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 遇
彭明生
附近邻居家有人请师傅加工红薯粉条,恰好我家也有些红薯粉需要加工成粉条,因为妻子出远门要好多天才能回来,这机会又不能错过,我就勉为其难地拿去同邻居家的一起加工。请来加工的师傅是一对老夫妻:男的是一个驼背老头,瘦小身材,看上去应该七旬了;女的从外表看显得年轻得多,精力充沛的样子,不但衣着整洁,人也很端庄,脸上虽有不少皱纹了,但尚有清秀的余韵,让人感觉到她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一位挺不错的姑娘。

我对他们完全是陌生的,既不知他们的姓名,也不知道他们的住处,这当然是我在外谋生太久的缘故,许多乡邻不但印象全无,就是曾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过的人,现在也了不知他们的音容了。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红薯粉的加工,事情做完,交了工钱就各自一方,没必要知道对方的履历或一定要认识,看着他们怎样将红薯粉做成线条就够了。
可是过了一会,那女的却突然认出了我,惊讶地问:“你不是……”她不但能呼出我的名字,还很知道一些我过去的事情,称我们是老熟人了,并说起有关我家庭的许多情况,同时问我退休在家是如何生活的。一听说我还是继续耕种田地,就劝我要珍惜身体,将晚年过好,末了还带一点伤感地说:“你母亲真好,如果还健在的话,我今天是一定要去看看她老人家的。”
我的红薯粉加工完以后,她知道我一定不会将线条如何去晾晒,特意在忙碌中抽出时间走到我家,帮我将粉线一束一束地穿挂在竹杆上,又再三叮嘱我:到一定时候要怎样怎样将粉线撒开,不然就会黏在一起;说她倘不是家离得太远,是可以来帮一帮的。在这整个谈话过程中,我虽然只能被动地回答,但她那充满友情的语调和关怀的态度,却不是一般相识的人所能有的,我心里一边感动,一边纳闷:她与我究竟有什么关系呢?有时我特意抬头去审视她,希望能在她身上找出一些原因,可是只看她眼睛流动的光泽里,似含有许多难以言说的话,其余我还是看不出我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渊源。

下午,他们加工完红薯粉便回去了,因为我心里的疑团一直没有解开,便向邻居打听她的底细:原来她是我婚姻中的第一个对像,时候已是快五十年的事了,记得她年纪与我不相上下,现在应该也有六十二三了吧。
知道她与我的这一层关系,脑中立刻记起确有这么回事,曾经并没有印像的情形,也零星的浮现出来:她娘家姓李,我们不在同一个村,相隔三四里地,一般都没有什么往来。他父亲是一个很朴实的农民,母亲是一个哑巴,家境较为拮据,她又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十一二岁就开始帮着父亲干活和替母亲操持家务。

农村孩子有了十六七岁,父母便为他们的婚事操心了,我到了这个年纪,自然也不例外,记得那时母亲常在家里说:李家姑娘不但人长得好,而且能干活持家,要是能娶来做媳妇,那可是太好了。母亲除了这么说,还央人去说媒,经过许多努力,似乎有了一点希望,不知什么人从中挑拨,说我有些傻,不会干活。其时我可能真有些呆头呆脑,于是她父亲坚决不答应,使得我母亲好一阵惋惜。这些事也是我间接知道的,心里似乎也没有什么感想。
在我的记忆中似乎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见过她,有时到外祖母家去,需要走她家门前经过,偶尔的看到她在走廊上晾衣服或做别的什么,也是隔得远远的。由于双方都知道一点谈过婚姻的事,便相互有些回避,不敢正面相视,就是这样的见面,通共也不过两三次,说话与打招呼就更没有了。
现在回想起来,她那时仿佛梳着两条刚好垂肩的短辫(那时女性都有梳辫子的习惯),身材结实饱满,有一张圆胖的脸,样子给人一种清洁朴素的感觉。后来我去外地参加工作了,不几年她也结了婚,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相隔这几十年里,邻居又告诉我,说她过得并不顺遂。她结婚的时间比我略迟一点,生有二男一女,可是在孩子还很幼小的时候,丈夫就因病去世了,在那样一个国民经济很落后的年代,一个女人在农村要单独抚养三个未成年的孩子,是十分艰难的,她不得不再婚。然而厄运又一次落到她头上,后来的丈夫在一次房屋修检中,不小心从屋顶摔了下来,将脊柱骨折断了,造成他现在的驼背,劳力也丧失了大半,从此她只好独力承担起家庭的重担,这几十年的艰苦岁月,是可以想见的。现在据说她的情况稍微好了一点,儿女早成家了,每年多少有点帮助,但日子还是很拮据,夫妻两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不得不仗着这点手艺出来给人加工红薯粉。其实加工红薯粉丝是一种很累人的活,特别是手工制作:发料配料都要掌握好分寸,还要在烧着大火的开水锅里,将已搅成浆糊状的红薯粉放进一个有很多小孔的铁瓢中,让它从孔中抽出一根一根线似的粉条掉进沸腾的开水中硬化捞出,操作者往往在这样的高温旁一站就是好几个钟头。这样的工作,就是年轻人也会腰酸体痛被火烤得灼热难受,他们一定还要严重得多,但他们却这样做着,这点钱挣得也确实不容易。

我们这次偶然相遇,时间虽然很短促,我的心却很难平静,也引起了一些感想:她在这大半个世纪的沧桑中,可谓尝尽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到了本该有些回馈的时候,她却还在经历着,我不免很有些同情的感觉。特别是我们相隔这么久,在我这一方不但从无闻问,而且连她的人我都早已毫无留痕。但她见了我,居然还能认识,并充满友情;我们当时的婚姻虽没有成功,时间的洗刷她竟还能清楚地记得,证明那时她对我还是很有深意的。
因此这次相遇,她反给我难忘的印像,并遗憾自己没能够认出她,在谈话中也没有一句半句有关这方面的意思,甚至到现在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在她那一方或许不会以为我薄情,而在我,却觉得实在太冷漠了,不免有些欠疚。不过我倒有点寄希望与她的儿女,能多给她夫妇一些孝心,至少不要让他们这样年纪了,还出来做加工红薯粉这种辛苦事就好。
二〇一一年十二月六日 寒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