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知道不?卖菜的徐根锁死了”。摩托还没停稳,就有人这样说。
“怎么可能呢?前天还看见他在街道卖菜呢”。我惊愕,甚至没有看是谁这样说。
“真的死了,就是前天下午贩毛栗子,走到大夫峪口车翻了,当场就没命了。”“其他人呢?”“司机两口重伤住院,车上就三个人。”“啥样子的车?”“底下小汪家的农用三轮,人家两口子在司机楼里坐着,根锁趴在车厢上压货呢,唉,惨哪……”
如此看来,消息确实。卖菜的徐根锁,那个头像武大郎、脸像包青天、胡须像寿仙老的徐根锁,的确是真真正正离开了这个世界,只留下40出头的妻子和三个尚未成年的孩子。
满街上一片唏嘘声:“唉——这,这真是的……”围观的人们都在叹息、摇头,把想说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二
徐根锁死了,但他的面孔在我脑海里却更加清晰了。夜里月明星稀,我睡不着,就想这个人。
徐根锁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买过他菜的人都知道这一点。他卖的菜很少有新鲜的,他称的称绝没有够数过。甚至会在你开钱的一刹那,他会以极其利索的手法从你的塑料袋里扒拉出一只土豆、两颗大蒜或三根儿韭菜。
“狗日的徐根锁,把钱看得比命根子都要紧”。被他“扫荡”过的生人熟人都这样骂他,却恨不起来。
我也不恨徐根锁,尽管他骗过我,也告过我。
那是大约七八年前的事。我当他儿子的班主任,买过他贩卖的西瓜。记得是给阅考卷的三四十个老师买的,量大了些,徐根锁就跟我“断堆儿”,就是不论单价也不过秤,糊里糊涂看分量说个价。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有16个差不多十来斤的西瓜,也就200多斤,按零售价我们说好是100元,让他拉过来。谁知道明明看的是个个带蒂的新鲜西瓜,他送过来的却是16个蔫里吧唧的陈瓜。这个狗东西用卖不出去的臭瓜旧瓜瞎瓜顶了数。

好几个吃了瓜的老师都骂我水平太差。还没等我解释,就有人说徐根锁那里的东西买不成。看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同年秋天,徐根锁因为他三个儿子的“两免一补”,把我告到了教育局。根据当时的政策,做生意的子女不能享受。考虑到徐根锁有三个娃,贩菜卖瓜和倒腾旧衣服也挣不下多少钱,养活一个五口之家也并非易事,我就和辖区初小他的另外两个儿子的老师商量,照顾了一个名额,没想到这狗东西不声不响的把我告到局里,调查的人前脚后脚的来了。
调查组问我原因,我说如果按政策办,他家子女本不该享受,你们可以查看。
调查组的人去实地查验,他家卖菜留下的竹筺筺整整摞了一面山墙。领导问,你这不是做生意是干什么?徐根锁说:“我这是买来当柴火烧的”。人家调查组偷偷问了邻居就真相大白。没想到徐根锁狗急跳墙,高声质问:“我卖菜咋啦?我勤劳致富难道有错?”
调查组的人哭笑不得,末了,还听徐根锁大发牢骚。也多亏了这一顿牢骚,让调查组的人得出了结论:并不是我们学校执行政策有错,而是徐根锁那人心里不平衡。
听领导转述了那个牢骚,我的心里真不是滋味。
其实徐根锁的牢骚纯粹的就是心里不美气:凭什么左邻右舍都能享受,而我的三个娃却都不能享受?我一天辛苦挣钱容易吗?那“两免一补”可是上百块钱呢,不领白不领。说起钱我就来气,我家里那个老东西也不争气,干了一辈子大队干部,啥啥都没攒下。最叫我想不通的,就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一次把一年的党费都交清,你都不知道自己身体咋个样。你正月刚交了党费,二月你人就没了,那可是两块四毛钱呢……
原来,徐根锁的父亲当年二月患病去世了,那多交的两块钱党费也就成了许根锁的一块心病。
“像这样的人,纯粹是心理不平衡,这个问题我们搞清楚了,会向局里公正汇报的。”调查的人这样对我讲,我虽得以清白,但心里并不轻松。
没想到的是,那年冬天,徐根锁从西安贩旧衣服回来,和我同坐一辆公交车,硬是悄悄替我买了三元钱的车票。等到司机指给我看时,我有点儿惊愕。
“那怎么行?这可是三元钱呢。”“好老师,你就别笑话我了。我不该一时糊涂告了你,买个车票就全当给你陪个不是吧……”
那时候,徐根锁的脸是很真诚的,眼中似乎有些晶亮的东西在闪动。而现在,徐根锁死了,是真的死了。
三
“哎,知道不,卖菜的徐根锁死了。”
“我也听说了,贩毛栗子翻了车,那毛栗子呢?”
“毛栗子就在翻车的地方随便卖了,八毛钱一斤。”
“八毛钱,两块钱收下的,卖八毛,那不是赔了吗?”
“看你说的,还算啥账呢,牛都滚坡了,还找什么牛铃啊?”
“会卖吗?不是说有些都血里呼啦的,那些咋卖呢?”
“那些不干净的没有卖,让当地人揽去了,他们说没事,用水冲干净照样可以吃……”
糊涂的人们,说着徐根锁,不知不觉的就跑题了——怎么扯到了毛栗子身上?
“知道合了多少命价吗?听说是8万多块钱,接近9万块!”
“不少不少,靠他那小本买卖,牛年马月才能攒下9万块钱?“说的也不对,这世上命最值钱,谁拿10万块钱来换你的命,你干嘛?”“人死如灯灭,死了的人眼一闭、腿一伸,啥事不管,倒是活着的人受罪呢……”话题似乎越扯越远了。我麻木地听着却没有细想,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一个念头:那个头像武大郎、脸像包青天、胡须像寿仙老的徐根锁,的确是死在秦岭深处的大夫峪里了。
四
一向沉寂的桥头忽然间人声鼎沸,原来是徐根锁回来了,人们奔走相告。
其实,不是徐根锁回来了,是装徐根锁的棺材,是拉着棺材的车回来了。
“亲人呐,你死的好惨哪!”最先大放悲声的是他的姐妹。
“爹,你怎么就死了呢?……”年幼的子女们哭不出词调。
最悲痛的是他的结发妻,像霜打的黄瓜一样歪倒在了桥头。
沸腾的人群安静下来了,都在悄悄耳语、默默凝视、静静的等待,而后轻轻离开。
那个曾经被人骂过、也骂过人的徐根锁,魂归故里了。
没几天,今年的中秋节也就到了。
(2007年9月20日初稿)

作者简介:萧军,祖居秦岭深处,自称云蒙山人。普通从业者,崇尚真善美。偶有习作于网刊或纸媒发布,愿结识更多良师益友。
发稿编辑:张灏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