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出茅庐
彭明生
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离现在有四十多年了,那时我刚好二十五岁,却干了十多年的农活,在经验和技术方面当是一位老农了。这么年轻就成了庄稼把式,无疑是一个农民的料,一辈子这么干下去,应是命中注定的事了,可是那时当农民的状况,除了无可奈何之外,实在很难使人安心于是。因为那时的的农民,起早贪黑一年下来,收获的只有汗水和辛苦,能够填饱肚子的东西却很少,实在只能半干半稀地养家糊口,所以我虽曰“老农”,心情上却是怨农的。
就是这年冬天,有一个新的政策,凡国家工作人员退休的,可以补员一个子女替代,政策虽无明文规定:但属工人的补工人,属干部的补干部,与封建的世袭制却差不多。我父亲在某县当炊事员,恰好到了退休年龄,我便得以脱离农籍,赴我父亲所在县的单位,接替他炊事员的职务。
炊事员是为单位其他工作人员做饭做菜的,是很低下的一个工种,但他的属性却是工人阶级的,称谓上叫做工友,仿佛与产业工人还是略有不同。这在当时的情况下,一个农夫能够到国家单位去工作,并可按月领到工资,虽然炊事员的薪金很低(初参加的,仅二十八点五元每月)。却是收入稳定的吃上皇粮了,按俗话说:“这是从糠箩里跳进了米箩里。”不是随便能有的机会。何况我那时对农民苦处的怨恨心情,就是当一名掏粪工,也会感到“心有余荣焉”,是以载欣载奔的去当炊事员了。不过在去之际,也曾有过一些为难,父亲从单位回到故居,已是一付老而多病的身子了,母亲也并不健康,我又有了三个孩子,衣食起居里外农活都丢给妻子一人,一则怕她担负不了,二则也实在有些不忍心。好在妻子愿意含辛茹苦,并支持我说:“与其都在家里受苦,能有一人得到好处,怎能不去呢?——家里有我,你就去吧!”妻的胸怀让我感动,并且一个人又不能一只脚同时踏进两条河流,我就这样走上了另一人生的开始。
我所去的单位,是父亲退休的某县人民医院,当时所谓“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因为是“文化大革命”的末期,许多传统的东西由于“破旧立新”都革除掉了,但这所医院却仍保留着一种优良的礼节:凡离单位的人要开欢送会,说些离别难舍之类的话;凡来单位的人要开欢迎会,表示来者即同志之意。无分贵贱,都有此礼遇,故我也添在被欢迎之列。现在回忆起来,这固然是旧知识分子的迂腐,但还是觉得挺有人情味的,所以我很想详细地述一述。
记得欢迎会是晚上召开的,在医院的会议室。那时医院的工作人员并不多,总共也不过七八十人,被欢迎的也只有两位:一位是军队的退伍干部,一位便是鄙人我了。桌上摆满了糖果,能来的人都来了,女的比男的多,济济一堂,欢声笑语,很像黄昏林中归巢的雀鸟汇在了一起,“唧唧喳喳”的很是亲热,但又不失他们知识分子的那种矜持与自尊。不过他们似乎不是为了有糖果吃而来的,因为他们都很有分寸地只拿一丁点儿慢慢地剥吃,有的甚至连一丁点儿都不吃。同时也不像是为了要见识新同志,因为他们只关心谁买了一部红灯牌的收音机,或谁戴着上海牌的手表,仿佛是为了轻松心情而来的。可是气氛却很和谐友善,从笑声中感觉他们确在欢迎我们。
我在农村生活了二十多年,心里常有政府工作人员即官的感觉,因为在那种年代,只要是上边来的人,除了他们自己惯常摆出的那种吃“皇粮”的优越感之外,对下民也有很多的处置权,所以在我们农夫心里,他们总是“巍巍然”地令人生畏。现在我虽然一跃而加入到吃“皇粮”的队伍,也是承父亲的余荫,没什么可骄傲的,心情上仍有那种农民不敢见干部的余悸,因此看到欢迎会上的情景,还是有些发怵的。当我低头走进会议室,有人示意我去前台的位置上坐,我没有敢去,像过去刚出嫁的小媳妇怕见公婆一样,惴惴不安地龟缩在一个不大被人注意的凳子上,眼耳浑浑沌沌的莫辩声色。不过有时也觑一觑会议室的状况,有一件事让我觉得奇怪:桌上那么多的糖果,除了吃一丁点儿的之外,仍那么成堆地不大见有人抓拿,要在我们乡下,为了争抢一根萝卜打架也是常有的事,我虽然不敢稍稍的去拿一点来吃,却为他们不吃感到遗憾,又为那些糖果剩下来不好处理担心。但他们那种绅士的派头,倒是我很佩服的,也很喜欢他们这种有礼有节的态度,可惜后来这种欢送会竟成了绝响:来的不知不觉地就来了,走的不知不觉地就走了——以后,大概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的欢迎会了吧。
欢迎会上还有一件事,至今都是我觉得惭愧且颜面扫地的,故不得不提一提:没多久欢迎会就开始了,主持人是医院的书记,身材矮墩墩的,样子很严肃,那时工人阶级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领导阶级,政治上地位是很高的,炊事员大概也是准工人阶级吧,他一开始便点名介绍我。但由于我的胆怯和没有世故,脑子空空荡荡的,不知此时要做些什么表示,也不知他介绍了些什么,只觉得旁边有人碰我,并低声说:“站起来呀!站起来呀!”那时我不懂得为什么要站起来,依然木偶般痴痴地坐着,我想当时的样子一定很愚蠢,因为我听到有“吃吃”的笑声。
接下来便是介绍那位退伍军人,情形却比我生动多了,刚一提到他的名字,书记身旁突然有一人“嗖”的站起来,双腿“嚓”的做一立正样子并拢,胸膛笔挺挺的,穿戴着已摘去徽章的军服军帽,很庄严地举起右手,左右旋转九十度,给大家敬了一个及其标准的军礼。大概因为他这突然的举动出乎大家的意料吧,开始都愣住了,怔怔地望着他,过了好几秒钟才恍然大悟:他这是在向大家表达敬意。于是会议室里立刻响起了热闹的喝彩和鼓掌,连严肃的书记也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膀,微微地笑了。我看着他军礼敬得那么好,又获得这么多的赞赏,相比之下,我却这样笨拙,当时连钻地洞的心情都有了。我不料初出茅庐,就会这样尴尬,会后许多天,都为自己的愚笨愧疚,好在这对我吃“皇粮”没有什么影响,还是很庆幸的。
这是我初出茅庐遇到的一点情形,实在不值得一提的,不过今天回想起来,却不完全无意义。比如欢迎会上那男男女女的大小知识分子,对传统道德的批判也经过了二十多年,他们居然还能有绅士那样的风度,桌上的糖果本来是可以随意吃的,而且根据那时物资匮乏的情形,也未必真不想吃,可是他们却慢条斯理的只拿一丁点儿吃,使我想起《镜花缘》中的君子之国,只是可惜现在没有这样的礼让了,这也是我经常怀念的。特别是那位退伍军人举手敬礼的样子,不但至今记忆犹新,而且心存佩服,觉得一个人如果不善于推荐自己和表现自己,始终是没有出息的,假如我初出茅庐时即明白这一点,也许我今天的境况就有刮目相看之处,现在虽然找到了问题的症结,却是悔之晚矣,不过这经验却值得后人借鉴。
二〇一八年十一月十七日 东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