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一只蝴蝶想起李元胜
余秀华
她想从文字里拎出一只蝴蝶:蓝色的,像落在田野上的天空的蓝,它轻轻地抖动着,呼应着拂过它身体的微风。其实它也不知道那风是从天空下吹来的,还是从它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它轻轻地抖动着,在一根枯萎的茅草上,像一个最小的惊叹号,惊叹着自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要到什么地方去,索性就把这天地都搂在怀抱里爱吧。是的,她从自己的文字里拎出了一只蓝色的蝴蝶,她也不知道它的来处。
很多天,她的诗歌沉寂了下去。她就任它那样沉下去,能有多深的水才能把一世的诗歌都淹没了呢?即便淹没,她也只能做一个看客。或者反过来,诗歌也是她是看客。这样也好啊,多年来,他们那么爱着,又那么对峙着,都把彼此当成江心的月亮往岸上捞呢。很多天里,她也不去水边看了,不管是死水不兴还是诗歌的冤魂化成萤火虫飞了出来,她就那样按住一颗心,不去看。
不知道一只蝴蝶能够活多久,毕竟是那么轻盈的东西,毕竟那样的透明那样的蓝落到了凡间总叫人不忍。拎出一只蝴蝶,就会想起一个诗人李元胜,他年纪已经大了,却还有青春的容颜,也许就是因为他的身体里装满了蝴蝶。他是那么着迷于蝴蝶,仿佛全世界的蝴蝶都在他的身体里飞。世界上飞舞着一万多种蝴蝶,他便是在这万般潋滟间汲取了披在身上的光彩。她想从文字里拎出一只蝴蝶,如同想从人群里拎出一个李元胜。
但是所有的蝴蝶都停泊在它们飞翔的姿势里,危险而美,并不是谁想抓就能抓得住的。她的诗歌落了地,说的话却飞了起来,还是没有一个文字能够让她长居久安,也其实他根本也没想让自己安定下来,一辈子的风还没有吹够,怎么可以停泊呢?她却只有蝴蝶的轻薄,却没有它的轻盈。你说这人间之事,说轻就轻,说重就重,怎么说都是庸人自扰啊。她突然想起一只蝴蝶,如同突然出现的好天气,没有一丝意外。
她断然无法从人群里拎出一个李元胜的。他写了半辈子诗歌,还在文字的海洋里把一个个闪光的文字组合成银色的鱼,让它们在月光里的水面上不停地游弋。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她有时候也幻想:谁会携一袖春风而来,一起嘬饮那岸边的露水?生命厚重而苍凉,却也不是一夕欢愉就抵挡了什么去的,不过是暗生的情愫久了,总得搁在月光里照一照才好。她认识的又岂止一个李元胜,人群里多少怀着微弱光芒的人,不过是各自照亮各的。
想到蝴蝶,就想起长久盘亘在心里的一个执念:她想为他跳一支舞,一辈子只跳一次就够。她骨髓里的少女拒绝老去,因为她还没有为他跳出来。她梦里的她总是白衣飘飘,舞袖蹁跹,在静静流动的汉水边,他就那样地看着她:她是那么恍惚,他不知道她到底是陌生的还是熟悉的,是前世的还是今生的。她也不需要他确切地知道。她想为他跳舞,她跳舞给他看,都是她一个人的事情。他的到来只是在为她的生命加持。
这个愿望怕是无法实现了,缺憾就那样活生生地摆在面前,初看它时,如一个诅咒,再看时候,又未尝不是一个祝福。她是做不成一只蝴蝶的,她一直在那个蛹里,再多的挣扎都是给自己看的。他也不能打破那个蛹,它就是为了困住一只蝴蝶的。好在,它从来没有停止过挣扎,一刻也没有。挣扎就是它的生命状态,残酷而美。但是她的心却飞了出去,那颗心就变成了一首首诗歌,有好看的,也有不好看,就都随它去吧。
她能够在哪里找到一只蝴蝶呢?她的心里藏了一个沧海,蝴蝶会从哪一个地方飞过来?她的沧海化成了一个坟堆,它会从哪一个地方飞过来?它飞过来又如何呢?人间和爱都涩口,它什么都吐不出来。你看她此刻写的这些无头无尾的话,一点根基都没有,说是飞絮都够不着。这文字里的挣扎毕竟浅薄了,像生活的烂泥被糊上了墙,还是要一点一点地掉下来。但是她的那只蝴蝶却一直在飞,在她的梦里飞,在她的爱里飞。在生活逼仄的巷子里飞。只要要光的地方她都有它在飞翔。也在此时此刻,她的卧室里飞。
这是2023年2月的一天,她无端地想到一只蝴蝶,没有一点由来。不能说生活的重倒置成了一种轻,活脱脱地牵扯到生活的轻重上,也真够恶心的。这不过是她思绪的一次出离,像自慰一样。但是自慰出了一只蝴蝶却又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啊!在生活浑浊的河流里,心有时候也会无缘无故地飞起来,想找一个理由是找不到的,索性就让它飘着吧。当这一生她没有办法为他跳一支舞的时候,索性就让一只蝴蝶飞出去吧,不管是不是思维的断裂。
世界上有一万多种蝴蝶,它们之间有什么信息是永恒的呢?在熙熙攘攘的蝴蝶中间,是不是也如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呢?一只蝴蝶因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呢?是因为宇宙间的露水在等它们嘬饮,没有它们的嘬饮,露水就散发不出五颜六色的颜色?这些事情,她一点头绪都没有,便想淌下眼泪覆盖在它们上面。哦,眼泪,如果世人知道它的可贵,便会捧出心来把它们一颗颗接住。世界上大概也有蝴蝶是眼泪变成的呢。
如果李元胜允许,她也想淌一些眼泪在他的诗行上,那些可能被他埋在春天里的诗行啊,她希望他有被自己嫌弃的诗行,把她的眼泪流在上面。她觉得他是干净的,像那些饱受病垢的人一样。他能不能把她往时光的后面带,带到他们都熟悉而又已经完全忘记的某一个时间段,把一个梦放进一只蝴蝶的身体里,或者把一只蝴蝶放进一个梦里。写到这里,仿佛成了写一份思念,其实她知道不是。或者说思念是在那里的,不小心被我触碰到了。对一个人的思念也是对万事万物的思念呀,因为一只蝴蝶扇动了翅膀,一阵风就推动了无数阵风。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一只蝴蝶重新回到她的文字里,安静地像没有经历过任何花香。日子还在继续,她说了那么多的话,但是什么都没有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