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皮死了……”刚刚回到家,母亲就开始絮絮叨叨。
“红薯皮死了? 红薯皮是谁呀?”我惊讶地问——我还真的是记不起红薯皮是谁了呢。
“哎呀,就是秀峰他大(父亲)文才嘛。”母亲看我一时坠入云山雾海,转而提起了红薯皮的儿子,我的小学同学。
哦,文才伯伯,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家在学校院墙边,放了一辈子羊和牛的文才,就是那个娶了他的姑表妹,生下了四个孩子的文才伯伯。
“咋死的?”我连忙问。“听说是在房背后上树打核桃时从树上掉下来了。”“多大的树,从多高的地方掉下来的?”“听说树不大,就比房脊高一点点,才碗口粗。再说,他都70多岁的人了,能上多高的树?”
母亲还在絮絮叨叨,我却没有听清后面的话。
是呀,都70多岁的人了,早该安享天年的人了,能上多高?该上多高?
不上那么高该多好!
打我记事起,我就听人们都叫文才伯伯“红薯皮”。到后来才知道这个绰号是有一段来历的。上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的那些日子,人们很少吃饱,别说粮食,就连红薯、土豆、南瓜之类的,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自从文才伯伯和他的姑表妹妹结婚后,偏偏就接二连三的生了四个娃,况且都不怎么灵性,给家里帮不上一丁点忙。
说起来,他家四个孩子我都认识。大女儿走路踉踉跄跄,二女儿说话哩哩啦啦,老三是儿子,也就是我的同学,上到小学五年级都背不过乘法口诀。老师问三七二十几,他说不知道。老师说,那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抽你个大耳光。老师真打了,打了再问,你说三七到底二十几?他说,老师,三七是不是二十五?
在那个按劳力分口粮的岁月里,文才伯伯一家六口是根本吃不饱的。每逢队里秋天分红薯、土豆、南瓜,总少不了先蒸一大锅让全队尝尝鲜。文才伯伯总是伸着两只蓖麻叶一样的手,向别人要剥下来的甚至是嚼过了的红薯皮、土豆皮、南瓜皮,腆着脸吃完,而分给他们两口子的那些红薯、土豆和南瓜,自然全给四个儿女吃了。
有一回,有一个调皮蛋讽刺文才伯伯:“文才,你这么爱吃红薯皮,干脆就给你叫红薯皮算了。”

于是,“红薯皮”的绰号就这样陪伴了文才伯伯的后半生,一直到死人们还这样叫。
红薯皮——我的心头泛起了一丝悲凉。
“唉——这都是命……”母亲的一声叹息,将我拉回了现实。
“妈,那红薯皮,就是我文才伯伯是不是当时就不在了?没送医院抢救吗?”我忍不住的想知道更多。
“救啥哩?人都不知道他啥时候从树上跌下来的,可怜呀,还从房背后往屋里爬,手扒着炕沿才咽了气的。唉,要说他也是个穷争气,连死都想死的体面一点。就差那半口气,爬不上炕,人见的时候早都手脚冰凉了,手还扒着炕沿子不松,掰都掰不开。听说临死还闭不上眼呢,可怜的人……”
我还是没听清母亲后边的话。我的心思又回到了文才伯伯身上去了。穷争气——母亲的话语勾起了我的回忆,还真是穷争气呢——穷了一辈子,争气了一辈子,穷争气了一辈子。
我曾亲耳听见有人问文才伯伯,“你娶了你姑的女子?生下一窝糊涂娃,悔不悔?”文才伯伯说:“咋不悔呢?又有个啥办法?谁叫咱那时候家里穷,说不下媳妇呀。不光是我,我妹子还不是嫁给了我姨家?你看看,这将将就就过的不止我一家。唉——只是苦了这些娃娃,娃娃们又没造什么孽呀……”
可不是嘛,孩子们的现状都不怎么地。大女儿和二女儿都嫁给了分不清亲爹亲妈和岳父岳母的糊涂蛋。四女儿还算正常,嫁在了本村,又生了两个智力不怎么好的“半趟子”。“穷人结穷亲、穷苗生穷根、穷根结穷果”的日子,就是文才伯伯一家的真实写照。
要说争气,我看就不该争这个气。几斤核桃,没人打就让它落让它烂、让它死在土里,哪怕再长出核桃苗,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了,你从树上摔下来,要是呆着不动等人救,也许还能捡条命。唉——你说这到底是执念、是常识,还是那个冥冥之中操纵着芸芸众生的那个叫做“命”的东西,又在出妖蛾子?
“谁给葬埋的呢?”我忍不住的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还能有谁?就他小女子,也就是四女儿的女婿。他给出了成千块钱,买了棺材、砖头和水泥,劳力是队上给出的,匠人们都没收钱,帮忙的也不忍心吃他家的饭,好可怜的人,就穿着他平常穿的衣裳进了土啊……”
是的,我知道,凭他大女儿、二女儿的能力,是没钱埋葬他大的。女婿花钱尽孝,也算合情合理。我仿佛看见了那个操劳了一生的“红薯皮”,被关在连油漆都没上的“白条”棺材里,塞进那用红砖简简单单装装门面的黑土洞里——他就这样重归大地了。
我不忍心问母亲,文才伯伯下葬的时候到底有没有闭上眼睛。
“好娃哩,你哭啥哩?他死了好啊,死了不受罪了,死了不花娃们的钱了,这是积福行善哩……”母亲的话再次惊醒了我,我才知道自己竟然哭了。
我哭了?我流泪了吗?为了一个只不过是乡党,连邻居都算不上,更不是亲戚朋友的人,一个可怜的人?可是,我仍无法让我的大脑停止思想。
这些天来,我总是时不时的想着文才伯伯,想着另外一些逝去的人,想母亲那唉声叹气的话,想一个叫“红薯皮”的可怜人,从此将慢慢的淡出人们的记忆。
睡不着的时候,我独自起来,坐在河畔,抬起头,静静的遥望着满天的星光……
(2007年9月9日初稿)

作者简介:萧军,祖居秦岭深处,自称云蒙山人。普通从业者,崇尚真善美。偶有习作于网刊或纸媒发布,愿结识更多良师益友。
发稿编辑:张灏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