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油菜(随笔)彭明生
这是一个很没趣的题目,应该去年就写的,却总不想提笔:一则是种油菜这样的小事,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就是写了也没有太多的意思,何况当农夫,本来就有种油菜这个项目;另外便是我自己的关系,因为还要干点农活,年岁已老,心力有限,每到晚上,劳累了一天的身子,筋骨就显得不耐坐,睡觉也就变得弥足珍贵,就这样给搁置了。
直到这几日的连绵阴雨,才又想起来,觉得当时种油菜的经历,确是惊险多多,现在虽已有点炒冷饭了,还是以为当留痕于纸,便是写这篇文章的来由。

大家一定记得去年物价上涨的事吧,说有如洪水猛兽,或者过甚其辞,说是日涨月高,却是很贴切的。遇到这样的情形,饭虽然马马虎虎还是继续有得吃,别方面的必需品则一而再地精简着,但囊中却越来越拿不出钞票。
本来我那点低微的退休工资,虽然好多年没有增加过,居住在农村与老妻种着她那一亩二分地,东挖西补地过点简单的生活,勉强还是可以过下去的,可是在这关头却很为难了。最严重的还是吃不起那价钱节节攀升的食油,这也偏偏又是我们俗人不可或缺的,当然要有些紧张了。
或者有人说:“你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干什么农活,何不要儿子们多给点补贴。”这自然是很有道理的话,生儿养老,本该这样,如果他们都能很容易地挣钱,行将就木的人能够享几年福,也不算为过,可是他们都是入不敷出的低收入中人,早已捉襟见肘,在父母一方,真不忍心再去给他们雪上加霜,所以便想起要种油菜来了。

我们这里的农民,每年都种两季稻谷,实在没有余力再去种植别的什么,不过这年却有许多人种了油菜,理由肯定与物价有关,有点“逼”的意思在内的。
然而农民要干的事,总得天配合才行,但这年冬天,老天爷好像要故意为难一样,许久不肯下雨,我们计划种五分地的油菜,面积的确很小的,可是由于土的干燥与坚硬,单是挖土就花了一个多星期,简直有点像在石板上凿窟窿的情形。
老态如我,几乎是有点吃不消的,并有想放弃的念头,可是看到瘦小的老妻,其挥锄的艰难比我更甚,却一声不吭地挖着,我也只好坚持,油菜终于种了下去。

在没干过农活的人看来,下了种应该只等着收割了,他们没有接触过农事,是不可怪的,其实还有很多事要做,如施肥、间苗、疏排水沟、除草、治虫,但这年却更辛苦。天继续着好久不下雨,地里的种子一直不发芽,花了力气,付出成本的事,老不见一点回报的反响,已是很难让人放心了,何况还抱着吃油的希望的,要是就这样地让他石沉大海,实在心有不甘。
还是我老伴有毅力,居然去五六百米的水塘里,半挑子水一趟地去浇洒,我当然也不能坐视两个人的活让她一个人去承担,虽然感觉到力气上有些不胜任,仿佛也有了一个信念:为了吃油,还是勉为其难吧。于是老妻一趟一趟半挑子水地挑着,我拿了水勺一个坑一个坑地浇。这当然是很吃力的事,只要看老妻红胀着脸喘气的样子,是怎么地忍受,又是怎样地不肯放弃。
俗话说:“皇天不负有心人”,这本来是一句安慰之辞,没有多少人相信的,可是这一次,似乎有了一点应验,我们这样坚持着,大约也就一周的样子,油菜终于生了出来,又过了一两周吧,天便下起了中雨,而且连续了两三天,这却是十分可喜的。油菜开始一日一日地有了起色,从浮萍似的一小点,接着就有了小白菜般大小,远远看去,竟是葱绿的一片。
老妻看到油菜的长势,完全忘了挖土播种的艰难与浇水的劳累,每在油菜地旁经过,总要指着对我说:“明年就不会缺油吃了。”我说:“大概不会了吧。”无论如何,这努力的结果,确是让人欣慰的。

可惜的是人似乎注定要在希望和失望中受煎熬,去年春节前的那场冰灾,说起来至今都让人寒心,我们的油菜自然也难逃此厄运。本来都有二三指大一片的叶子了,几日冰雪压下来,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大地,见不到半点绿色。
原来以为很快就会过去,还不怎么特别担忧,结果是经旬不见转机,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打开冰凌去检查,油菜的枝叶,都同蒸煮过的青菜一样,软绵绵地裹在冰雪下面,有的已发黄腐烂,眼看是没有生还的希望了。
晚上,妻同我一起坐在火炉旁,我倒还能镇静一点,只是闭目养神,妻却很憋不住了,不时地要说上两句:“鬼天气!肥料、种子、力气,都白花了。”我也以为是,却拿不出话来安慰,见她说的次数多了,怕她一直放不下,会整夜失眠的,便回答:“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是没办法的事,就让他去吧。”妻于是不说了,在暗淡的灯光下,我还是能看到她脸色的阴郁。仅仅这点油菜的损失,竟给她这么大的打击,农夫的脆弱,于此亦可知其大概。

春节过后,天气突然好了起来,奇迹也同时出现了,冰冻到那样地步的油菜,随着温度一日一日的增高,居然脱掉烂叶,又长了新苗,活泼泼地立了起来,并同前一样地生长着,倒是很让人钦佩它的生命力的。到了三四月,油菜就开花结籽了,五月间收割以后,产量却特别地好,这可是大家没有料到的,妻将收割的油菜籽称了称,高兴地说:“足足两百斤,可打五六十斤油,有四五百元钱哩!”
老妻的那种兴奋,我一点这样的意思都没有,物价涨如竹笋,四五百元钱,可以买到些什么呢?付出的却是半年的时日和辛劳,还有成本,如果都列入计算,未免少得太可怜。我本想把多少人一投足、一举手,就能得多少万元的事告诉她,但又怕她受到惊恐,因为她足不出本地,又不识字,听了这样的消息,说不定要精神分裂睡不下觉的,何况这一点点就能使她满足,也是很好的事。
2009年1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