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尘集》自序
彭明生
我这些东西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不过既然写了它,却有点敝帚自珍的心情,虽然是出乖露丑,但我这把年纪,皮肤厚了,也就有点无所谓,因此就把它们结集了起来。可是,如果要使它有点样子,首先就得给它一个名字,但要怎样的名字方可表达这些七零八碎的意思,踌躇再三,突然想到自己这一辈子的窝囊,无不是“根尘”不净惹的祸,便觉得不如叫它《根尘集》,或者近似我人生道路的状况。当然,这两个字也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取佛家“六根”“六尘”之意,合而谓之“根尘”;又怕有人误会这些东西说的是与男性生殖器有关的事,所以不得不附带解释一下“根”与“尘”在佛教里是什么样的关系。
按照佛家的说法,“根”是眼耳鼻舌身意六种对外物产生感觉的器官,主对物质世界的感知和体认,从而产生爱憎之类的情识,《光明经·空品》中说:“心处六情,如鸟投网。”意思是“根”一旦被情识所缚,就如飞鸟投在罗网中不能解脱,故又曰“有能生之义”,很易受物左右生出种种执著。“尘”是影响“根”清净的物质因素,由色声香味触法六种情境组成,《法界次第》上之上说:“尘以染污为义,以能染污情识,故通名为尘也。”这二者总起来就是:人本来是“六根”清净的,如婴儿除了饥时要啼吃外,就什么欲望也没有,可是过了这个时候,则情根勃发,物尘频入,无不尽受烦恼之苦,能不受其害的,大概惟根尘清净之高僧或可达“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境界。我是凡人,曾也想净根去尘,却每不可得,因为我时刻都在油盐柴米衣食住行中与根尘较量,青年时就不离忧患,现在看来,恐怕亦将死于忧患,因此所说之话,无非根尘上的事,便觉得这二字挺合适作这本东西的名字,所以就叫它《根尘集》了,这也是难“脱一切苦厄”的缘故。
名字交代完了,自然要谈一谈里面的内容和所以写的一些原因。韩愈在《送孟东野序》一文中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后面他例举了许多发声的物类和人,他认为都是“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仿佛凡物都是有委屈才发声或付诸文字的。不过据我的经验,似乎未必完全如此:比如《红楼梦》中大观园里的宝二爷、林妹妹们,一边赏海棠吃螃蟹,一边赋诗猜谜,就看不出有什么不平的;又如饱食终日无忧无虑的人,虽然写不出诗文,挺着啤酒肚到阳台上去手舞足蹈、狂呼大笑,除了肠胃有些难撑之外,也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不平的,如果将他们的声音都正名的话,应该是幸福的“鸣”或快活的“鸣”吧。不过韩愈认为最能善鸣者莫过于文人学士,他说:“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盖文人学士将语言化成文辞而鸣,或使心声得以远播,或让事理更为条达,哀乐两宜,悲喜有度,实在是文字之鸣,远胜口舌之鸣多多,这便是文人的长处。
我也曾希望能有这样一鸣的本事,早年即读书练文,虽不冀为“善鸣者”,亦盼望至其门墙,可是一路走来,努力着,奋斗着,自谓已经够尽心了,而成绩却如朽木之不可雕,书翻了无数,文亦练了无数,老之将至,竟没有一字能见诸版册,就是所学到的东西,也是连半挑子水犹有不及,可见我的愚鲁,是难以“鸣”出什么的。现在我已到了垂暮之年,本来无能鸣,不鸣也就罢了,可是人生的悲剧却一场一场地降在我身上,老朽之年仍不得安静,命运之薄我,心又焉能平哉?这也大概是韩文公所谓“物不得其平”之一吧。于是,我到了六十岁后,便如衰老的苍鹰堕落在无边的雪地中,不能鸣也将有所啼,便不顾声音是否会使听者生厌,在寂寞无聊时,便学着胡适之先生说的那样“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积年累月,也就有了这些不是东西的东西。
我拿这样的心情去作文,写不好固然不用说了,就是内容也很难有什么意义,不过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自己的取向,在这里我想简略地表明一下:一是我人生中经历的酸甜苦辣。因为我出身卑微,家境贫寒,许多事情在我记忆中,如前苏联作家阿·托尔斯泰小说里“阴暗的早晨”,但他写的是黎明前的黑暗,有光明可待,而我一直到年过古稀还是这个样子,黄昏后的情景便可想而知了,所以这一类的东西都带着哀伤。二是我对妻的一些悼亡之作。这有两种心情:一是妻生前的辛劳和对我的关怀,那些历历在目的情事无时无刻不在打动着我,每当记起,不说几句对不住她的话纪念一下,总感到有点不好过;其次便是妻去世后遗留给我的种种凄凉的境况,常因孤寂而悲不能已,也是需要倾诉的。三是我对人生的无奈,虽然大抵属于己之过,却又觉得命运独苛刻于我,难免不羡他人春风得意,获福良多;恨自己途穷路末,如处忧患之海,这些东西便多嫉世悲愤之言。当然也有一点其它之类的,本想不要那么沉重了,但结果仍是一片灰色,除了儿女情长,就是世事无常,没给里面添一点亮度,这可能是我每况愈下跳不出那阴暗的心理吧。
本来韩愈的意思是“物不得其平则鸣”,也还是要鸣得有意义才对,所以他说“善鸣者”当“和其声而使鸣国之盛”,不应“思愁其肠而使自鸣其不幸”,不过这有点像拿镜子照人的话,我们只要读他那几封求职的书信,个人的悲哀,是可以将脊梁骨压断的。但从大处看,他说的并没有错,因为个人的不幸,不过沧海一粟,应从整体中去表达其光明,这才是鸣者之道。可是遗憾的是我没有能力去做一个鸣者,因此心有余而力不足,想鸣却不知要怎样鸣才好,于是便只好“自鸣其不幸”了。所以我写的这些东西,其内容既不足以警世,也不足以劝善,更与时代脱节,题材也是狭隘的,倘不是当今之盛世言论自由,实在是不能置于笔墨。或者有人要问:既然是这样无用的东西,为何却还要写,这确是很矛盾的,不过也有些许理由可以说明:一这究竟是我生活中的感想,其无价值虽同鸿飞冥冥无西东可计,但飞鸣的情景总是有些难以割舍的印象,是好是坏,将它写下来给自己作雪泥爪痕之一瞥,如游人爱作“到此一游”的标记一样,所谓立此存照吧。二、便是十三世纪日本著名歌人、后来出家的兼好法师的意思:“心间有言而不语,犹腹闷气郁,故信笔书之,聊以自慰。此不过随手丢弃之物,亦不必示人。”这也确是我的心情,虽然将它们合成一册了,仍是“随手丢弃之物”,只是自家偶尔想拿来看时,不那么七零八落罢了。
上面这些杂谈,就算是序吧。
二〇二〇年八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