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日遥祭亡妻
彭明生
妻,这是你在冥间过的第四个清明日了,唐朝诗人王维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我同你虽然阴阳两隔,对你的思念也不限于“佳节”这一刻,但在清明这样纪念亡灵的日子,那加倍的哀感甚于平时,则确实如此,所谓人间多悲伤,这当是悲伤中更切肤的痛了。
你前面的三个清明日,我都要准备一点薄奠,到你的坟前说几句话,烧点纸钱,将暂现荒凉的墓地打扫打扫,虽然心情十分沉痛,却以为每年能这样陪伴一会你的亡灵,即使你不能知,我亦有所寄,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意义。因为亲人之间,莫过于一个情字,而情又岂能随无常而消失?所以去年的清明,我在你的坟前许愿:只要我还活着,每年的清明一定来看你,当时我觉得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没有别的顾虑。
可是去年刚许下的愿,今年的清明却食言了——我没有办法去你的坟前一表哀思。这倒不是我对你的思念隋日迁移,忽然有所减轻或淡薄,实在是无可奈何的阻隔,心有余而力不能。因为自去年以来,家庭接二连三地发生变故:一是老大原本不错的家庭,因投资失败负着巨额债务,而其妻又不能体贴,瞬间分崩离拆,妻不以其为夫,妻子不以其为父,遂受丧家流亡之苦;二是在广东打工的老二一家,原本日子很拮据,孙媳突然出走,留下尚在襁褓中的曾孙无人照料,我不得不远赴其地给他们做着保姆一般的事。这些灾难虽都出在儿孙身上,但究竟骨肉相连,不能像树上的果实,离开枝叶即可了无牵挂,人性如此,是很难置之度外的。所以我除了不能呆在老家的房子,孤独地与你的灵魂相伴,在这年届古稀的年龄,还要远奔他乡为儿孙分忧:你的去世已够我悲痛了,家庭的多难又给我如此多忧,即将死去的人还受此煎熬,造物之不公,又岂人力可奈何?故今年的清明,实在无法兑现我的承诺,还请你原谅。
其实我虽然远居他乡,思你的心情却未尝有须臾的稍离:今年春节,本来准备回家给你和父母及祖宗奠上一顿饭的,但适逢我上七十,倘在以前,当然乐意亲朋来一聚,因为七十过去,还有不有八十,却是难以预料的,可是一想到我现在的处境,非但不能招荣,实在害怕取辱,故避之唯恐不及,便想清明日再回来。然而清明日到了,又碰上老二他们厂里赶产品加班,竟无一日之暇,是以不能成行,幸好老三夫妇答应在这一天回来,虽然欠缺了些,究竟聊胜于无,否则我不知该何以慰你的亡灵,何以慰九泉的父母祖宗。家庭的突然败落,一至于此极,是我过去所不曾料到的,你大概也以为不会这样吧。所以我每念及于此,无不泪流心田,觉得自己在这样的日子里活着,除了痛心,还是痛心,倒不如随你而去,那样就一了百了了。
妻,自从你遭遇车祸去世,我最惋惜心痛的,还是觉得你应该多活一些岁月,享一点晚年的天伦之乐,因为你的一生实在太辛苦了,在人生的最末来点补偿,谁说不应该呢?但世事无常,很难与希望相符,假如你今天还活着,眼见孜孜不倦的一生,较好的家庭突然变成这样,对人生的意义,大概也有些怀疑,以为多活一些岁月和少活一些岁月,实在没有什么分别吧。十四世纪日本的兼好法师,是极看破人生的,他在《徒然草》中说:
倘若阿太志野(墓地名)之露没有消时,鸟
部山(火葬场)之烟无起时,人生能够常住不灭,
恐世间将更无趣味。人世无常,或正是很妙的事吧
。遍观有生,唯人最长寿。蜉蝣及夕而死,夏蝉不
知春秋。倘若悠游度日,则一岁的光阴也很长闲了。
如不知厌足,那么虽过千年也不过一夜的梦罢。在
不能常驻的世间,活到老丑,有什么意思?语云:
“寿则多辱”,即使长命,在四十岁以内死了,最为
得体。
兼好法师是古代的佛家人物,是以“色空观”来剖析人生的,看法自然与我们凡人不同,他认为墓地里不埋葬人,火葬场不火化人,人都不死了,世间便会很无聊,所以他说“人在四十岁以内死了最为得体”。因为四十岁正好是人壮年的鼎盛期,过了这个年纪就是走下坡路了,如果此时没有什么出息,五十六十难有作为即可预知,在衰败中活着,“寿则多辱”的事就在所难免,与其受辱而活,死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兼好法师这种观点,究竟是佛家之言,众生还是以长寿为乐的,不过我此时的心情却有点认同,特别是我们突然遭难的家庭,觉得天天重复一样的痛苦而活着,生的趣味实已荡然无存,世间既然不能长住,我倒欣赏“过千年也不过一夜的梦罢”这句话,虽然不必刻意的求死,但人世看厌了,还不如死的解脱,也是一种了却孽债的办法。
妻,我这样说,并不是对你的离去就不足惋惜了,其实无论怎样,我仍然是舍不得的,只是觉得家庭突然这样多难,与其让你同我一起受这苦的压迫,还不如让我一人扛着,故以为你去了也好。因为你去世的时候,家庭还是完好的,于此打住,让你的灵魂停留在那好的印象中,应该是比较恰当的,因此我在悲伤中,又以为你的去世,也不全是坏事。
然而人始终是感情的动物,并不因为兼好法师的话,我就会看破红尘,心情就会轻松一点,事实却正相反,有时反而悲伤得更甚,这是有原因的:一是我们朝夕相处了五十年,你的勤劳刻苦和对我的关怀,还有你留在我心目中的音容笑貌,是那样仁慈与善良,特别是临别前对我最后说的:“要记得吃饭啊!不要我不在家饭也不吃了呀!”我每一念及,无不潸然泪下,不管我怎样的看开去,这样的情,又岂能去怀?二是由于我的孤独,凡事除了缺少你的抚慰,不少揣在心里的诸多烦恼,连稍吐衷曲的人都没有,因此我又希望你应该活着,能给我分担一部分,但这已是永远的无望了,也每会令我揪心痛肺。日本诗人小林一茶在《俺的春天》一文里纪念他的亡女说:
……她遂于六月二十一日与舜华同谢此世。
母亲抱着她死儿的脸嗬嗬大哭,这也是难怪的了。
到了此时,虽然明知逝水不归,但无论怎样达观,
终于难以断念,正是恩爱的羁绊。
诗曰:露水的世呀,
虽然是露水的世,
虽然是如此。
我的心情也正如此,露水一样短暂的人生,即使百年的长寿,与五十岁死去的人并不一定有更多的幸福,但“亡者生存在活人的记忆上”,总是会悲伤的,何况亡者还是自己最亲的人。所以今年的清明,我虽没有回家来给你扫墓,沉痛的心情却一直相伴着我,更加地觉得对不起你,怀念也更深于以前,不但为你的去,也为你对我的情。故我在悲痛中,谨以此文遥祭远在家乡的你,略表我的哀思于万一。
望你好好地安息吧!
二〇一八年四月七日(清明后二日)
农历二月二十二日 东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