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听到了那个妇人凄惨的哭泣声,我差不多已经把李小亮给彻彻底底的忘了。
静寂的春夜里,妇人的哭泣声从春风中飘来,掩盖了叮叮的流水、啾啾的鸟鸣、呼呼的风声,掩盖了花朵的开放、草木的拔节、山泉的呜咽。
哭泣的人是李小亮的母亲,李小亮在七天前出车祸死了。他死的时候才刚满19岁。
车祸的情形基本是这样的:小亮开着一辆农用三轮车为砖厂运土,也不知怎么的,硕大的土坡瞬间就崩倒了,他连人带车被压在土中。像雪崩淹没了一只小麻雀,小亮的生命就这样走到了尽头。
据离现场距离更近的目击者回忆,塌方发生时,小亮人本来是不在车上的。给他装车的工人们看到土坡开始崩塌,都争先恐后地扔掉镢头、铁锨往远处跑。可小亮仿佛聋了一般,听不见人们的呼喊和制止,急匆匆的跑向塌方处,急匆匆的跳上驾驶室,急匆匆的发动了三轮车。
“眼看着土就要往车上扣,我们都齐声喊他——小亮快跑,不要管车。可他就是抓着方向盘不松手呀,怎么喊都喊不答应,简直就像灵魂出窍了似的……”
“唉——这都是命啊!”
说来也怪,小亮竟然成了这次塌方大事故中唯一的遇难者。
“你说,这孩子他咋就那么犟呢?不就是一辆三轮车吗?压坏了可以再买嘛,唉!”也许是说给自己,也许是说给旁人,几天来,小亮的父亲已经把这句话重复了成千上万遍。听的人都说不出话了,真的说不出话,只能是默默的听着。
这样想来,如果不去抢救自家的三轮车,李小亮是极有可能死不了的。他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这个刚满19岁的小男孩知道抢救自己的车,知道抢救家里的车,他的死是有价值的,至少也是有目标的,我为此肃然起敬。

李小亮是我的学生。五年前,我教他五年级。印象中,他穿一件显然是用成人中山装改做的洗得发白的上衣,拖拉着一条足以盖住两只脚的劳动布裤子,头发总是揉得乱蓬蓬的,像个母鸡窝。脸呢?似乎从生下来就没有洗过,堆砌着各种各样的污垢,而他的脖子已经近乎发黑,堪称“全校第一脏”了。
在和同学的交谈中,我得知他家中共有姊妹五人,他是老大,还有两个妹妹、两个弟弟,年仅14岁时他就已经是家中的“第二劳动力了”,和父母一起承担起家庭的重担。在那可想而知的繁重与劳碌中,讲卫生对他而言显然成了一个奢望,他成为一个所谓的“差生”也就不足为奇了。
“买衣服得花钱,把脸洗干净不要钱。咱住在麻坪河边,又不是青藏高原。把你收拾干净些,这么大的小伙子了,咋也不注意形象嘛。”当时,我是这样批评他的,至今依然记得清晰而准确。
李小亮的确没有辜负我的批评。那次谈话后,他虽然依旧穿着那破旧的衣服,依旧面容疲惫,却再也不是蓬头垢面了。
六年级毕业的那个夏天,14岁出头的李小亮子承父业,当上了一名小小的农用三轮车司机。据说直到出车祸,他仍然没有取得驾驶证。当然,以他的年龄,是不可能取得驾驶证的。所以,向砖厂索赔的计划不得不中途夭折了。
“这孩子,可怜哪,像个大人一样忙了半辈子……”乡亲们都这样叹息着。他们怎能不叹息呢?开着三轮车出去的李小亮是躺在父亲来不及给染上黑漆的杨木棺材里回到故乡的。人们摇头、叹息,呆呆地伫立、遥望,倾听李小亮父母和弟妹那撕心裂肺的哀嚎。
一座简单的土丘默默地出现在松林旁边,劳碌了少半生的李小亮就这样重归故里了。
按家乡的习俗,没有成家的夭亡者是不可以箍墓、立碑的。明年春天,这座小小的土丘也许将在不久以后绿草茵茵,鲜花朵朵。只是他的父母和弟弟妹妹心头的伤痕需要时间的平复。
就像我,关于他的记忆也需要用时间来淡忘。
那妇人的哭泣还在继续,并且愈发悲伤。有心去安慰,却不知她人在何处;即使找见了,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我只好呆呆坐着,愣愣地回忆,直到哭泣声渐低,渐远……
夜,墨一样的黑。我拧开台灯,拿出纸笔,在这个月明星稀的夜里,写下了我对一位青春少年的祭奠。
(2008年5月7日初稿)

作者简介:萧军,祖居秦岭深处,自称云蒙山人。普通从业者,崇尚真善美。偶有习作于网刊或纸媒发布,愿结识更多良师益友。
发稿编辑:张灏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