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港栾渔港之夜与交谈
对面的桑岛睡在波浪的低谷
我们坐在大陆尽头
谈论帕慕克、《清明上河图》以及一本
叫《王氏之死》的史书
在我的家乡,十七世纪的一个农妇
和情人私奔失败后
被丈夫杀死在树林里
这件事在某些人的家族史上留下痕迹
又被县志和知县的日记
重点提及,将其钉在烈女们的反面
几百年后,太平洋那边的美国
她在汉学家史景迁笔下又活过一回
并一直活下去
在海岸线上的这个夜晚
她和做为老乡的我产生交集
将来我还会想起她
如同想起月亮下的平静海面
海上除了月光还有灯火
拥有大片槐树林的桑岛
白天我们乘船去过,现在用持续点亮的灯光
证明它虽与世隔绝却又
与我们心心相印
大海以光亮拯救逐渐临近的黎明
水面晃了一下
月光随交谈的嘴巴消失不见
淄博至龙口过招远
跟着一朵云走了一天,云变成了马,我变成了路
山岭深处,藏的水也是云
山顶摆手的风力发电机,我走远了还在摆
我这一生丢失过很多自己,这一生战败过风车
这一生的放浪止步于中年。某日于金矿博物馆
抓起一块几十斤的金锭,这只抓过金子的手
这只铜臭,宝贵的飞扬跋扈
这些年丧失自我,只顾在金子里搜寻金子
看到天上我住过的一朵云,就爱上房间里的孤独
这些年常拜一些泥塑或石头,这些年有蚂蚁拜我
小镇单身女人
她一生只出过一次省
剩余的时间在阿默斯特小镇默默无闻
三千多人中,她的身影
孤独像一盏空气
很少有人在意她即使
她做的黑麦玉米面包
在农产品交流大会上获得二等奖
人们只知道这是一个内向、不苟言辞
甚至封闭如同自我折磨的女人
寄给她的信,辗转几个同名的女人
最后邮政局长才想起她
并要求她,若不是她的必须
立即归还。时间促使她出名
一个从未恋爱结婚的女人
巨大的空白填充了巨大的传言
她竟然不再出门,十五年时间
把自己封在一袭白衣里,只有一次
借着月光的帮助去往教堂
没有人走进她的孤独和喧嚣
精神久存在她心里而
肉体关于单身女人的猜测贯穿小镇
多少年后人们会再次记住她
那些同时代人的后人
告诉前来小镇的每一个人
她叫艾米莉·狄金森
并吟诵一句她关于命运和归宿的诗:
“我们能够猜出的谜
我们很快就瞧不起”
西环路
不要忘了雷大婶,这个西环路的清洁工
孝顺婆婆的好媳妇,与邻友善的好村民
被一辆货车碾断腿,没到医院就闭了眼
不要忘了小明,暑假归来的大学生
骑自行车去医院看望住院的奶奶
同样葬身于货车底下。不要忘了他的父母
从此远遁他乡,永远失去了故乡或伤心地
不要忘了我的二大爷,在一个清晨
骑三轮车去县城卖菜,在路口遭遇大货车
不要忘了,他和我的父亲打了一辈子
去停尸房带他回家时,父亲跪着哭喊二哥
二哥不语,第一次不还口不出手
不要忘了我家的麦田,就在西环路底下
麦苗被封冻,蛐蛐失去呼吸。不要忘了
这条已夺去十条生命的大道,每天夜里
他们会回来,扫马路的继续扫马路
卖菜的继续赶往县城,去医院看望奶奶的少年
还在去医院的路上,而他的奶奶早已
因思念过度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
寻子
夜里醒来,去面见月亮
路过母亲的房间
她正在梦里回到
多次遭遇的一个场景:
离开娘家,抱着一岁的幼儿
领着四岁的大儿子
走在汶河边的小路上
大儿子走散了,遍寻不到
她疯了一般向四处逃散的玉米地
归来的人群,搬运石头的流水
窗外的我索要儿子
嘴唇咕哝,四肢乱抛
一些泪滑落在梦的边缘
我喊她几声,没有拯救宿命里的母亲
梦将我们隔开
我就站在她面前而
她要找的儿子还流落在童年
长江记
第一次见到长江是2012年
在重庆,将近十天
我去了朝天门,又去江津
丰都、万州、忠县、奉节,车子和江水并行
旋即钻入深山
去探寻一个个村庄的秘密
高山搬迁的移民,种植金银花的
母亲和一群儿媳
在白帝城,我以杜甫或刘禹锡的眼睛
送别一些老友乘坐的船只
夔门挡住了视线又
拉长了更多的视线
有几夜住在江边,晚上推开窗
就看见白天陪我一起流动的
船只,它们不休息
用闪烁的灯光告诉我第二天将穿越三峡
为了多陪长江一会儿
我每天起得很早,去水边
看雾气自远方打马而来
在忠县,一个晨练的老太太听出了
我的山东口音,跟我聊天
六十多年前,她跟着南下的大军
从潍县穿越平原,深入大山
从此终日与长江为伴
我问她这些年回去过几次
她说,母亲去世时是第一次
外孙结婚是第二次,最小的外孙
跟着嫁到农村的女儿
移民到了潍坊
之后,她经常回到风筝升起的盐碱地
时间是巨大的轮回
新的命自故乡生长
别离
——读黄景仁《别老母》
一九二零年秋,一个年轻人
乘火车南下
去见客居济南的父亲
他们在大明湖畔的草棚下饮酒
之后同榻,交谈至半夜
第二天一早,年轻人北上回京
后去往苏联。
三年后,父子再次相见
继而分离,散布在历史的地图上
一九三二年,教师、道士、画家瞿世玮
贫病中死于客居的寓所
由同乡朋友资助下葬
三年后,年轻人死于福建
两人的忌日仅差一天
二十一岁的瞿秋白坐在北上的火车里
路旁闪过一个村庄
一家父子母女在门口吃早饭
炊烟将津浦铁路裹进怀里
一些早年的画面随火车前行:
江南寒夜,父亲空手归来
母亲还未自尽。火炉载着一叶小舟
父子一起作画……
这些画面他后来还会想起
比如在生命尽头的牢房里
他读了几页陶渊明,又放弃了
“人生孤寂得很”——
想起同乡黄景仁的两句诗:
“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面对窗外的中国
瞿秋白脑中满是父亲的影像
以及许多人的父亲
送别
雨下大了
慢慢铺满整个院子
他坐在门廊前的椅子上
身体前倾
探索雨落下的某种姿势
女婿刚开车离开
带着女儿和额头的一道疤
疤痕来源于一场战争
妻子打来电话说
南方桂花味太重
血压像火苗开始乱窜
孙子太能吃体重已超标
他打量了一下自己
干瘪的肋骨
挂断电话后起身去东屋拿烟
老岳父的冰箱、茶几、床还在
打火机也是那个老头的
女儿一家回来的时候
他就睡在岳父的床上
这时候他会睡得晚一些
好像床上还有另一个人陪伴
屋里雨声更响
点上烟,他走到外面
穿过天井,站在院门口向外望
半小时前,他在西边的架子上
摘下三个丝瓜
送给女儿带走
四个月前,他在东边的木棚里
摘下吊在梁上的岳父
送到殡仪馆
二月
新事物层出不穷,旧事物从未消失
我是一艘孤独的船,游着游着就
消失在一场小雨,或一支准备盛开的迎春花
无聊时,我用船桨拍打水面
像一个孩子,用手撞着母亲的肚皮
我看到的人间只是人间的一半
我看到一棵树骑在一棵树上
那只是森林的一半
我看到公交车撞击草坪
那只是马路的一个分支
我看到平静的水面
那只是一根根鱼竿在集结
我看到空调外挂机发出嗡嗡的呐喊
那只是空气在寻找热的光源
我看到小区里一个乞丐奔向垃圾桶
那只是一张张餐桌在唱歌
我看到那个走着走着就哭了的男人
那只是无数个妻子眼泪的凝结
我看到楼下玩耍的孩子
那只是一些婚姻走到了中途
我看到对面楼的厨房在叮叮当当
那只是一个夜归的人忘记了睡眠
我看到人间突然蒸起晚霞
那只是人生的仪式一次次面临黄昏
我看到每天夜幕降临
那只是我的灵魂在寻找一张床
我看到凌晨喧嚣的街道
那只是无数个我在抹黑人间
老四,本名吴永强,1985年4月出生,山东临沂人。中国作协会员,山东作协签约作家,山东青年作协副主席,张炜工作室学员。出版诗集《自白书》、长篇小说《后大学时代》、小说集《沸腾的狐狸》。曾参加第二届新浪潮诗会、第十届十月诗会,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四届高研班学员,获2014“紫金·人民文学之星”佳作奖、银雀文学奖、刘勰散文奖等,黄河口驻地诗人。


《南方诗歌》2021年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2年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3年元月总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