熬不下去了,才偶尔掏出一支偷偷地吸一吸,意在为了解馋而已。在大庭广众之中,我照例装作不吸烟的样子,这原因主要怕自己有了吸烟者的名声,会要一发不可收拾。
我们锅炉班共四人,他们早都是烟的瘾君子了,几乎是吸接火烟的,而且又都很有“义气”,吸烟时总不忽略要发给我一支。这也难怪,因为他们都是城里人,父母有工作,夫妻有工作,孩子将来也会吃皇粮有工作的,有这么好的条件和经济收入,吸烟如不因有违健康,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小焉矣哉。所以他们递烟给我时,我心里很矛盾,若接过来吧,我不吸烟的面具就揭开了,吸了人家的,自然也要礼尚往来发烟给别人吸,以后身上便得常揣着跟他们价格差不多的烟以备应酬才行,但鸡公又怎能同马跑呢?这是我所不安的;若不接吧,我心里却确有要吸烟的意思,因为我究竟背地里是吸烟的,经过一番挣扎,为了保住“不吸烟”的名声,我还是决定不接。我这样,起初似乎是蒙混过去了,还获得人的赞誉,说我不吸烟是好习惯,可是后来不知是怎样露出破绽的,一次由于我不接一位青年同事的烟,他突然不客气地揭发说:“你就别装了,接着吧——我看你独自一人也吸烟呀!”因为他道破了我的伪装,我立刻面红耳赤,嗫嚅了一下,不得不接过来吸了。打这以后,我就硬下心来,不再偷偷摸摸,而是堂而皇之地吸烟了。
大凡一件事,只要迷上了,就进了不归路,吸烟也是如此。特别是我们锅炉房的环境,不像办公室之类有什么“禁止吸烟”的规矩,所以我们嘴上总是叼着烟的,干活也没有离过。一个人的烟吸完了,停不过十余分钟,又掏出烟来,除了自己继续吸,照例每人要发一支;另一个吸完了,又同样如礼循仪,是以嘴上的烟就没有间断过,人常戏称“锅炉冒大烟,司炉冒小烟”,这后者自然是喻我们司炉的吸烟之严重。我在其中,既已公开吸烟的身份了,当然也不能缺席示弱的,曾经那些困扰人的经济顾虑也一扫而空,由原来暗中每天克制着只吸三五支烟的情况,一下发展到每天一盒,一盒半,结果到两盒还不时堕入窘境。我吸烟进步得如此神速,是我始料不及的,对于那些吸烟致癌。有害健康的诫律,也已充耳不闻,简直到了刀架在脖上不知迴避的地步。
现在我七十多岁了,身体尚可,嗜烟的兴趣亦未稍减,这本来要感谢上天的所赐,因为人老了,能吃就是福,是很庆幸的事。但近来香烟之贵,实属罕见,高的七八百上千元或更高的一条,这当然是贵族烟,非穷酸如我辈敢望其脊背的,也不会有这样的奢望。可是与原来那种二三毛钱一盒质量差不多的平民烟,现在至少也需七八元上十元了,虽然有劝人“没钱吸烟就别吸”的好意在内,然而也不能没有“敲瘾君子一竹杠”的嫌疑。像我这样超常的吸烟人,无论怎样的抑制,能降到一天只吸一盒劣质的平民烟,应该是十分有毅力的了,但这笔数却要花去我退休工资的十分之一还多,而此又只是我生活中之点滴,若花巨资以点滴伤大局,又非明智人所为。因此我对于吸烟,只好降了又降,每天以一盒烟为上限,明知这仍是很大的负担,却又不得不买,所谓“愿者上钩”,其过错只能怪自己一开始就不应该吸烟。现在悔之固然是晚了,不过从这里似乎也可看出我的人生,年轻时候因为挣不到钱不能放手吸烟,老了又因为烟价昂贵而吸不起烟,其它方面的窘境也可想而知。所以在这只为富人造物的情形下,我想劝一般之青年们,还是不要吸烟吧,何况还有害身体健康!
二〇一九年十二月一日 双峰之寒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