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本豪老师笔下的铁娘子“她就像一台开足的马达,不知疲惫地运转着。”其使我们认识了一位完整而美丽的女人,她是中国千千万劳动妇女的缩影。

一个平凡的家庭,一个平凡的女人,却在平凡的生活中谱写了一曲不平凡的颂歌。一九九七年,我家从城西的关山桥迁居城东的气象里,与屋后的郭大姐相邻,从相识到相知六个冬去春来,她使我走过了一段从厌薄到敬重的里程。
一 烦恼的迷雾
真正认识郭大姐,还是后来那几年。
长年在外跑业务,夜里总是睡不好,常常在凌晨才能进入梦乡,一觉醒来阳光下又是一个崭新的日子。自迁来气象里之后,便失去了往日的宁静。每天天不亮,屋后便接二连三地传来金属碰撞的叮噹声。她似乎是个不大细心的女人,不是摔碎了瓷碗,就是把铁瓢落在地上,有时还用锅铲角把锅刮得嘎嘎作响,那种怪声直往人心尖上闯。出门是砰咚一声,进门又是砰咚一声,好梦都被她搅碎了。开始两年对她并不十分了解,也无心去了解,后来听妻子说,才知道她姓郭,每天天亮前,她必须打好一桌豆腐去赶早市。
夫妻间拌拌嘴,也不是一件稀奇事,我也曾听见后屋里传来吵闹声,开始是男女声对峙,不一会儿,总是那副偏高的女音盖了上风。虽然听他们吵过几次,但每次都像暴风雨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有一两回,他们似乎已吵得有点不可开交,我与妻子正想前去解劝,恰好这时战火又熄了。
为了清晨那些让人难以忍受的响声,我曾多次想前去与她理论,但一连想到劳动,话到嘴边又咽下了。一个女人,为了家道生计而辛勤劳作,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二 劳动的光芒
她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每天总是进进出出忙个不停,很少看她正儿八经地坐上一会。刚搬来气象里的那会,她每天忙着做豆腐生意。天刚蒙蒙亮,墙外的小巷里便传来车轱辘的声响,两桶水漂豆腐,几筐时令蔬菜,一架小小的板车,装得紧紧凑凑的。一杆秤,一把刀,一个钱袋,虽说很简陋,摸久了却生出一丝说不清的情感,只要歇业一天,手上就显得空荡荡的。她热情、豪爽,声音又亮,生意总红火,每天早早收秤,路过门前还不忘喊我妻子唠唠叨几句。
那回熬夜太深,第二天清晨起得稍晚一点,丈夫劝妻子休业一天,她忙摆手说,昨天学校就派人过来订了豆腐,如果不讲信誉,就冷落了客户的心。当时郭大姐只顾忙,却一不小心在湿地上滑了一跤,前额被砍开一条口子,血流如注,她跑到邻近的医务室缝了几针,照例上街卖豆腐。郭大姐说:“我这个人一生爱戗蛮,点把伤痛根本不在乎,尤其是伤风感冒,从来就不把它当回事,做事泼辣一点,毛眼一炸,汗一出,病就好了。”
郭大姐原来家在农村,丈夫长年在校教书,她一人承担了所有的家务与农活,农忙时天没亮便下田割谷,小半夜还在禾场上打麦翻叉。她养鸡养猪,平日的人情往来与零花钱,都尽力自己去挣,丈夫的工资专供儿女们读书开支。郭大姐勤扒苦做,严谨持家,日子过得倒不比同等的人家差。
那天因为停电,她丈夫来我家里看足球转播,一时兴起便与我谈起了他的女人,他似乎很激动也很自豪,眼中射出快乐的光芒。冬闲时,郭大姐不顾刺骨风寒,跟男人一道下湖挖藕,破棉袄往身上一穿,草绳往腰间一系,冰块在脚下嘎嘎作响,她一手拿戽筒,一手拿铁锹,在烂泥巴里寻找藕荷。要说在绿荷中认藕并不太难,一般高大的荷叶都长在藕稍上,只有小荷叶才长在藕上,小荷叶多的地方藕就多。看看荷叶中间的箭头,就能弄清藕尖的朝向,长的那头是尾,短的那头是尖,常挖藕的人大约都知道。在冬天里要认准藕荷,就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那时的荷叶已基本腐烂,只有非常内行的人才能鉴别,有时只得把枯荷扯起来去看它的底部。郭大姐却熟练地掌握了这门知识,开藕塘从不打空,有的同伴还不得不请她帮忙辨认藕荷。她先用戽筒撬泥巴,在水中筑起一个围圈,先戽干水再打泥,如果运气好,兴许还能捉几条喜头鱼回家给男人下酒。她身体壮实,像男人一样有力,打起的泥巴像雪片般直往外飞,不用半天,一片偌大的藕塘就开好了。看着脚下密密麻麻露出的藕尖,劳累就被兴奋给冲走了。起藕是一项技术活,外行人大多都将藕弄成了一节一节的,内行挖的藕却是一整支一整支的,看着就叫人爱。午后有些累了,郭大姐已变成泥人一个,此刻,她似乎已与满塘的泥水相融合,说话眨眼之间,像是泥肉世界里的一点精灵。她爬起来坐在塘边稍事休息,洗几支嫩藕尖充饥解渴,直比乾隆游江南时吃珍珠粥还过瘾。她下湖一天一挖就两三百斤,每回都得请人做挑夫。不仅吃的有了,还能挑些上街换点钱贴补家用。提起郭大姐,村里人都称她叫铁娘子,她就像一台开足的马达,不知疲惫地运转着。
刚刚离开农村那年,秦老师在河垴中学教书,那儿是一个偏远小镇,地广人疏经济发展滞后。郭大姐扛起大板锄,到处开荒种地,口粮有了,青菜也有了,学校里家家都没少吃过她种的菜。晚上她去药厂加夜班,只要是包干活,就一个人揽两份甚至三份,遇到洗药瓶子她就用车装回家,没日没夜地洗。只要能挣到钱,为丈夫分一点忧,再苦再累她无怨无悔。
看妻子长年累月地做,丈夫于心不忍,几番苦劝终于让她随夫进城。虽说进城是喜悦的,但靠丈夫一人的工资难以养家糊口。她不愿吃闲饭,要凭双手帮丈夫共同撑起这个家,于是,郭大姐学会了打豆腐。小本生意虽说赚钱不多,日积月累却是一笔可观的数目,不但使生活摆脱了贫困,还把一个家建设得越来越像样了。由此,她不仅感受到劳动的光荣,也初尝了做生意的乐趣。
三 博大的爱心
穷人家出生的郭大姐,尝过没文化的苦,深深懂得知识的重要。她嫁过来的时候,秦家有两个弟弟未婚,还有一个在校读书,那时秦家本已拮据的经济更显得捉襟见肘。父母想将读书的弟弟拉下来,多一个人劳动就多一份收入,以缓解家庭的经济危机。第一个提出反对的就是郭大姐,她说“坚决不能退学,就是卖房子也要让弟弟读书。”见新进门的媳妇如是说,公婆很感动,本来住房不宽的秦家,真的拆卖了一间屋,弟弟的书却读出来了,后来还当了省重点小学的校长。秦家的两个弟弟后来结婚,郭大姐都倾力维持,满堂的家具抬去了,整头的猪也牵去了。特别是三弟结婚时,她与二弟联手,硬是东拉西借的盖起一栋新房送给了他。
那年,泰家突遭厄运,当校长的那个弟弟身染重疴不治身亡。侄儿们一个个泪眼汪汪,弟媳更是哭得死去活来。郭大姐抚摸着侄儿的头说:“不哭,不哭啊,爸爸走了还有大伯!”她把胸部拍得鼓响。几年来,她全力支持侄儿们读书,直至大学毕业。虽说生活给拖苦了,看到侄儿们一个个学业有成,她由衷地高兴。
郭大姐在学校门前开小吃店的那年,一天店里进来一对陌生的母子,不曾想那位母亲突然走过来,拉着儿子双双跪在郭大姐身前,她泪婆娑地说“我听说你是个好人,请你救救我的儿子吧!”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郭大姐茫然不知所措,她连忙将母子俩扶起,让她慢慢地告知原委。那个女人说,因儿子的父亲蹲了大牢,她也由此得了间歇性精神病,一犯病就发狂,儿子跟着她随时都有危险,趁现在还清醒,她想把儿子托付给郭大姐。如它日病愈,定来接儿子回家,如果病治不好,来世变牛变马一定报此大恩,她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向郭大姐磕头。于是,铁打糍粑心的郭大姐,又意外地收养了一个儿子,她像对待亲儿子一样,交钱供他读书。大约一年过后,那个中年妇人真的找来了,她说病己治好,专程来接儿子回家。郭大姐满心欢喜,拒收了她的一切礼物与经费。后来那个儿子考上了大学来向她报喜,郭大姐摸着他的头笑着说:“养你一年,真值得!”
无独有偶也是开小吃店那年,一天中午,郭大姐正在店中炒菜,突然听见外面传来轰动的嘈杂声,她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冲出门外。只见几个年轻人围着一个学生追打,那个学生已然浑身是血,一瞬间便不支倒地,那些人还在不放手地拳打脚踢,围观看的人多,却无一人敢一前劝阻。眼看要出人命,郭大姐急了,她一边跑一边大声地扯着喊:“婊子养的,还不跟老子住手,我已打了110,公安局马上就来。”听说来了公安,那些人一窝蜂似的给吓跑了。学生救下了,但郭大姐的麻烦却来了。一天傍晚,店里进来一群游子哥,点一桌菜吃了却不给钱,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要老板娘派烟。郭大姐是个不惹事也不怕事的人,仔细一瞧便恍然大悟。她操起两把菜刀,用力往桌子上一拍“小狗日养的,你们还敢来找岔,识相的就快滚,真要把老娘惹毛了,一刀一个剁死你。”几个小混混见势不妙,丢下几张钱撒腿就跑。
郭大姐是个直性子,从不斤斤计较。在河垴中学的时候,隔壁的那位女人,为了常日一些琐碎或小伢的事,与她不相往来。一天中午,郭大姐的觉睡得正香,突然在一阵紧急的呼救声中醒来。她以为是哪家失了火,提起水桶就跟着人群跑,一直跑到水塘边才知道是有人落了水。只见被救上岸来的小伢,喝满了一肚子的水,似乎已失去了知觉,情况很危险。有人说赶快送医院,有人说就地抢救,人多嘴杂无人定舵,郭大姐倒是显得非常冷静。她曾听人说过,落水的人只要肚子里还有水就有救,送医院路途较远怕误了时间。郭大姐早已认出那个伢就是隔壁家的,但当生死攸关的时刻,慈爱的母性使她摒弃前嫌,立即对小伢进行就地施救。她一把抱起小伢,将他的肚子放在水桶上,轻轻地压、轻轻地摇。水慢慢地吐干了,肚子也瘪了,突然传出轻微的哼声,小伢终于得救了。后来,隔壁那个女人,硬是对郭大姐感激涕零。郭大姐却平淡地对她说:“那是应该的。”
四 并非题外的话
郭大姐与秦老师是同乡,西边秦东边郭,村子与村子仅横隔一条京广线。那年,郭大姐年方十八,突然遇人上门提亲,男方是路西秦家的独儿子,家里条件很好,父母基本同意。但郭大姐说,独儿子娇生惯养,我早听说他读书成绩不好,将来难有出息,家世再好也不如人好。自己的姑娘自己知道,做事勤快麻利人也孝顺,性子却很强,再说她说的也有道理,父母便依她推了这门亲事。时隔不长,又有人登门讨喜酒喝,碰巧提的又是路西的秦家。这家兄弟多房子少,是村里有名的困难户。郭大姐的父母有些豫犹,怕女儿嫁过去将来受苦。后来竟出人意料,父母不大热心的一门亲事,郭大姐却应承了。秦家的大公子她认识,个子很高,还是学校的尖子生,穷一点不打紧,只要人聪明肯劳动,绝不会穷一生。这门亲事真是秦家的福气,说成就成说嫁就嫁,认亲与彩礼一切从简,一点也没让秦家为难。
秦老师那回深有感慨地对我说,他们家有今天真是亏了妻子,虽说她是女流之辈,却巾帼不让须眉。她什么都肯做,而且还会做,特别心肠好,只要稍有能力,一大家的事都愿管,尤其对金钱看得开。只是脾气大了一点,声音高了一点,但几分钟就过去了。我虽然在外教书,一点騃工资确是杯水车薪,她平日赚的钱比我的工资多得多。别人曾跟他开过玩笑说,老秦,时代变了,也不去外边寻点风花雪月?秦老师笑着说,时代可以变,心却不能变,我欠她的已经太多,再也欠不起了。
初夏的时节,园子里的花都开了,风是香的,日子是香的,连屋后飘来的歌声也是香的。不知是谁家来了位女客,带来了这么动听的歌声。靠近窗边一瞧,原来是郭大姐,好几年的老邻居,真不知她还能唱歌,且唱得这样好。她那天一连唱了好几首,都是人爱听的一些老歌,比如《九九艳阳天》,《何日君再来》,《妈妈留给我一首歌》……唱罢歌便逗着两岁的小外孙玩,且搞起军训来。她先教小外孙立正稍息的动作,尔后再喊一句小外孙的名字,就让他答一句“到”,祖孙俩还在门口一二一地走起军步。尤其是小外孙那稚气的口语,他总是把“到”字说成了“叫”字,还常把立正错成了稍息,硬是笑得人直流口水,我实在忍不住也笑出声来。听见我的笑声,郭大姐直笑得将头搭到了脖子上。她现在已歇下了所有的生意,专门在家负责带孙子。一个劳动妇女,那样风风火火的个性,竟能一改常态,在天伦之乐里找到了温馨。有人说女人是水做的,原来我可能过多地看到她泼辣而阳刚的一面,六年的里程,才让我真正读懂了一个完整而美丽的女性。
在这篇文章即待起稿的采访中,我才知道了她们夫妻俩的名字。丈夫秦起美,是我区实验高中一位资深的高级教师,从教几十年,深受同行与学生们拥戴。郭大姐名叫郭珍,她虽然早已过了青春的岁月,也看不出明丽的温淑与柔婉,但她的心永远是香的。
▲作者:陈本豪,1953年出生。中国作协会员,江夏区政协常委,江夏区文联原驻会副主席,民间音乐人。作品曾入编《2003年中国年度最佳散文选》《2005年中国精短美文100篇》《长江文艺60年散文送》等多种精编本和中外名家经典。长篇纪实文学四卷本《京剧谭门》,被列为中国作协2019年度重点扶持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