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童年往事
彭明生
小 序
人到老年,因为没有什么向前看的东西可以努力了,就特别容易想起过去。如果是美好的回忆,当然能增添情趣,甚者或有返老还童的快意,实在是应该留恋的;如果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再把那些人间辛酸历数一遍,难免要徒增悲伤,就有些自找烦恼了。
其实倘能看破红尘,这二者都是过去了的世界,如苏东坡所说:“事如春梦了无痕,”好丑与老身已无关系。然而人总是有这么怪的,不在过去世界里寻点什么就没法过一样。
就如我吧,现在已年届古稀,且又成了未亡人,多少事都付诸东流了,本该悟透世情了的,却仍未能解脱,孤独时,总有些往事要在脑中浮动。特别是我的童年,因为家境困苦,那些曾经给我很深感触的伤痕,越想挥去,反更鲜明,仿佛有意要给人的痛处撒上点盐,以明示那些岁月对我的残忍。
这篇《童年往事》,一至三章,便是我幼年的写照,都是真情实景;四五章也是事实,只是略提高了一点,意在给我黑暗的童年,加一点光亮。总之,这都是庸人俗事,难登大雅之堂,就算是“雪泥偶然留指爪”吧。
一、我成了玩偶
我大概二三岁的时候,父母带我从双峰来隆回县桃花坪谋生,由于一时没有固定工作可找,父亲同母亲只能在一些富户人家打短工,所以就在曾经还是农村的荣兴医院下面百余米处的刘家院子,租了一间下面是猪圈厕所的茅房小楼,作为栖居之所。其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不久,百废待兴,三口之家,生活很是困难,即使半饱半饥,也常有不济,因此父母不得不早出晚归,照料我的事,就托付给院子里一些好心的老人看管。
那年,我依稀记得好像是冬天了,太阳暖暖的照着地面,一些在家里闲着的人,搬了小凳小椅都到地坪中来晒太阳了。与我差不多大小年纪的小伙伴们,有的被母亲抱着,有的被母亲拉着手,也都到太阳下面来玩耍,他们手里都拿着零食在吃,当然,也不过是一些水煮蚕豆或干薯片之类的东西。看到别人有父母在身边陪伴着,孤零零的我,虽然有点羡慕,也很想看到母亲,心里却并不怎么难过,因为许久我就一直这样。但看到他们有滋有味地吃东西,幼童的心理本能,除了嘴里有些馋的缘故,还是母亲早晨给了一点吃的,此时肚子早有点饥饿了,我本来在好好地玩着的,也就不玩了,瞪大眼睛站在一旁,一面痴痴地望着他们,一面咽着唾沫。
看到我这样子,一些人不知是怜悯我还是为了想逗逗乐子,就高声地唤着我说:
“毛毛,你能在地上打三个滚,我就给你东西吃。”
听说在地上打滚就有东西吃,我立刻就躺下去,翻过来翻过去地来回滚着。当时没有水泥地面,坑坑漥漥的地坪,上面还有石子和土疙瘩,我不知身子是怎样压着滚过去的,压在那些石子上面身子痛不痛,现在都记不起来了。旁人看到我那样卖力地滚来滚去,都很高兴,不但快乐地哄笑着,还拍着手大喊:
“滚得好,滚得好!毛毛,就这样滚。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我在地上这么来回滚着,不知有多少趟了,因为我不知道三个滚是多少,他们也没有叫我停下来。我终于滚得实在滚不动了,就停下爬起,这时我的第一个愿望,就是他们赶紧给我蚕豆吃,或给我薯片吃。好在他们都很满意,也不食言,有给我二三粒蚕豆的,也有给我一小块薯片的。这些东西虽然很少,一动嘴就没了,连滋味都没尝到,不过对我来说却很难得。吃完之后,我又望着他们,希望他们再叫我在地上打滚,打完滚再能给我蚕豆吃,给我薯片吃。
晚上,母亲回来了,见我满身泥土,问是怎么回事,我高兴地回答:
“他们叫我在地上打滚,就给我蚕豆薯片吃。”
母亲听了,突然打了我一巴掌,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哭,母亲便将我搂入怀抱,脸紧紧地贴着我的额头:
“孩子,妈妈不该打你……”
母亲说着,眼泪潸潸地掉了下来。
我本来是想哭的,见母亲这样子,也就不哭了。但我不知母亲听我打滚为什么会生气,打了我之后为什么自己又哭了。
这件事离现在过去六十多年了,可是每当想起母亲那流泪的情景,至今还让我心里酸酸的。
二〇一六年二月八日
二、我同母亲当了乞丐
我们从双峰初到隆回的这段时间,父母谋生本来就够困难了,突然又都失了业,家庭已到了断炊的地步。其时我已满三週岁了,父母怕我活不下来,本打算将我送人,可是在那艰苦岁月,谁也不愿收养,母亲没有法,便牵着我每天在桃花坪街上和郊区,开始了我们乞讨的日子。
那时,我虽然还很年幼,一些大致的情形,现在还能记得:母亲似乎穿的是一件补得不能再补了的灰色麻布衣服,不到四十岁年纪,头发就花白了。由于常在饥饿中,不但同我一样瘦得皮包骨头,连走路的力气好像也没有了,所以她手里的小竹棍,原是为防狗用的,也改为了拄杖,手里提个长形的口袋,带着我,挨家挨户的乞讨着。后来我大了,在《祥林嫂》电影中看到的祥林嫂,那形像就是母亲的翻版,只是身边多了一个我,破碗改成了破口袋而已。
我们每到一家,母亲并不怎么说话,拉住我倚靠在门框上,一直等待主人的反应。其实我们的样子,人见了都是知道这无声胜有声的意思:两个瘦骨稜稜一老一少的生命,有气无力所显露出来的渴求,只要一掬米或半碗饭,即可打发出门的,然而这极小的心愿,也常常落空的,不是无动于衷地任我们站上半天,就是厌烦地挥手吆喝:“出去,出去!叫化子都是懒人。”还有一些人家,大概硬不下心来驱赶我们,见我们站了许久,就去米缸里抓几粒米放在空拳头上,仿佛满满的一掬,往母亲口袋里一丢,并教训说:“快走吧,人要勤劳,以后不要再来了。”母亲知道那拳头上的米是多少,但又不得不说声“谢谢”。
当然也有一些慈善的人家,我记得有一次,可能是什么节日吧,那家人家正在热热闹闹地吃午饭,母亲照例什么也不说,牵着我守候在门口。直到他们饭快吃完了,一位大约六十多岁的老奶奶,盛了一碗饭,上面放着两片肉,还有一些蔬菜,送到母亲手中说:“快喂喂孩子吧,看他饿得……”母亲接过那碗饭是怎样激动的,我记不清了,不过进门看到他们吃饭,闻着阵阵的香气,我就恨不能爬上桌子去,所以我看到碗上的两片肉,一边急不可耐地嚷着:“我要吃肉,我要吃肉!”一边伸手就去抓。母亲用筷子挡住我的手,然后将肉咬成豆大一点放在饭上,一口一口地喂我。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饭,也好久没有吃过肉了,饭菜刚进口就咽了下去,很快那碗饭就被我一个人吃完了。我狼吞虎咽的样子,那位老奶奶看到了,仿佛摇了摇头,见母亲什么也没吃,就又到屋子里面拿来一茶杯米,倒入母亲的口袋里,母亲当即就匍伏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我也跟着跪了下去。
那时我还只有三岁,母亲在乞讨过程中的各种表情,虽不知道里面的意思,但却能随着母亲的悲喜而悲喜。比如人家不但一毫不给,反斥责母亲懒惰,不勤劳,母亲听了,咬着牙关一把将我拉了出来,然后在没人的地方哭上好一阵,这时我就跟着母亲一起流泪。如果碰上好的人家,所得过望,母亲不是磕头,就是作揖,我也在后面跟着这么做,只是做得不很像。
我们当乞丐好在并不太久,据母亲说大约一两个月吧,父亲就在县立一小(现东方红小学前身)找了一份炊事员的工作,除了自己有吃外,每月还有二三元钱的工薪补贴,比过去自然好多了。后来母亲经人介绍,也在街上一家米坊打工,我们一家人这才缓过气来。
二〇一六年四月十五日
三、他太过份了
父亲有了工作单位,且分有五六平米的居室,因为本来就一无所有的家庭,于是我们就离开刘家院子那猪圈厕所的草楼,住进了这小小的居室,感到从未有过的舒服。父亲是县第一小学唯一的校役,他的工作是给学校里的十多位老师做饭菜,供应茶水,当然还有许多别的杂事,如上下课摇铃、打扫卫生、给老师转交邮件等。母亲在别处打工,也是天不亮就要赶去的,其时我还不到四岁,所以每天早上醒来时看不到母亲,自然只有跑到厨房里去,绕在父亲身边玩耍。
有一天,正是开晨饭的时候,父亲给一个一个走进厨房的老师分发饭菜,可能因为人多有些害怕吧,我紧紧依在父亲的腿旁。不知是不是我妨碍了老师们吃饭的方便,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我头上突然被人重重地敲了一个栗戳,痛得我当即就眼泪汪汪了。我摸着头抬起看时,只见一个大约二三十岁的男老师,正满眼凶光地盯着我,敲我栗戳的那两根手指,尚弯曲地扬在我头顶上。我虽然是在饥饿中活过来的,肉体上却从未受过这样的重击,我扁了扁嘴要放声哭了,但他那样子吓得我不敢吱声,抽搐了两下嘴唇,便赶紧抱住父亲的腿。他似乎觉得还不够威风,又厉声地盯着我说:“不走开么?我敲你父亲的头。”说着,他真的在我父亲头上敲了一下,当然是很轻的。这时我父亲已很不高兴了,紧绷着脸,瓢碗碰得呯呯响,那位老师大概有些识趣了,拿起自己的饭菜,就往厨房外面去了。
一个二十余岁的人,竟然在一个比他大一二十岁的长者头上试栗戳,而长者却只能敢怒不敢言,我至今都不明白何以会这样。
我读书启蒙也是在这所小学,不料又碰上他教我的数学。他每天来上课时,我心里老想起他敲我栗戳时的情形,总是仇视般地瞪着他,对他讲课我也不愿认真听,所以我的数学成绩是很差的。他对我的态度,似乎也与别的同学异样,碰到我总铁青着脸,那样子常使我感到惧怕。终于有一天,我又受到了惩罚。记得是上完数学课的时候,他突然将我叫到他房子里去,二话没说,就一把提起我的耳朵问:
“你这耳朵干什么用的?”
我痛得咧着嘴说:“听课用的。”
“那你听的课呢?你听在哪呢?”
他将我的耳朵继续往上提,指着我的作业本问。我眼泪都流出来了,不得不用力挣脱出来,他却更火了,又指着我的脸说:
“你呀!同你父亲一样——榆木脑袋!”
他这样暴跳地教训我,却并不告诉我要怎样学习,另外还说了一些难堪的话,直到他觉得差不多了,才挥挥手,让我回到教室里去。
我的学习成绩不好,老师无论怎样的批评或教训,都是情理中的事,可是还要将我父亲搭上,我当时也有六七岁了,觉得很是难过,在一次偶然的谈话中,我将这事告诉了父亲。父亲说:“他对你肯定会这样的。因为他每次都要我给他多分点饭菜,这怎么可能呢?你多了,别人就少了——不过,你课还是要认真听啊!”我这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们父子有这么大的怨气。
幸好不久,他就调离了这所学校。
这也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这位先生现在也许已作古,不过在我诸多的童年记忆中,好的仍在心中留恋着,差的也大抵予以宽恕,惟有对他,我却尚有芥蒂,实在是很遗憾的。
二〇一六年六月二十八日
四、“一面”
那时我是六七岁的样子,父亲调往县一中当炊事员,母亲回了故乡种田,我便在父亲就近的小学读书。不知什么缘故,我那么小却经常犯胃病,一旦痛起来就满地打滚,很是吓人,后来有专家告知:这是营养不良引发的。我觉得很有可能,因为我的家庭确实窘迫,从小缺人看管,胡乱吃东西,又饥饱无定,自然就有了这胃痛的病,也是无可奈何的。一日,这胃病又犯了,父亲没时间照料,就送我住进了医院,记得当时打过针、吃了药,不到半个钟头,胃就忽然不痛了。平时总是要折腾一两天,现在一下子就好了,我一边感谢医院,一边替自己高兴,便要从病床上爬起来回去,突然一个声音打门口传了进来:
“小鬼!你要干什么?”
接着一个戴白帽子、口罩、穿白大褂的护士端着打针的盘子走了进来,我看不到她的脸是什么样子,只觉得她看我的那双眼睛很亮,很和善,个子比一般女性似乎略高一点,年纪也不过二十左右吧。
我怯怯的说:“病好了,我想回去。”
她放下打针的盘子,将我按下,盖上被,并坐在我的床边,从她的眉上我看到她是在笑着说的:“傻瓜,是药给你止住了痛,药效一过,还会痛哩。”
我躺下,眼睛盯着她,很想看看她的脸。大概见我有些疑惑吧,她身子向我靠拢,用飞舞着笑意的眼光看着我。见我不做声,她又说:“等过二十四小时不再痛,你的病才算真正好了——你母亲为什么没来呀?”
我还从未听过这么温和的声音,便轻轻回答说:
“在乡下种田。”
“你爸呢?”
“在学校当炊事员,没空。”
“你多大了?”
“七岁。”
于是,她一手拉着我的手,一手抚摸着我的额头,仍很轻地说:“不要紧的,有什么事你就对我说,我会照料你的。”
她说这话时,将身子俯了下来,我以为她要吻我了,但没有,只笑了笑,就给旁边的病人去打针了。她要离开病房时,走到门口,还回过头来对我说:“好好躺着,要听话呀!”
我不知道她是有上下班的,到了晚上,父亲还没有来看我的时候,我特别地希望能见到她,像白天那样坐到我身旁,拉着我的手,抚摸着我的额头,不知为什么,我还想告诉她,我的语文考试打了八十分。但这一晚上,我却没能见到她。
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来到我的病房,仍戴着白的护士帽、口罩、穿着白大褂;我还是只能像昨天一样,看到她的眼睛。她刚进来,就走到我的床前,在我额头上摸了摸:
“胃昨晚还痛吗?”
“不痛啦。”
“好,你现在可以出院了。”
说着她的眼睛很柔和地在我的脸上扫了一遍。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已给我办好了出院手续,我想再看她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病房。
我不知道她姓什么,也不知道她的模样,那时我真想呼她一声“大姐”,可是连她是谁都不知道,真不知该有多么遗憾!
我现在快七十岁了,每当盘点我一生中所遇到的人和事,便常想起这位“大姐”,虽然我们只有“一面”,又是那样短暂,但她在我心里的位置,却始终是最崇敬的人之一。
二〇一六年七月二十六日
五、她感动了我
我十一岁多一点,便碰上全国过苦日子,政府为了减少城镇物资供应的压力,我同母亲(母亲后又从乡下进城打零工)又从隆回被驱逐回了双峰农村的老家,到十二岁,因饥饿的缘故,我高小未毕业,就辍学了。但我生性很顽劣,由于父亲留在隆回管不到,母亲要操持生计没时间管,我的许多恶作剧让邻里都很不高兴,惹得母亲常骂我没出息。这倒是真的,我现在即将七十了,纵观一生,既无什么事业立世,也无什么佳处可言,极无出息者莫如我了。然而我当时的顽劣,本是人人该斥责的,但其中却碰到一位让我感动的人,至今在我记忆中,还是那样地亲切,这是不能不提的。
那时我们村有一所低年级的小学,是借了民房做教室的,凡是来这里授课的老师,下午放了学,都得回总校去住宿,我们生产队前面沿溪的那条路,是他们必须经过的。在这些老师中,有一位年轻的女教师,他们称为小老师,大概不过二十岁左右年纪,人长得很漂亮:高高的身材,柔和略圆的脸上一双乌黑闪光的眼睛,皮肤水豆腐一般柔嫩,过耳的短发秀丽透亮,特别是说话时,那牙齿就像一粒一粒温润的白玉整齐地排列着。她可能是当班主任吧,每天很早就过去了,下午比别的老师要晚,所以大部份时间她都一个人来去。
因为我不上学了,又那样地淘气,母亲每天便要我拾柴火、打猪草。这个任务我完成得很好,上午拾完柴,下午便去田边地头打猪草,因此我常可以看到小老师在溪边的路上经过。我当时对小老师的心情,一方面觉得她很漂亮,有种迷迷糊糊的喜爱;另一方面认为她太洋气,不是我们一路人,有故意嫉恶的意思。
记得那是夏天的一个下午,时候不早了,烈日却还当空照着。因为这是一个缺衣少吃的时代,我打着赤膊,也没戴斗笠,背着背篓在溪边的路旁打猪草。一会,小老师放学过来了,穿着一件洁白的上衣,系着过膝的湖绿色短裙,脚上是白鞋白袜,打着一把绘有花鸟的浅绿色遮阳伞,在当时几乎看不到有穿扮得这么漂亮的人。我从路旁站起来,本想在她过去时好好当面看看她,却有些胆怯,直到她轻轻过去后,我才回过身来。就在这时,突然被风吹来一股芬芳的香水气味,令我从未有过的感到好闻。我知道这是从小老师身上飘过来的,一阵舒服过后,我立刻起了一种不快的妒意。觉得自己赤条条的晒着太阳,她却穿得这么好,出门还打着遮阳伞,扑着香水,我们是泥里来粪里去,天天不也过来了么?臭洋气。于是,我狠狠地瞪着她的背影,有点像阿Q那样“呸”的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连声喊着:
“臭!——臭!”
小老师走过去还不过十来步远,听到了,便站住回过身子,眼睛乌亮地闪动着,微笑地对我说:
“小弟弟,我们可不认识呀!——你为什么骂我呢?”
这样的情况,在平素我总是耍赖地说:“我点过你的名吗?”但这回听到她呼我小弟弟,还温柔地对我微笑,心里竟不知该怎样,而且不但没有了以前那种无赖气,反像偷儿似的,慌忙背起背篓匆匆地溜跑了。
我第二次对小老师恶作剧,大概还不到两个星期,因为溪边是湿地,不要几天,草又生长了,所以我仍在溪边打猪草。远远地看到小老师来了,我便将背篓糊满了泥浆,横放在路中间,自己到远远的地方装做打猪草,心想:“这回看你怎么过去。”
一会,小老师到了背篓前,她开始踌躇了一下,便想自己去挪开,刚准备弯腰下去,大概看到背篓全都被泥浆覆盖了,要是动手挪开就会弄脏衣服,于是她站起来,张望了望,见我在前面拔猪草,便高声向我招手:
“小弟弟,给姐姐挪一下你的背篓好吗?”
我听她打招呼,心里偷偷地笑着,想:“终于难住她了。”却又装做没听见的样子,继续拔我的猪草。
小老师见我不理睬,似乎急了,跺着脚恳求地说:“小弟弟,姐姐会弄脏衣服的——就算给姐姐帮个忙,要的么?”
我平时对人的恶作剧,心里总是有些敌意的,对方越受伤害,我就越感到愉快,但我对小老师,本来却没有伤害她的意思,只觉得她这么漂亮,同她闹着玩一玩,看她为难的样子,让她知道知道我。现在见她唤我小弟弟唤得这样亲切,是我从未有过的温暖,便觉得为难这么好的人,确实不应该,同时又想起我上次说她“臭”的事,这次也一并后悔起来了,心里立刻有一种对不起她的愧疚。于是,我便一反我往常的无赖与顽劣,走过去将背篓移开。我原以为我的恶作剧,小老师要教训我一顿的,或者至少要对我不高兴的,可是她在我身边走过去时,反温柔地抚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
“你呀,比我家弟弟还顽皮。”
我听了,更加感到惭愧。
打那以后,我不再对小老师恶作剧了,她路过见到我,也总要给我打打招呼。其实溪边本来没有这么多猪草可打,但我每天都要借着这件事到那里去转悠一阵,如果这天小老师没有经过,心里就有念着。然而见面了,我又有点不自在,不敢正眼去看她,特别是她那双乌亮发光的眼睛、带着微笑闪烁地看着我的时候,我就有些紧张,仿佛被她窥见了我从前的种种劣迹,所以我在她跟前,总是显着一种不安的样子。
可能见到我不再那么顽劣了吧,一日,我在别处打好了猪草,由于天气炎热,背着猪草经过溪边时,就在一棵有浓荫的柳树下休息。这天,小老师比平常经过的晚一点,走近了,见我赤膊着在树下抛小石子玩,问了一声:“打好猪草啦?”便走到我身旁,将她那把好看的遮阳伞搁地上,从网袋里取出一本书放我身旁的土墩上垫好坐下,又拿一本书搧着凉。她见我油亮黑黄的光背,顺手摸了摸,便说:
“你为什么不穿衣服呢?”
我回答说:“打赤膊好,不用洗衣服。”
“怎么会好呢?看你晒得成腊肉皮了——痛不痛?”她关心地问。
我摇了摇头,她笑了,又问:
“你今年多大了?”
“快十三岁了。”
“为什么不读书了?”
“农民读书,没有用。”当时农民只能祖祖辈辈种田,我就这样回答。
“傻瓜!将来农民也要读书呀!”
我不知道什么叫将来,便没有回答。在那个时代小老师大概也不知道农民将来是个什么样吧。我们沉默了一会,小老师像想起了什么,忽然偏过头来望着我:
“那天,你为什么说我臭呢?”
这是我最怕她提起的事,便抿着嘴不吭声。她似乎一定要我回答,又追问着:
“为什么呢?”
“我喜欢你。”我轻声地回答。
小老师听了,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推了我一把,说:
“你真调皮,有这样喜欢人的吗?”
我也忍不住笑了。其实这确是我当时的真实心理,只是这么直接对小老师说了,感到很不好意思,便想以回家的借口离开她。可是我舍不得这么做,因为同小老师这么坐在一起,觉得特别快乐,所以为了掩饰我的尴尬,就拿起一块小石子,俯下身去在地上胡乱画着。
小老师看到我难为情的样子,就放下那本搧凉的书,拉起我的手,又问:
“你用背篓将路挡住,不是故意的吧?”
她这么温和地握着我的手问话,我的顽劣完全被她征服了,便低着头回答:“是故意的。”
“你还是很诚实的啊!”小老师高兴地笑着说,站起来,抚摸着我的头,让我望着她,然后说:“听小姐姐的话,以后不要再顽皮了,好吗?”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小老师拾起书本,站起来打开遮阳伞,临行时,又微笑地向我招招手,便走了。我站起来,呆呆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我才背着背篓回家。
没过多久,小老师突然就没从这里经过了,后来有人说她被留在总校任教,再后来又有人说她被调往县城某学校去了。接着文化大革命,又有人说她被打成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下放在某农场劳动改造。我听了很难过,常担心她受不了那样的苦,觉得这么好的人,不应该有这样的事。自那以后,我没有再见过她,也不知她后来的命运怎样,不过我和小老师的邂逅相识,虽然是那样地简单和短暂,但她在我苦难的童年中,却是最甜蜜的回忆之一。
二〇一六年八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