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君秋山

岳定海

      秋山不是山丘那个丘山，是秋山，对应的是绿色起伏的春山。秋山这个名字容易产生误解，与早稻田的日本某些地名是不是相象？与民国时期徐志摩郁达夫所描摹的颓废的又带着新鲜气息的新青年是不是一脉相承？秋山是来自四川一座荒芜而偏僻的县城的青年，那座城墙环绕的街道与瓦房，石头上开不了花，铁枣树爬满了刺，一眼望去，寒风凛冽，人站其间如风中之草，左右摇晃。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秋山身提肩扛行囊到达另一座规模稍大烟火气更重的城市之时，不过三十出头。古曰“三十而立”，可见老先人看重这个年龄的分水岭，这是从青春年华迈向创造力强的年代啊！秋山的眼神清澈，如夜空里明亮的星星；而生命之激情尤如城垣之边那条涌动的涪江，一发而不可遏止。秋山在城市繁华的靠近公园的临园干道上骑行，那座宽敞的公园开放鲜花生长树木，花是闲适的，灿烂于半明半暗的园林。树木笔直里参天，揽住天空里的流云和鸟啼。秋山被邀请到树下的雅致的坝坝茶就座，地方电视台要为他制作一出文艺专题片，那是1992年代，秋山突然在这座城市火了，他写的一本书成为畅销品，上东街（曾用名警钟街和东风路）书店购买的上门索取的各种人员络绎不绝，电视台一打听明白，即约秋山到公园现场采访，秋山穿一条拉链夹克如约而至，他的发亮的头发覆盖睿智的脑袋，手携一本引起轰动的《孤独者的梦想》向漂亮的电视台女记者展示，封面红黑相间，一个寂然的中年人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太阳升起的地平线走去……女记者呆呆望着让人心潮激荡的封面图，颤声地问秋山，“这是你吗？”秋山一甩头发，“不是我，是在挣扎里奋斗的所有人。”记者与秋山的采访就在迷惑与释疑，混沌与明亮，失望与希望，简年与繁复里一层层剥茧抽丝，最后呈现出一颗事物的核心出来。那期节目通过电视播放后，笑起来腼腆的秋山成为无数人的话题，少女打听秋山背后那位温柔而贤惠的女性，少男热议秋山这本书籍的哲学终极意义。秋山还是秋山，忙他的劳碌命的工作，写他的文采斐然的文字，吃他喜欢的绵阳米粉和红萝卜烧牛肉，走他念叨着的大好河山。临园干道旁边兴盛着一家顾客盈门的Tc歌舞厅，而穿过喧哗的干道的对面有家爆红的大大乐舞厅，在那个年代下班后的夜晚，仅有的舞厅总是人潮汹涌，总是歌声嘹亮，总是摩肩接踵，总是含情脉脉……被禁锢多年的人们忽地爆发了春潮，毫无顾忌地冲开杂草乱石等羁绊，向着无遮无拦的远方奔腾。暧昧的颜色闪耀粗糙的大墙，几个抹成血红嘴唇的歌女在台上提胯演唱，大堂里混合着烟味狐臭气和廉价的香水味，舞客们在亢奋里搂着故弄风骚的女人扭动。秋山也要进这个场合，他被一些各阶层的朋友邀约而至，秋山不大喜欢入群，他拖一把椅子坐下，喝歌舞厅提供的劣质茶水，倚墙斜视着撕下外装流露本性的男男女女，他们在忘情里获得一切又丧失一切。秋山坐在暗影里，几个清秀的女孩过来请他跳舞，被温和地谢绝。秋山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一晃而过，某局副局长，心里闪了一下。又看见一个肆无忌惮的脸部盛开陶醉，某公司董事长，心里又咯噔一下。秋山觉得好玩，这几个人在台上发言时郑重其事得很。

      在一个夏天季风倾洒的时候，秋山要去云南老山了，他不是一人前往，秋山跟随他所在城市的几个头头脑脑及新闻界同仁抵达。在彩云之南的文山前方便是火炮齐轰的阵地，隐蔽的猫耳洞横穿高山树林，秋山们去慰问在老山作战的绵阳籍将士，他们在辛劳地穿过两天行程后终于在战士们掩护下跋涉到老山主峰，盛夏过后是泥泞的雨季，秋山们在千叮咛万嘱咐后看见一座被地雷包围的猫耳洞，战士们在阔大的草坪与茂密的树木间寻找可以通行的蜿蜒曲折的路径，秋山一行踩着引路士兵的脚印小心翼翼地前行，后寻找一处稍宽的山岩坐下，长喘一口气，战士们递上军用水壶给秋山们喝，那真是一个凉爽啊。几经周折到达伪装很好的猫耳洞，秋山斜着身子钻进去，那是名符其实的山洞，顶多容纳二人，塑料布遮岩，篾片绷紧，践士们在这眼转不过身的洞子潜伏数日到数月，时逢连绵雨季，战士们在洞穴里生出青苔长出霉斑了，他们戏谑地说，两腿之间都溽烂了。虽是戏言，却让秋山潸然泪下。秋山在完成任务后返回这座城市，眼含热泪写下来自老山第一线的战地报道，在听众与观众里激起很大反响，他们说，秋山的报道来得快感动人。

      秋山利用每年的工休假和大周末，背上挎包开上小车就沿着文学路线图去寻访。他爬上江油青莲那座生养诗仙李白的山峰呆坐，幻影里衣袂闪闪的李白仗剑天地，李白还叫童子端来酒碗，刀光剑影里仰脖吞下，那位立体的有血有肉的李白在故乡的山顶站为巨人，他睥睨一切又包容一切，他梦游天姥又仰天长啸，他脚踩云端又闲坐敬亭，他汪洋恣肆又捞月溺水……绵阳你孕育了李白，江油你滋养了李白，这是一世荣耀，又是永世光芒！秋山风尘仆仆地走近盐亭嫘祖圣地，山不显高而紫气东来，水不显深而春心荡漾，几十年前的圣地可不是这样的，群山绵亘，野藤缠绕，小河明净，渡船来去。秋山在水畔停步，招呼船家摆渡接送行人，船工一点竹篙，小船轻盈划向对岸，见一堵青苔掩映的石岩耸立，择梯抓藤上行，树枝横着下垂，小鸟鸣唱枝头，绕过一座陡坡，见三砣椭圆形的石头朝天而立，陪者告诉秋山，此为三锅桩，上古时嫘祖架火煮丝之用。秋山肃立，对祖国苍凉的历史投去尊敬的一瞥。七弯八拐后站在青龙山龙眼位置，一方石碑默立，碑书“嫘祖墓”，墓冢庄重肃然。秋山虔诚地三鞠躬，他喃喃自语，有丝就有衣穿，人类从愚昧过渡到文明，实在是太好了。秋山还出了一趟远门，跑到西充去观察张献忠葬身之地的多扶镇凤凰山丘，关于这个枭雄蒙难处，史籍有多个版本，一说在盐亭县城凤凰山下，一说在盐亭金孔与西充交界的凤凰山头，一说在西充这处，秋山不想那么多，一处一处考察再说。他在热情里走拢西充凤凰山，已是大雨滂沱后的下午，庄稼地黏糊糊的，包谷叶子锋利如刃，秋山穿着背心向里钻，臂膀和后脊割得血肉模糊，他在艰辛寻觅后发现一块其貌不扬的石碑立于田埂处，上书“张献忠殉难处”，秋山抬头看看雨后沉闷的天空，再瞧山头平展展的田地，想象着被世上称为杀人魔王的陕西张大王竟坠落至此，不由叹息一声，世间多少英雄豪杰沉沦，多少才女美妇玉陨，天上的太阳不减光彩，地上的河流不收气场，唉，世事如棋局局新是吧。那天晚上，秋山在不远处的山岩上看见一眼洞，他请村民搬来高高的竹梯，轻步登梯入洞，却显逼窄，屈身爬行一米之距，可以站立，光线很弱，秋山怔住一分钟后才感适应，可以辩识有几处平坝，一处厨房，一处茅厕，一处吃饭的石桌而已。这是防御工事还是躲难居所，秋山还是一无所知，他拍照后于暗色里出洞缘梯下行，村民好奇地问他看见了什么？秋山脸色平静没有作答。

      秋山曾经在绵阳御营坝一处临水的院落居住过四年，那处聚居处花木扶疏，阳光浮动，从后门出去顺石级前行便可见波光粼粼之安昌江了。说是江，在靠城区这段已经平静下来，动静也小了许多。沿水草茂密的河畔漫步，垂钓者耐心地盯着鱼漂观察涟漪，听音乐者坐在垂柳下入神地哼唱，饮马渡大桥倒影在波涛起伏处抖动，远处一山横抹也在水下晃成几片……秋山不喜欢多于走动，他回到略暗的房间拉上窗帘，遮蔽已经微弱的阳光，枯坐电脑桌前，打开邮箱开始创作文稿。他曾经在默然的书房创作几千行奇奇怪怪的诗歌，天马行空的散文和一些五彩缤纷的随笔，写累了，走到厨房打开炉火，将存起的炖排骨汤重新热上一热，待蒸气缭绕时舀一碗干饭两瓢子骨汤拌到裹腹，让饥肠辘辘声渐次平息。灶台上存几瓶白酒，秋山会取出用嘴对饮，烈性的酒一下肠胃，整个人就活泛起来。秋山缓慢走到客厅前将窗帘开个缝，他怔怔地望着院井萧条的树干和倦怠的鸟影，他想一个哲学命题叫“泡泡”，天不是泡泡么？水不是泡泡么？人不是泡泡么？一切来源于虚无，一切终结于寂灭，一切又如泡泡样漂动进另一个平行宇宙，一切又在泡泡的天体里循环……秋山漫无边际地幻想，他想到力大无穷的盘古，在开天辟地之刹那间，死水里爆裂出绝望的花与树，这一看，万事万物什么的都不算是个事！

      那年工休假多放了几天，秋山一高兴坐上长途火车直奔北京。自小他就知道北京是祖国的首都，也是巨人毛泽东居住的地方。那天秋意浓浓，秋山随着人流要去登壮丽的天安门，那阵天安门对外开放，大约50元一张票，他心儿欢跳着顺着斜长的梯级走上二楼，宽阔庄严的长廊一目了然，在朝下面世界上最为广阔的天安门广场看去，人流如织，纪念碑直指苍穹。秋山很想踮脚朝远方挥手，觉得不大自然又将手犹豫着缩了回来。他收回视线，注视着不远处的汉白玉栏杆的金水桥，他忆起红色风云再起那些年，狂热的人们用玻璃杯打起桥下的水，说是带回老远的家，将这瓶神水供奉在家族案台之上，把温暖与幸福长留在岁月的影像里。下楼不久，秋山忽然想起还没拍一张照片做纪念，他懊恼地返回想上楼，却告知还需补一张登楼票，那就算了吧。

      作家简介：岳定海，四川盐亭人，长居四川绵阳，中国传媒大学(原北京广播学院)毕业，供职绵阳市新闻单位。任中国散文诗学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艺传播促进会副会长（兼文学艺术研究院副院长，兼散文创作中心副主任），四川省散文作家联谊会副会长，四川省嫘祖文化促进会副会长(兼四川省嫘祖文学院院长)，四川省辞赋家联合会副主席，四川省通俗文艺研究会顾问，四川文化艺术学院客座教授，四川省老作家书画院院士，《格调》杂志编委，《西南作家》编委，《嫘祖文艺》编委，《船波文艺》编委。

      岳定海在国家级和省级出版社正式出版、公开发行个人文学著作23部，代表作系《岳定海散文卷》《蜀境》《劳动之歌》《岳定海文学课》《小史记》《人民》《秋风萧瑟》《庚子暮春文稿》《岳定海思想录》《大盆地》《灵魂在高处》《生命激情》等。他先后在《收获》“无界漫游计划”《诗刊》《诗潮》《青春》《江南》《中国当代散文精选》《文学报》《中国旅游报》《中国交通报》《工人日报》《现代散文精选》《天津文学》《四川文学》《散文选刊》《鸭绿江》《海外文摘》《中国西部散文选刊》《西南文学》《青海湖》美国《世华文艺》《西南作家》《格调》杂志《中国乡土文学》等几百家国内外重要文学报刊发表各类小说、散文、诗歌等文学作品，达数百万言。并执行主编《绵阳散文选》《绵阳大观》等文学选集，荣获“中国通俗文艺奖”，“四川五一文学艺术奖”，“四川散文奖”，“首届《格调》杂志美文奖”，“盛世南充全国征文大赛优秀奖”，“大美南部全国征文大赛优秀奖”，“四川省报纸副刊散文奖”，“绵阳市五个一工程奖”等六十余个奖项。作品收入《中国散文年选》《当代散文文本》《四川散文大观》《川鲁散文选》《川冀散文选本》《川黔散文选》《汉语》《胶东散文年选》《文学绵阳》等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