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荣文革中有两大派,一派是9.25派①,即红联派;另一派是4.25派②,即三司派。这两大派在万荣政权问题上搞对立,9.25派说自己最早夺了走资派权,又有外来部队支持,政权应是自己这一边的,并组建了万荣革命委员会筹备小组,临时行使职权;4.25派说他们是本地武装部支持夺权的,政权应归他们那一边,并成立了万荣革命委员会,发号司令。两派由大字报互攻到拳头相对,再到棍棒相加,最后发展到枪砲相击,闹得很凶。在晋南以至全省都出了名。9.25派于1967年11月被4.25派打出县城,又打出县境,辗转省、京,最后落脚于临汾。
被抓
我是9.25的政宣处负责人,领几个笔杆子编印传单报纸,宣传本派观点,指责对立派做法。
9.25的人在临汾有好几百人,最圆处上了六百,生活极为困难,何况万荣是老家,斗争的地盘终须在万荣争取。但回几人就被对方抓几人,有的打死,有的打残。总部便安排我带几个人回万荣边沿地带找个村子隐蔽下来编印材料,以唤起人心。这样我便和杨国桢、牛振龙、张宗宽、畅喜恩、董培植六人通过关系在西村公社杏树嶺一家的崖窑住下来,开展工作。外围有董文龙、赵永成不时来汇报外边的情况,把我们编印的战报《一月风暴》和零碎传单拿去密秘散发。不料时过不久,我们的房东老太太病逝,亲友吊唁,人来人往,我们不便再停了,便决定暂时疏散几天,待房东丧事过后再來。于是有的走了临汾、太原,有的回了自已家。董培植家在三坡,属汉薛公社,我想到汉薛的武斗队活动很疯,不时到各村抓9.25在外归来人员,便嘱咐他不要回家,可在西村公社亲戚家待几天。可是他偏偏回三坡的家中去了,果然过了几天便被汉薛武斗队侦知,将其抓去。此际房东丧事已过,我和另外几个人又从外边陸续返回房东家,编的编,印的印。这天我们正忙,董培植领着汉薛武斗队荷枪实弹地把我们一窝端地抓了。培植见了我们无言以对,低头不语(我不愿往坏処想他,他大约是以为我们还没回到这儿吧),我们被抓到汉薛公社机关后,我被独关一房。听他们在隔壁电话上向设在县上招待所的武斗总部“工农总”的司令曹梧桐汇报说:“曹司令,我们把9.25政宣处的窝剿了,头头是陈振民,所有五个人一起带到汉薛分部啦!”电话讲完就给他们的人说:“曹司令说他们马上开车来带人。”我一听要去他们总部那个打人魔窟了,十分害怕。这时,对立派的汉薛公社党委组织委员董廷凱,是我村人,进来表示关心,出主意说别和这些二杆子顶牛,免得吃现亏。还说董培植被抓后只被磕打了几下就把你们交代出来了…公社团委书记丁佐华与我是共青团系统的,我在团县委工作,与他关系并不坏,他也曾来,一边是看我的意思,一边也是劝我在派性站队上改变立场,回到他们一边,并说保命要紧,已落虎口就要识点时务…正说话间,曹梧桐带人马乘车到了,人一下车,几个带枪的武斗人员就闯进来对我连戳带骂。一个像白面书生的人忽然来命令他们:“干什么的,出去!‘工农总’名誉成这样啦,还胡来!”又照着我瞪了一眼,“你可要老实点,不然关不好过!”,说毕就走了。我正在对此人疑惑时,只听外边有个人向他说:“曹司令,怎么收拾他们?”我才知这个表面文雅的人是威名赫赫的武斗司令曹梧桐。只听他发令说:“几个学生先让上车,这两个”——指着我和关在另房的畅喜恩说:“得捆!”于是武斗人员便把我俩拉出来绑住撂上车。稍顷,将我们拉到他们的总部——县招待所西一院分房关押。关我们的过程中,有人说:“好好交代!要不闫广洪就是样子,可挨的不轻,刚刚才放走。”原来他们也弄闫广洪。闫虽是县委书记,却是全县头号走资派,是万荣两派都吼叫要打倒的对象。
被斗
第二天是这年的5月16号,县上要开大会纪念毛泽东主持起草的文革的纲领性文件“五.一六”通知”发表二周年,有他们成立的红代会、工代会、农代会的人参加。并安排以上三代会的人下午在县城十字街头为主的批斗我。午饭前,曹梧桐对我进行预审,让我站到他的办公桌前正中位置,我背后站四个拿着铁棍和长枪的武斗人员。曹梧桐坐在桌边床沿,对面桌边坐一位搞记录的。审讯开始后,曹主要问我9.25都派回哪些人,在哪里活动?我都和哪些人有联系,具体搞了些什么?还知道9.25有什么打算?有哪些骨干人物,分工如何?等等。我当时的9.25观点很强,也以为自己是正义的,除过应付答对一些他们已知的公开情况外,丝毫不洩露本派密祕。曹多不满意,对话一旦觉得不顺,就把桌子一拍骂我不觉悟,眼神一示意,后边的武斗人员不是铁棍打,就是枪托戳,如此者再三,把我打得在地上直滚,最后不省人事。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醒来了,却不见他们一个人了,满地是水,我浑身湿透,左上臂傷口出血。原来他们见我昏过去了,给我头上身上泼了不少水想让清醒;又怕我死了,于他们不好,就溜得精光。我浑身疼得不能起来,只好跪下摸着墙的“砖缠底”,慢慢摆到我房躺着。
下午他们一队人持枪把我和张宗宽拉出要到十字街口挨斗了(可能在预审张宗宽时发现了什么情况),我身上疼得不能好好迈步,被他们两个人架着走,后边是二三十人的持枪队伍。他们一路架的是我陈振民,喊的口号却是“打倒闫广洪!”到十字街口,他们三代会的人分行整齐地坐满了街头。人群前边支一张方桌,桌两边各摆一张老式椅子,让我和宗宽一边站一个,面着人群。曹梧桐讲话、审问中,吳振年在旁边随时喊口号:“打夸9.25”!“打倒闫广洪”!“陈振民老实交代”!曹问:“陈振民你们编的报上说我们是土匪雷部,那么你9.25到汉薛粮站抢面是不是土匪?”——这是指当时9.25被他们打出县城后,一部分跑到上义村,其中有汉薛人,为解决吃饭问题,领几个人到汉薛粮站通过本派关系提走几袋面。这事我当时未去上义,不明就里,就回答说:“不知情况,不好断定。”曹吼道:“混张!狡辩!”我身后的持枪人员用枪托一下把我堆得倒爬于地下。坐在三代会人员前排有个呌潘振鳌的小头头见状,立即高声说:“大街上的,还能这样?净给4.25丢人!”那持枪的就又把我扶上椅子站着。对张宗宽也拿出他写的文章中骂4.25的话质问。不过宗宽是学生,有“毛主席的红卫兵小将”牌子在外,回答虽不满意,他们也就说了些吓人话,吼了两句吓人口号了事。这次批斗我们的时间并不很长,就喊着口号把我们押着回去了。看来他们这样作是为向社会宣示把9.25总部政宣处已经剿了、人已经抓了的战果。
据后来听说,汉薛分部的武斗人员到杏树岺抓我们时,作为我们外围联络的董文龙也恰好赶来取我们编印的报纸传单。他远远瞭见几个持枪人员站在我们的窑顶,就知道大事不好,急忙钻到麦田里悄悄观察动静。见把我们几个一齐抓走后,赶紧跑到坡下的翟店镇邮局,向9.25总部发了份急件,说“哲弟等被捕”(我以后曾在总部联络处王杰跟前见到这个急件)。“哲”字是指我,因我曾在去年两派大辩论时,写过《当前形势提纲》、《论我县目前的农民运动》等长篇大字报,用的笔名即厐哲卿,取旁观者清之意,后来9.25上层一些人就知道厐哲卿即我。总部接到这个急件后,采取了一定措施进行营救。情况后边还将提到。
这次批斗我们的消息很快传播开來,远在十五里外的家人也知道我被抓了。由于这个武斗总部打死抓来的9.25人员的事已经发生过几起,父母害怕我被打死,便让在县政府民政区工作但当时在家的我二哥拯民,写了份表扬“工农总”的大字报贴在大街上,内容是家人听说我虽然被抓了,但据了解“工农总”很讲人道,我的生命安全得到保护,没有问题,只是关几天就会放的,望社会上不要听信谣言云云。用此方式取悦“工农总”,以换取对我的宽待。二哥本是我们9.25方面的人,但与同在县政府工作的4.25上层有名人物董俊民是高小时同班同学,关系不错,便又托董活动救我之事,董俊民也尽了些同学之情,此是后话。
自那天批斗会后,我被关在房内多天再无人理,只给几页纸让写检查。其余几个被同时抓的难友陸陸续续被放了。这大约是二哥表扬他们的大字报起了作用吧。
一天,我忽然听街上的高音喇叭放出了哀乐,又见院里武斗人员不管头头喽喽均面带不悦,行迹匆匆,不知在干什么,而对面一排的曹梧桐房子却不见曹的出入身影…我不由生疑: 是曹死了?…正疑惑间,忽听与我房同排而隔两个房子的电话室有人在电话上高声说(这些房子的隔墙都没扎到顶,上边相通): “哦,把凶手抓住了?好,马上送县,给曹司令报仇!”看来曹死无疑了。
约摸一小时左右,有县委两个人张XX和李XX架着一个青年农民到我房门囗,嘴上骂骂咧咧,用鞋底抽打这个农民。打毕踢开我的房门,将其一下搡倒在我的床边。他们都和我在县委机关干事,姓李的还是我编县报时培养起来的文艺作者,他送稿时总是有点拘束,对我“老师”“老师”地叫。这时扫了我一眼没有理会,扬长而去。
这时,我问窝在我床边的那个青年农民是哪村的?叫什么?因何事被抓?答道是光华公社徐村孙雨山,属于红联(即9.25)派的,因村事与对立派三司(即4.25)闹矛盾,县4.25武斗队来人支持村里的三司,红联的人害怕得都跑了,就弄住了一个他,以他打死了曹梧桐为名把他抓来了,实际他连曹的面都没见过,也不知道曹死的事——按: 这亊原是曹梧桐带人去支持徐村的三司,在村口下车往村里冲时曹冲在前边,后边人往前边乱掷手榴弹误炸了曹,但当时慌忙中以为红联人掷弹炸死了曹,进村到处抓红联人。
孙雨山被抓来后,徐村陸续又有人被抓來。4.25武斗总部便调整住房。我原来被关在招待所的西一院最西边的房子,这次被调整到西一院最东边的房子,与此前几天从临汾回万荣被抓的畅振江同关一房。抓来徐村红联的人,被分别关在该房以西的几个房子。
被放
畅振江是裴庄公社粮站干部,他与一个家系附近村庄的“工农总”副司令孙庭俊相熟,被抓后只关不打,而我也过了开始的挨打过程,于是两人就能相对轻松的谈西话东。而徐村红联人依然一个一个被抓了来,在斥骂声中被关到另几个房子。
过了三几天,忽听街上高音喇叭喊叫“今天在露天剧场召开追悼曹梧桐司令大会”,这个“工农总”大院气氛也紧张严肃起来。人人行动匆忙,有几个人挾着大张纸卷,提着墨桶,像是上街刷大标语去了。我俩还不时从后窗看到被邀请参会的所谓“八县联防”弟兄——临猗、运城等外县武斗队扛枪列队从大门涌进“工农总”大院,高喊着“为曹司令报仇!报仇!坚决报仇!”的口号。在大院集中听取了一阵训话后,又列队而出到追悼大会场去了。大会开始,高音喇叭大喊曹梧桐东荡西杀之功,连续发出这个讲话那个讲话的疯狂喊叫,总调子都是要继承曹的遗志捍卫他们的“4.25红色政权”,要镇压“9.25杀曹凶手”,要加强“八县联防”等等,县城上空充满恐怖气氛。我和振江交流眼色,相互低语: 是不是把致曹死命的真人抓住了,要在大会上活祭?会不会把我们也拉去陪桩?两人都沉默起来等待下一刻。不料其追悼仪程过完,竟无活祭一项,高音喇叭又响起哀乐,宣告散会。我们自然也放松了。
不过这事据之后内部传言,至开曹的追悼会时,尚未弄清究竟是谁的手榴弹致曹斃命。已抓来的徐村人没有一个持过手榴弹,故不好把谁推出去活祭。
我和畅振江商量,虽然曹的追悼会开过了,但因曹死一事,4.25对9.25的派性仇恨还处在疯狂之中,我们一日出不了“工农总”这个虎口,一日就有被其吞噬的危险。振江说他与这个总部副司令孙庭俊多少还能说上话,不如给孙写个信要求出去参加夏收,接受群众监督。我同意,于是振江就以我俩名义给孙写了几句话,说明了上述意思。由于关我们的房子是西一院进了圆门的第一个房子,房门上边有空方格,随时能看到总部人在圆门进进出出。一次副司令孙庭俊在外边刚进圆门,振江一声“孙司令”就把他叫到房门跟前将信递给他。孙正看之间,一个揹枪的武斗人员也进了圆门,孙脑子一转大声说:“这个检查比前次有进步,但还不深刻,继续考虑。”便大摇大摆走他房了。过了一会他趁院里无人,来我俩门口,隔门悄悄说:“信我看了,理解你们的心情,但刚开过曹司令追悼会我就放你们,会有人说闲话。看来还得停些天。不过有我在,你们別怕,再不会有什么难为了,放心!”说毕急急就走,出了圆门。
振江与我相视会意: 这个孙还是有些头脑;我俩也算吃了颗定心丸。
大约是追悼曹梧桐大会上要与曹报仇的气熖凶凶燃烧,在社会上颇为震动之故吧,二哥怕扩大化中祸及于我,托他的同学董俊民从中沟通,到“工农总”向副司令孙庭俊求情。由于二哥是县政府民政局老干部,孙庭俊给了点面子,让人把我叫到他房与二哥见面。我一进去见二哥坐在孙的床沿上,和坐在旁边的孙庭俊抽着纸烟说话。我未及开言,孙主动向我说: “老陈,见见你哥。”又向二哥道:“你看,人不是好好的?!”随即让我坐到他的办公桌边。我便与二哥互通了我和家人的情况。孙向二哥道:“回去给家里说,我保你兄弟在这儿没事。蔡自进和段维民都给我来信说话了,我能不拾面子?”——原来我们9.25的负责人蔡自进与孙庭俊都曾是县广播站同事,个人关系不错;段维民是法院老院长,也是我这一派观点,他曾把孙庭俊介绍出来工作。我被抓后,蔡与段都得到了消息,分别给孙庭俊写信救我——孙接着向我说:“你看,他们的信都放在桌子上,都是为你说话哩,你愿看就看看。”我说谢谢他们,谢谢孙司令,我不看了。孙又说了些曹司令追悼大会刚开过,群情汹涌,他得应付局面;不过你和振江別怕,安全有我之类的话。谈毕我和二哥离开孙房时,孙又说我:“你头髮长了,我引你去咱理髮室理一理。”就这样,孙引我去理髮,二哥就回他机关去了。
为曹梧桐命丧一案,“工农总”还在抓徐村红联人落实是谁所为。西小院南排房子不夠用了,就又把我和振江调整到西小院以北的另一排最西一个较大的房子,分东西两边住人。进去后见东边已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事发当天抓来的孙雨山,另一个是孙雨山妈,五十多岁样子。还有一个也是徐村的。这三人大约是审不出什么问题了,便安排与我、振江住一个房;我和振江在西边,和东边一样都是只铺两张蓆。在这个房子停了十来天,有几件事令人难忘——
一是汽东站司机柴经运的遭遇。柴也是我们9.25一边的,于昨晚被抓在西一院一个房子审讯,一阵一阵打得他“哎呀哎呀”直喊,我们在这边都听见了。后来就有两个武斗人员抬着他扔到我们这个房子的中间空地上走了。月光斜照进来,见他在昏迷状态中,地上流下一滩血。后来他渐渐醒过来,挣扎着坐起,腿却没法挪动,原来一条腿被打坏了。我和振江慢慢把他挪到与我们并排的北边让他躺下,一问,好像是因他顺路拉过徐村两个红联人出逃而被抓来审讯的。
此后有一天,可能是这个“工农总”召集下边各分部的人来县开会吧,午饭后有一人到我们的窗外隔窗瞅了瞅房内,向柴经运喊:“老柴,你可能不认识我吧,但我认识你,我从朝鲜战场回來时坐过你的车!”柴一时有点结结巴巴,那人道:“我是贾村分部的,他妈的,就把你打成这样了,太不像话!”说着给柴扔进了两合烟,便擦着眼泪离开了。房内我们几个都有些异样感觉,我不由说了句“好人总是好人”。
二是过后却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有两个武斗人员来到我们房子的东头窗外,扒在窗台上以仇视的眼光瞅徐村孙雨山他们。其中一个问:“怎么不见抓来的老婆?”孙雨山正在用一根蓆枚挑腿上傷口上的蛐虫,知道是问他妈,答说在窗跟躺着。那人把头伸进窗框往下一看:“哼,还睡觉呢,我教你睡!”便提起窗台上一茶缸热水倒到老婆头上。老婆疼得直喊。另一个开门进来,拾起一节棍逼着孙雨山打他妈,雨山不打,这傢伙就抡起棍在雨山身上抽了几下:“看你还炸不炸曹司令!”便骂骂叨叨走了。雨山看着他的背影苦诉:“我连你曹司令面都没见过。”
记不得几天以后,畅振江被叫走。这是何事?我正在犯疑。不一会振江面情微松地回来说,要放咱了,只是胡问了几句没意思的话,让再写个检查,可能还要叫你…果然没多会儿又来人把我叫到西一院总部北排一间房内。屋内立满了武斗人员,嚷嚷着什么,桌上乱放着手枪、手榴弹。司令李进荣见我来了,马上给他的人说: 去去去,都出去出去,桌上是谁的都拿走。”那些人各把各的傢伙拿上一哄出了门。进荣让我坐在他的床沿,他一边洗衣服一边说: “老陈,咱们才算见面,其实我早就认识你,在一次团干会上听过你的讲话。你的水平真高呀,我很佩服,你却怎么跟着红联走了这条路?!”我一声不语,进荣又说: “进来受了点症吧?”我说: “开始时挨了阵打,后来再没…”进荣说:“我知道,难免要磕打几下。我当时住在飞云楼下,听说把你抓进来了,就给他们叫了电话,对陈振民这样有影响的人,不是打的问题,而是改造思想的问题…”随后又问了些9.25在临汾的生活等情况,最后说: “我们准备放你,关这么一段了,总得再写份认识吧?”我当然说行,谈话随即结束。写认识嘛,当然会写些冠冕堂皇的话。其实他们已决定放人了,实际也不在乎这个,只是走个形式。天黑前我和振江把写的东西都给他们交了。第二天12点前他们就先放振江后放我。我又被进荣叫去说: “ ‘认识’ 已翻了翻,就那样吧,现在就叫你出去。他妈的,我和你县委机关的七一纵队联系了一下放你的事,对方竟还说他们要讨论讨论!讨论什么,我们决定放就放!他们保闫广洪,我们不保!…不过你到机关也别回家去,免得红联再勾叫你,要是再被抓住就不好说了。”说毕亲自领我到事务室算了伙食账,又亲自把我送出了招待所大门。进荣的这番话和做法,我当时和现在都还认为是比较明智的。
出逃
我走过县城南北街、又拐到东西街,贪婪地望着飞云楼和各种商店,不知不觉到了自已单位所在的县委机关大门口。这时县委纪监书记王绍全同志出来,一见我就说:“振民你出来了?!走走走,先到灶房给你弄点饭!”他是我们对立派4.25观点,这种热情使我感激,便随他到县委大灶,他让炊事员给我来了一大碗胡卜,我美美咥了一顿。王书记只简单说了说在武斗总部受症了的话,再没和我多说什么,让我回我原单位去住。我单位人都下乡去了,就我一人在单位最西边的房子住下来。下午正躺在床上睡觉,姚孝先部长就进来了,他是县委组织部长,是4.25组建的县革委副主任。他一进门就骂武斗总部“太不像话,常天抓这个抓那个,搞得人心惶惶,一片恐怖气氛。”又叹口气说:“我们也管不了,老卫(指县革委主任卫一平)也不行,武装部支持人家嘛,就由这伙二杆子胡来,这成什么世道啦!”姚部长说着说着就坐到床边。我当然感到解气,心想这些老领导还是好,尽管观点不同,其人品却是正直的。不过我刚出了虎穴,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白搭话。姚与我随便拉扯了些大形势和9.25在外边的情况,最后说干部大都下去了,机关没多少人,你就安心住下来,没事就看看书…
姚部长走后,我孤零零地真是无聊。说看书,可哪里有书啊,我的书箱早成了空空,书都被4.25的人乱拉光了,连几本工作笔记都没留下…
以后在机关灶上吃饭时,我发现能和我谈几句话的人也还有几个,当然主要是我们9.25观点的,如统战部长关汉卿、农工队长王望存、农工队员王顺林、财政局干部薛顺德等。其余十几个人都是对立派4.25的,没几句话可说。这样,我们几个本派同志就肯在一起说东道西。关汉卿和王望存还约我与他们在城外公路上闲转过几次,无非是东拉西扯地聊些闲话。可就是这个闲转、这个聊闲话惹下事了。
一天,我在房外闲瞭,王顺林远远在他农工队那排房子边向我招手,让我去他跟前。我去后,王压低声音说:“你小心些,刚才王振芳在机关会上说:陈振民最近还在‘活动’哩,准备把他交给群众!”——这个“活动”的含义我懂,就是搞派性串联的意思。我说:“没有呀!”顺林说:“人家说你天天下午与人去公路上‘碰头’。你去吧,千万注意。”说罢就走,不敢多停。
这个王振芳曾当过公社书记,现在是县委宣传部的副部长,算县委机关4.25的一个头头吧。前几天他要我出个声明向大家表表态,我想毛主席说“革命委员会好”,便出了个拥护县革委会的声明。王振芳不满意,把我叫到他房,说我怎么不提拥护卫一平(4.25县革委主任),还说我在被打出县城前在大礼堂作报告替严谦翻案“流毒甚广”(严是县委委员、农工部长,是县委整治的所谓‘三反分子’,也是4.25要打倒的对象),现在怎么也不提与严谦划清界线等,要我另出个补充声明。我一直未出,他就找茬了。关汉卿、王望存都是老牌部长副部长级別,他不好说,就盯出一个我。我又想到王振芳说要把我“交给群众”,在当时的环境下,这就分明是要我挨揍的意思,这挨揍的后果就不堪设想难免危险了,心中不由紧张起来——在机关不能停了,得赶紧跑!本来我的妻子正在孕期,须喝些米汤加强营养,我已用总务室发的“粗粮票”在灶上换了十来斤小米,打算下午回家见见久别的妻子和二老,现在不敢回去了,便立即把小米托薛顺德送给在政府民政局的二哥带回家去,被褥就放在薛处,蹬上车子就急往侯马我的连襟处骑,逢人不搭话,单怕后边有人撵。一路马不停蹄地骑过了稷山县城以东须上坡时才下了车子,推着喘了喘气,接着又一下骑到侯马连襟处…吃了晚饭,就到火车站乘火车赶半夜到了临汾交际处9.25总部。当时各房多数难友已经入睡,唯薛建华和毛连发二位总部负责人还在拉呱,见我回来了,十分惊喜地招呼,嘘寒问暖不已,互相亲热之情,不胜名状。薛说:“明天一早发头号喜讯!”毛笑说:“是呀,咱振民回来了么。”这真是回到自己的阵营了,轻松愉快了许多,许多…从此就与难友们共患难、同战斗,一直到来年中央发布了制止武斗收缴武器的“七.二三布告”,解放军用几辆大汽车把我们接回万荣为止。
以上就是我被抓、被斗、被放,又被迫出逃的经过。
注:
①9.25派的来历如下:
全国文革急先锋上海造反派于1967年1月夺了上海市委的权,号称一月风暴。在其影响下,万荣革命造反兵团(简称兵团)于1月27日夺了万荣县委的权,号称“1.27夺权”。紧接着成立了万荣县革命委员会筹备小组,核心人物是原县委委员、农工部长严谦等。后万荣人武部支持兵团的对立派万荣革命造反第三司令部(简称三司)把兵团以反革命为名摧夸,将严谦等领导干部及兵团骨干蔡自进、毛连法、薛建华、娄丕立等人逮捕入獄,宣布1.27夺权无效。此际,以万荣中学学生为主的万荣县红色造反联合总部(简称红联)出面替兵团和严谦等翻案,获得解放军赴万荣支左部队支持得以成功,被捕的上述人员随即获释,兵团重新恢复并获平反。于是红联和兵团并肩战斗,三司失势。至同年9月25日,红联兵团在县城露天剧场召开全县大会,重新建权,形成了9.25派。
②4.25派的来历如下:
如注①所述,万荣人武部在支持三司摧垮兵团、逮捕严谦等及兵团骨干、宣布1.27夺权无效的形势下,于4月25日在县委机关大院开会逮捕了县委书记闫广洪、副书记张明月、县委常委兼宣传部长孙天民,宣布成立万荣县革命委员会,号称4.25夺权,形成了4.25派。
2023.2.27 草成
作者:陈振民
编辑:张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