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元落霞

岳定海

      我轻轻地问一句，你去过广元吗？回答者多半是肯定的，我的回答也是肯定的。因为在几十年的岁月行走里，我踩着深深浅浅的脚印，在那片厚重的红土地上停留、顿悟、沉思……并用一双不太明晰的目光，在古称“利州”今呼广元的山水之间来回打量，试图穿过浑沌千年的岁月云烟，与那些踏月而至的古人相遇，手挽着手，笑吟吟地请安，互致问候。这个时辰，皇泽寺内那位高贵的女人是宁静的；摩岩上的佛像是安静的；明月峡的月光是幽静的；昭化古城的院落是清静的……甚至世称“天下雄关”的剑门也收起血性，沉静地向我这位来自绵阳的客人致意，说，兄台辛苦了，请小憩。那么，让我噙着泪光，坐在关口的大青石上，且与读者一道，走进广元，走进乌龙山宽厚的怀抱中，也走进嘉陵江的注视里……

      先说一说皇泽寺，提到皇泽寺，我必须先平复一下心跳，谦恭地请上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上场。对于这个神秘、神圣、高贵而又典雅的女人，我的尊敬是诚恳的。是啊，天下之事，谁能绕过武则天呢？在中国文字宝库的典籍里，我挑灯夜读到的武后雍容华贵而又充满传奇色彩：她之郡望在山西文水县，与当今宣传多年的少女英雄刘胡兰同籍。武则天其父千里迢迢跋涉至利州（今广元）经商，终有收获，并在这片温润之地生下武则天，那一日，利州的山水豁达而又明亮，一个幼小的女婴实在是微不足道的，殊不知，仅仅再过不足二十年的光阴，中国唐朝的命运将因她的出现而神奇地转折……我在稍显局促的《皇泽寺》内徘徊，走入略微有点黯淡的“则天殿”里，武则天与李治塑像被虔诚地奉在高堂上，唐高宗李治塑得瘦弱些，武后位左，丰腴的脸庞在妩媚地微笑。我返回殿前抬头一望，殿称“二圣”，倒也名符其实：夫妇二人，福蔽神州，身后又被后世尊奉利州，接受来者膜拜，实在是没有比这更为适合的上苍安排了。

      “二圣”殿内，虽嫌阴暗，我也感觉舒适。还有一位大臣供在此殿玻窗内，我停步细细地观察其人，他温文尔雅，温和地笑，似乎在与我摆龙门阵，问，老乡自盐亭来，不亦乐乎？我微微点头，李宰相，现在是身居江湖之上，庙堂之远，保重。这位叫李义府的唐高宗宰相略见激动，欲走下神位与我执手交谈，答曰，我在此殿长久伺奉武后与高宗皇帝，心安矣。关于这段发黄的史实，我清楚地知道，武则天被李义府、许敬宗奏请高宗改立皇后之后，公元650年以降的三十年间，武则天辅佐和掌控朝廷，国运昌隆，民生渐安，版图扩大，史称“永徽之治”。公元683年高宗病逝，相继即位的中宗、睿宗天资平庸，不堪大任；终在公元690年武则天改睿宗为皇储，自己在天下人的沉默与复杂的眼神里登基，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在太阳赫然的光芒下走上权力巅峰，她在龙椅上捏了几捏，让微微发晕的头脑清晰起来。她坚定地发出一道道诏书，重农商，轻赋徭，打通“丝绸之路”。命令李义府编纂新的《姓氏录》，有力地提高寒门庶族地主的政治地位，沉重打击关陇门阀集团的强盛势力。此举促进了府兵制的崩溃，推动了九品中正制的消亡，对畸形生长若干时代的科举制拨乱反正，再纵观苍茫大地，又为废除均田制与实施两税制奠定了坚实的稳固社稷的基础。这个意义上，生于古利州今广元的武则天，与生于古永泰今盐亭的李义府，对唐朝乃至千年以后的中国，贡献大至极矣！武则天作为唐朝著名的女政治家，中国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她的功绩传之久远而不朽。难怪她自信满满地将自己比喻成日月照耀天空之女人，“武曌”这个名字，不仅霸气，而且极为妥贴。《皇泽寺》内千迴百转，阶梯森严。寺藏武氏家庙，家谱将武门一系从岁月山峰上发掘出来，镌刻石壁，留待后世评说。这个评述，不光有寺内全国唯一存世的武则天真容石像作为观照，不仅有武后与同为川人的李义府对推动社会车轮辚辚前行的剧烈响动，更有武后在陕西乾陵为自己留下的一座挺立血阳、带着寂寥且意味深长的无字碑！在略微仄逼的《皇泽寺》内，尚存一处奇观：陡峭的悬崖上，被心灵手巧的工匠雕凿出1200尊摩岩石刻造像；洞窟始于北魏晚期，兴盛于佛教之花粲然绽放的时代，而止于唐。由于下面我还要着力描述同样发韧于北魏时期的利州千佛崖石窟刻像，此处简述。本章节且引用四川籍才子郭沫若的诗作为赞美吧：“广元皇泽寺，石窟溯隋唐，媲美同伊厥，鬼斧似云岗。”

      对于郭作家，我一直抱有尊重之意，虽然郭文人的气节后来出了偏差，我也由不得那么多了。有人笑称，从《皇泽寺》游历出来，感觉自身也沾了仙气，飘飘而来。我也乐之，君自何来？又向何去？某同行者反应敏锐，答，我们来自绵阳，下一程去探寻千佛崖吧。好一个千佛崖，莫非？你在岩上苦苦守望千多年，就为的是等我到来，发出浩然一叹，期待伏于我的肩上，大哭一场？查阅史册，千佛崖与《皇泽寺》内岩壁上雕刻的石头造像同一血脉，汩汩流淌；同一根系，攀援阳光……在沉重的奔腾不息的嘉陵江畔，在成片袒露的山岩之间，突然爆开一座举世注目的石窟啊，它们生长于北魏时代，历经千余年的风霜雨雪，从一群美轮美奂的佛国子女，长成拈花淡笑、传播佛教的庄严使者。再一查，它们还是与名满人世的山西云岗石窟和洛阳龙门石窟同出一个家族呢。我轻步上前，虔诚之心向这座堪称不朽的石窟致敬。可以讲，任何赞美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我只需做好一件事，向这堵铁青色的石壁、向石壁上凿出的一万多件石刻佛像、向其中唯一的藏传佛教石像、向洒向芸芸众生甘露的佛祖、向历代在此膜拜的各色人等、各位信徒献上我的祝福。千佛崖的菩提树让世间游客幡然醒悟，茫茫一生，何谓名？何谓利？何谓生？何谓死？寂然之利州，能回应者俱在千佛崖上的佛家信众，它们用悦耳的歌声唱道：因果皆有报应，公道自在人心，阿弥佗佛。梵声不绝于缕，萦迴于云霞共长天一色的清洌的嘉陵江上，我等叩首，恳求佛陀祈福之。还有一个小插曲需补记几笔：坚硬的千佛崖下，居然掩藏着一条老旧的川陕公路，横斜的大条石上，依稀可见车轮的凹面，那是前辈躬腰推动独轮车、木板车后遗下的痕迹；尽可一提的是，不过几十年前，目光坚毅、步伐有力的川军，便兹此出川，伏击东洋而来的骄横侵略者，当川军从这条巴蜀咽喉凛凛踏过之时，蜀中父老撩起补疤衣服而潸然泪下，他们的儿子，带着必死的勇气，去杀灭倭寇！

      广元的风景是唯美的，不可比拟的，此时，我已伫立在清风拂面的明月峡边了。实际上，我在30多年前看望过明月峡，其时绵阳《剑南诗会》20余位文朋好友便沿着翠云廊，皇泽寺，清风峡，明月峡，鹤鸣山……一路行进。千万年来，虽然那些风景被上苍抖落到连绵群山似乎被人遗忘之际，后来者如我们这样一批批痴痴的游山玩水者，不辞辛劳，已然驻足于嘉陵江的岸边了，当年我就叹道，此水系与长江某段同，若乎李白手舞足蹈之“两岸青山相对出，一片孤帆天上来”之境界,又与三峡“连天蔽日，略无厥处”而近似……陪我一行的某君告知于我，明月峡，位于广元嘉陵江段北上20公里处，极具东方神秘色彩，是一座称之为“中国交通天然博物馆”的壮丽峡谷。诗仙李白那阵喝高兴了，披荆斩棘行至明月峡时，向漠漠九天、汤汤嘉陵发出千年一叹：“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猴欲度愁攀援……”描摹的便是明月峡的山水长卷，徐徐展之，阔大者，明月峡也。而出此大手笔者，“谪仙人”是也。我缓步前行，见峡长约两里地，峡宽有百余米，白浪滔天，峡壁千仞。在出自李白诗句“清风清，秋月明”而化为峡名的明月峡边行走，但见岩上架设奇异之先秦古栈道，宋、元期的古驿道。栈道崛立于滔滔江水之悬崖，上接风云滚动之云层，耳听秦人辛劳之凿岩声，日夜沉默地眺望人类生灵“日出而作，曰落而息”的劳动场景，栈道含泪诉说着对这个世界恬然与平安的向往，为古往今来的旅行者送上温暖又踏实的祝愿。广元明月峡的古栈道北起陕西陈仓道，一路忍辱负重，一路迎接晨曦，至广元明月峡上岸再连剑门，直达成都，全程270公里。历代多被政治家深邃的眼光注视，并下达军令奔袭长行，屡造胜绩。桥梁专家茅以升将广元古栈道与万里长城，大运河并列为中国古代三大建筑奇迹；国务院很早就关注到这条发挥过重要作用的先秦栈道，将它命名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某君手指岩上对我讲，“明月峡之石岩上刻有从汉魏六朝到现代的名家诗书画作计1000多首(幅)，尤以李白、杜甫、李商隐、苏轼等巨匠著名，堪称“一部明月峡古栈道的陈列馆”了。立于岸上，我听风声习习，心悦之。再观江心一块神似弯月的“明月石”，任潮起潮落，卷起一堆雪，这明月石也像水中一动不动的智者，喃喃自语，“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罢。

      对于昭化古城，我亦多有神往。为什么呢？娃儿之时，我便在故乡盐亭县城的槐树下，听母亲讲牛郎追赶织女的神话，她的话头不知怎么就一转，俯身对我说，到了昭化，忘了爹妈。我当时睡在街沿凉席上，听得迷迷糊糊，翻身又睡着了。岁月悠悠而过数十年间，我对这句含有哲理味道的笑言一直保持时断时续的好奇，昭化？你的谜底在那里呢？朋友在与我碰酒杯时就豪爽地拍我肩头，“岳兄，我陪你去看看这个让人流连往返之地。”我淡淡地答，什么人，竟让世间可忘爹妈呢？朋友笑而不答，直说去看看，就晓得了。到昭化城已近午后，我们匆匆用餐，就张罗着去发现这座城、城上的旌旗、城下的闲适住家人户与街上一排锃亮的青石板共同书写的古城故事。昭化，史载建城2300多年，我一听脑袋就发晕，这座城的历史何其漫长矣，你尽可能想像一个最为古老的先人在你面前晃动，爷爷、高祖直至秦以前；是的，它还在前面大踏步地不皱眉头地前进，我只能低头向它致意，你老了吗？坐下歇歇吧。此刻，我作为最年轻的来者，坐在凹陷的木槛上，与古城相视不语。而我的心里响起无数遍的声音，昭化，你的魅力何在？在流云伸展里？在白龙江的湍急中？朋友介绍，有史料证实，周幽王的爱妃褒姒便是昭化美丽的女儿，姒乃禹的后裔，早先昭化民居发生火灾，其父为抢救家产而被火焰吞噬，剩姒萌(即褒姒)、姒葭兄妹凄惶度生。后来被世居汉中褒城的亲戚接走，生活略有起色。好事不长，公元前779年，周幽王征伐褒城，褒人献出绝色美女姒萌乞降，周幽王放弃城池，宠爱姒萌，立她为妃。后来的故事各位多有知道，那个“烽火台千金一笑”的典故，指的就是红颜祸水褒姒的罕见一笑，竟让西周灭亡。我听于此，心头就生出疑问，褒姒在历史上的角色，扮演得并不光彩，由她之美貌而灭了一个国，真也是史之不幸了。如是这等倾国倾城的女人生在昭化，而忘了爹妈、而灭了国家，那么，昭化将褒姒从史籍中剔除出去，也应该是必然的吧。实在地讲，昭化是有大历史的，也是英杰辈出之地。窗棂之外，油灯之间，风声之际，昭化古城有诸葛亮发明的木牛流马“吱嘎”着走过，有操着生僻方言的成群老陕走过，有“代民挽纤，利民栽插”的县令何易于走过，有“红鲤兆”的传奇走过，有“古葭萌关”坝上张飞战马超的马蹄走过，有年年正月十三日昭化女儿赶“女儿场”的走过……我决然地相信，这些山，这些水，这些男人，这些女人是可以赞美的。她们创造了昭化的市井，并留下让人遐想的传说，这就够了；我也补上一句，生活在昭化是美丽的。

      是什么山峰让我屏住呼吸，是什么？我问自己，然而我面对的是被诗仙李白惊呼为“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剑门关。我认为李白是天才型文人，其诗文惊动天地，世之瞩目，要让这位大诗人在什么障碍面前退缩恐怕也是一件难事。这不，雄峙万载的剑门关给“杖剑出游”、目空一切的李白来了个下马威。李白早已习惯了故乡青莲低缓的山坡，就连突兀而起的戴天山，他也履之如平地，看看鹿，听听水，再触摸飞泉的心跳，对李白来说，也不过分外轻松罢。忽然曳剑而行至剑门，李白有点昏沉，何来此山耸立？何方神圣下凡？他拔剑砍断藤蔓，对天狂呼，“噫吁戲！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千多年后，我又来拜望这座神山了，当然，对李白的尊敬也必不可少。没有李白的神出鬼没之杰作，没有天赐剑门的这座孤峰，后来人要记住剑门也绝无可能。天下名山多矣，华山险之，峨眉秀之，泰山奇之，世人俱在这些险峻而奇怪的山路上攀登，年复一年，川流不息。偏生于大盆地角落的剑门关，如果没有蜀人李白的发现并大声、高亢地传颂，没有这气贯长虹的《蜀道难》流布，没有这乱石穿空的铿锵大作；可以断言，剑门关的名声将弱小很多，它或许如乡间田径上走出的奇异之莽汉，路人讶异，终将习以为常，而声名传之不远，自生自灭而已，感谢李白和他的沉雷般的煌煌巨作！

      作家简介：岳定海，四川盐亭人，长居四川绵阳，中国传媒大学(原北京广播学院)毕业，供职绵阳市新闻单位。任中国散文诗学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艺传播促进会副会长（兼文学艺术研究院副院长，兼散文创作中心副主任），四川省散文作家联谊会副会长，四川省嫘祖文化促进会副会长(兼四川省嫘祖文学院院长)，四川省辞赋家联合会副主席，四川省通俗文艺研究会顾问，四川文化艺术学院客座教授，四川省老作家书画院院士，《格调》杂志编委，《西南作家》编委，《嫘祖文艺》编委，《船波文艺》编委。

      岳定海在国家级和省级出版社正式出版、公开发行个人文学著作23部，代表作系《岳定海散文卷》《蜀境》《劳动之歌》《岳定海文学课》《小史记》《人民》《秋风萧瑟》《庚子暮春文稿》《岳定海思想录》《大盆地》《灵魂在高处》《生命激情》等。他先后在《收获》“无界漫游计划”《诗刊》《诗潮》《青春》《江南》《中国当代散文精选》《文学报》《中国旅游报》《中国交通报》《工人日报》《现代散文精选》《天津文学》《四川文学》《散文选刊》《鸭绿江》《海外文摘》《中国西部散文选刊》《西南文学》《青海湖》美国《世华文艺》《西南作家》《格调》杂志《中国乡土文学》等几百家国内外重要文学报刊发表各类小说、散文、诗歌等文学作品，达数百万言。并执行主编《绵阳散文选》《绵阳大观》等文学选集，荣获“中国通俗文艺奖”，“四川五一文学艺术奖”，“四川散文奖”，“首届《格调》杂志美文奖”，“盛世南充全国征文大赛优秀奖”，“大美南部全国征文大赛优秀奖”，“四川省报纸副刊散文奖”，“绵阳市五个一工程奖”等六十余个奖项。作品收入《中国散文年选》《当代散文文本》《四川散文大观》《川鲁散文选》《川冀散文选本》《川黔散文选》《汉语》《胶东散文年选》《文学绵阳》等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