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光 (小说连载一)
作者:杨浩然.偶然
那年夏秋之交,周正开始了修理地球的生涯。
毛主席说:“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那里大有作为。”还真是,周正上工第一天,就当上了记工员。下午收工时,又被派到村西守夜坡,真是荣幸之至!
周正年幼,刚下学,庄户活尚不精通,所以只定了7分工,而守夜坡呢,则能挣3分。二者一加,就拿整劳动工了。
夏秋之交,满坡的庄稼已近成熟。大豆开始落叶干荚,花生开始落花坐果,地瓜开始裂纹鼓蛋,玉米棒子开始了张扬,高梁变成了红脸关公,谷子垂下了沉甸甸的头,到处是一派丰收景象。
每到这个季节,队上便组织护秋人员日夜巡逻。白天的护秋员只有一个,站在高处四下观望即可。一旦发现有人拤谷撩穗或掰玉米、扒地瓜,断声一喝,指定吓退。
那时人的觉悟高,都怕犯错误游街示众,一旦混上了手“不干净”这样的名号,连个对象都难找。老年人更自觉,为了家风纯正、不留骂名,宁可“冻死迎风站,饿死不龟腰”,也绝不手贱。
然而,任何风清气正的社会,都会有三只手。否则,就不用设专政机关,也不用派人守夜护秋了。
说来也巧,周正一搭上守夜护秋的边儿,就混上了电棒子(手电筒),可谓无尚荣光!
那时,家家点煤油灯。有的甚至点豆油灯、蓖麻灯或松明子。相比之下,电棒子绝对是一等一的现代化电器。
电棒子一拃来长,内装两节电池,握把上面套一个铝制圆圈儿,圈儿中间有一面镜片儿;握把屁股上也有一个铝制圈儿,拧开可往里塞电池。而开关恰好在握把中间,只要你用拇指轻轻往上一推,就放光。往下一拉,就灭了。神奇的令人瞩目,手持者恍若隔世!
队里就俩电灯棒子,一个给了看场的老党员,另一个给了周正。
天一擦黑,队上就收工了。周正胡乱吃了几口饭,背起铺盖,揣上电棒子就往坡里走。
守夜看坡的窝儿,安在沟崖的一块大趴石上。趴石面积足有四张床大,上面光滑如镜,位置极佳。
在这儿,上可窥岭顶,下可探沟底,沟对过更是尽收眼底。站在这儿,亮起嗓子喊一声,地动山摇。扔块石头到远处,震天轰响。点一堆篝火作伴,能吓跑野狼。
和周正一起守夜看坡的,是被赶下讲台的民办教师吴文。吴文结婚早,生了4个饭囊。一家6张嘴,就他一个人挣工分。为了多挣点分,少拿些口粮钱,常年给队里看场、看坡。看得年岁多了,经验就丰富。有他在,周正很放心。
吴文来的晚些。一来,就支派周正捡柴。他则到一块收完春玉米的地头,扛来俩干玉米秸,生起了火。火借风势冲天而起,顿时映红了半边天。
吴文说,这叫“亮场儿”。一是让人知道这儿有看坡的,警告大伙儿别手馋。二是告诉邻队看坡的位置。若晚上遇有特殊情况,好彼此呼应。
火燃旺后,吴文找了根木棒,开始控制火势。将火势控制到明明灭灭时,就去掰玉米、拔豆子。而且将鲜玉米秸和青豆稞一并弄来,放在了火堆上。
青棵水分大,一遇火,立时发出了“嗞嗞”的叫声。流出的液汁浸在火里,激起了缕缕青烟。青烟扶摇直上,与天上的云连成了一片。
花生、豆子好熟,放火上一燎就能吃。而地瓜和玉米得焙在火灰里闷。反正晚上有得是时间,有烤豆先解馋,吴文显得悠然自得。
俩壮汉肚皮大,不一会儿,花生和豆子就所剩无几了。大哥拍了拍手,抄起火棍就将豆壳推进了火堆:“队长快来了,这些给他留着。”
一听队长要来,周跟吓出一身汗。看坡是守秋,多吃多占,被队长揪住还了得?
后来才知道,队长也好这口。别看他平时在队里咋咋呼呼,其实在家的地位一般。他老婆很抠,每到吃饭时,就拿笤帚往外撵。没办法的队长便到处吃蹭饭,蹭到哪家吃哪家。
晚上夜巡是队长的职责,一到场院看看,再到坡里看看。说检查,有点儿冠冕堂皇,其实就是为了那口吃。
果然,队长来后蹲下就吃。刚吃完花生、毛豆,便迫不及待的拿火棍往火堆里捅。挑出的地瓜和玉米还冒着烟儿呢,三人就扯把鲜玉米叶子垫着,给地瓜、玉米脱起了裤儿。
脱裤后的地瓜、玉米被烤的金灿灿的,咬一口香飘四溢,咽下去香甜无比。一堆地瓜、玉米少说也有十几斤吧,仨人没费吹灰之力就风卷残云,一扫而光了。
帮忙打扫好战场(将吃剩的豆壳、玉米皮等烧掉),队长就回家了。当周正用电棒子照着,将其送回村后,感动的队长脱口就给周正每天加了一分工。
打着电棒子走路省事儿,不一会儿就回到了趴石旁。大哥接过电棒子往四下照了照,便赶紧关了:“得省着点儿用,有了这玩艺儿,看坡省事多了,再也不用鼓着嗓子瞎咋呼,摸块石头到处扔了。”
下半夜有点儿冷。虽然盖着被,且旁边有火堆,但徐徐的山风还是携着凉意钻进了被窝儿。
不知不觉,露水已将被子和头脸打湿。弯瘦的月芽儿一会儿被云彩吞进去,一会儿又被吐出来,正可怜巴巴地跟云彩赛跑;星儿眨着调皮的眼睛注视着月芽儿,也注视着周正和吴文。
突然,一颗流星划破了天际,拖着长长的尾巴,一头扎进了山的另一面;蛙声开始了鼓噪,一只不知死活的知了,尖叫着一头扎进了火堆,扑棱起一团烟灰。
吴文被蚊子叮了一口,一巴掌下去,拍出了一脸鲜红。血被露水一浸,将他的脸染成了关公。挨了蚊子咬,又被蛙声和蝉鸣一搅,便再无睡意了。他重新将火堆引燃,在火上烘起了被子。
在火光的烘烤下,被子上的热气腾腾直冒。偶尔有一两滴水珠儿掉进火里,立时爆出一团火星儿,飞起的灰尘落满了头脸。撸一把,恰似活鬼。
村里的鸡叫了。吴文到沟里洗了把脸,拥着烤干的被子抽起了烟:“明天得拿块塑料布遮潮,这三分工不易挣啊!”
“我拿把笛子来,吹《十五的月亮》你听。”
“对,还有《望星空》,这几首歌都不孬。”
“其实,我觉得天作盖、地作床挺有意思的。你看,天上的星星多亮?”周正感慨道。
“是有些诗情画意,但也得注意身体。”吴文说“锅腰子叔就是吃了看坡的亏。”
出力耗时慢,啦呱过得快。俩人还没啦够呢,天就亮了。
吴文伸一下懒腰,又把火堆捅着了。围着火堆前前后后烤了个遍,才坐下来抽烟。周正学着他的样子做完功课后,浑身舒服了不少。
恰在此时,队上的出工哨子响了,吴文细心的将火堆闷灭,周正揣好电棒子,迈开大步加入到了挑粪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