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袁洪杰
一九六零年秋,我初中辍学回乡,不久便参加了渔业生产。
渔业生产是需要经验和技术的。刚刚走上社会的孩子,一切需从头学起,需拜师。
我的师傅是魏冬生,当然,又是我走上社会最初的领路人。
谁都希望自己最初的领路人,德才兼备,教人有方,态度和谒,诲人不倦。然而,实际生活又决非如此,用一句通俗的话叫“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可尽管如此,从总体看,总应该大节说得过去,小处不去求全责备。
很遗憾,我的最初领路人,名声不好。
可认师又不像住店,尽管师傅是领导分配的,可也不能朝令夕改。我知道,刚出生的婴儿秉性随第一个“踩生的”,那么这个娘家不亲舅舅不爱“的师傅,将给我引到什么路上去呢?
师傅比我大五岁,小学的同学,可只比我高一级。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脸庞,两只眼睛很少有天真烂漫的光泽,更多的却是沉思、冷峻、伤感、激奋,身上着装不拖拉也不利落。
一个渔村,我俩居家分东西两头。小时候学《智取华山》打仗玩,当然是东头一伙,西头一伙,打胜者是解放军,打败者是国民党。西头人少,冬生是“司令“,可尽出其不意,以少胜多。于是,他们是解放军。
在学校我是“满堂红“即科科5分。可我们的“司令”,总是不及格的多。但下了课,打瓦 、跑球、跳绳、打麻雀,他总是“大家”。也不知谁告诉过他,后来竟制木瓦制铁夹卖钱,5分钱一个,大家看他制的好都争着买。老师批评说他从小有私心。
当然,仅这些是不能下什么结论的,况且,这一切又在童年。那么我的师傅是怎样引起人们的反感呢?
1、六零年春造木船时,堂兄魏冬祥不听人的告诫,将船钉打歪。他气的骂堂兄“狗屁不通”。堂兄恼羞成怒,围船撵他好几圈要揍他。就这样,嘴还不老实,高一声低一声地教训堂兄今后要学点真本事。谁知竟因这事惹得村里人议论纷纷:说他没大没小,说他不服从领导。因为领导就是他堂兄,堂兄就是他领导。
2、雇农老马倌的徒弟,回关里娶媳妇。冬生打了替班,一共替不到两个月,研制了个什么切豆饼的机器。据冬生宣布:从此结束了用菜刀切豆饼的历史。谁知他却以已之长批评老马倌之短。说什么:五十多岁的人,不动脑筋,就会出笨力气。说得老马倌七天七夜没睡好觉,也没吃好饭。
就因这两件事儿,提干没他的事儿,入党入团没他的事儿。直到村里来了一台拖拉机,一艘六马力的马达船,他仍没运气当上司机。可事出意外,机器坏了都请他修理。根据这两件事我推断:这个人干工作肯钻研,并有发明创造能力,这是难能可贵的;他办事儿喜欢动脑,也希望大家动脑,他以为生活处处有科学,处处有窍门,不钻研科学不找窍门是“大逆不道”应该严厉地批评。因为渔工都拿国家工资。他处理人与人的关系不讲方法,尤其语言尖刻让人接受不了。按现在的话讲,就是情商低。唉,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啊。总体上我既然给于肯定,便也引起了共鸣,自觉不自觉便将“肯定与共鸣”列为自己的楷模。我知道还没一起工作,便学了他的知识品质,便走了他走出的路。

四月近尾,乌苏里江冰排如千军万马,势若排山倒海,声若雷动大地。这是多么壮观而又多么令人惊骇的场面啊!然而,我们的渔船如矫健的雄鹰,冰排如层层云雾,我们呼啸振翅穿越自如。遇有冰排裂缝急速撒下漂网,临近冰排合缝又急速起网,一切都在干净、利落、高速、洒脱中进行的——真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每网总有百来近金黄的鲤鱼,银白的鳊鱼。可谁知闯过多少险情呢?茫茫大江冰排涌动,谁知何时两大冰排一合,便将渔船“嗑了瓜籽儿”:谁知何时找不到冰排缝将被 冰排裹挟到何处!然而,几次遇到两冰排相挤,而我们渔船却借力窜上排面,然后,两人在急速中又将船拖过冰排下到水中——我真不知道这力量是哪来的,当我问师傅:这样冒险你有把握吗?他笑笑说:急劲无穷!可我怎样也弄不清这急劲由何而来,他怎知道这冰排有这多好鱼?
险情被师傅自如地克服了,三天捕了一千五百斤。师傅很和谒安慰了别人又将好鱼分了吃。我真怀疑我原来调查的“材料”和“推策”,怎么能说这人不讲方法,语言尖刻呢!
冰排过后,撤下涮江脸子水。广袤大地开始泛青,隔岸柳丛罩上一层淡淡的绿色,草芽子水未涨,淌网鱼又不多,我师傅便与唐兄队长商议,移滩通江口,边爬网边淌网,而令人不能理解的是竟提出爬网下在江汊子。
谁不知道,撤水淌大江,涨水爬小河。这是现代捕鱼的老皇历。渔业队老师傅们的经验神圣不可侵犯。师傅的建议一提出,长者们便以宽宏和真理在握的气魄:冬生你敢想、敢说、敢干这当然好,可江汊有流,慢说爬了爬不住,就是你用石头坠住,那网上草毛也摘不起呀!我捕鱼二十多年,还没见过爬江汊子的呢!冬生笑了笑说:堂兄话不能这样说,尼龙三层网和胶丝网也是历史没有的,现在用来比丝掛麻线网不都好吗?呀!你这是什么……意思?堂兄有点生气了:你说我守旧是吧?你别打几条鱼,尾巴翘天上去了。我走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冬生脸上的笑意也没有了,但声调仍未提高。不知怎的,一句话说不到头,总要缓几口气——似乎气短了许多:堂兄,近几年,通江口变化很大,首先,是河面放宽,河床提高,重要的是河床提高的并不平衡,所以南岸出现几处倒掛滩,而滩的下游便是深水稳水,水大时多少有点浮流,水小便 一点也不流动,这里爬网尽管可能遇到些麻烦,可一定能捕鱼。
堂兄队长再也不能声调柔和了,脸色红了并一直红到脖根,眼睛也比平常圆了许多,声调一下提高八度,且多有不谐和音:你别不知好歹,打几条鱼不知天高地厚,这乌苏里江放不下你了!队长一发火渔工们便站在革命立场,当然也有一两个不表态的,有的说现在每人稳拿一百元奖金,别弄不好少捕鱼,损坏了网,可要鸡飞蛋打。有人说要干你自己干,我们不陪你冒险。冬生不再作声了,脸上出现委屈、激奋的光泽,那些不表态的也投过来同情的目光。

我知道师傅的主意已定,便草草地帮着收拾,可耐不住又小声说:冬生哥,随个大流得了!他看了看我,眼光激奋、轻蔑又微露着可怜我的神情,然而,却没有发火:小宋,你是刚学活儿,要多动脑筋,可不能随大流碰命运啊,我低下了头。于是我们去了。倒也遇到许多困难。初期草毛多几乎反把网眼糊死了。又几乎整天摘草毛。可后来发了大财,仅一个星期便超产七千多斤。这一下几个队都集了过来,多捕了许多鱼。可草芽子水一涨我们马上转到后河。在南岗后河又捕了个冒高。春汛期全渔场我们船第一。但师傅并没把奖金独吞,还是全队平分,每人竟达到三百五十元。在总结会上,分场场长表扬了他,队长和渔工也随和了几句,而师傅却得理不让人,说队长是墨守成规的糊涂人,说队里的渔工的大多数只会凭经验,只会听糊涂将令。
我知道这话要得罪人的,可也有积极的一面,能否激起大家尤其是队长像师傅那样动脑筋多捕鱼呢,如真这样岂不于国于家都有利吗!

一个春渔期,我似乎长大了许多,我学会了分析水情,琢磨鱼的活动规律。也学会了补网、划船、加铅脚儿、撒网、摘鱼等一系列技术活。我怕我师傅,因为他态度不和谒,有时近于暴怒;有时近于讽刺;当然也有耐心教导,可这大半在之初,若教上三遍学不会,便马上急眼。有时竟因我在起网时划不好船,便像僵尸一样地立在那儿,两眼瞪着我几乎窜火。这时我便慌了神,真担心弄不好给我一登杆子。可他一直没有打过我。
我爱我师傅,爱他的一切教导,发怒是“恨铁不成钢”。都是为了国家多捕鱼。
当然,对于他的认真我还保留看法,他有时认真的过份,简直近于死板。一次他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来看望他,竟没在船上招待“生鱼”而是花10元买了一条鱼回家招待。
对我更是如此,一次与队长唠闲嗑,无意中我说出,我熬了一锅鲫鱼招待同学。他发现后竟命令我将船划出村前小河,到网滩捕鱼。结果这一锅鱼我俩竟吃了近一个星期。我觉得这不算什么大事,说出来证明师傅的不会办事,可谁知竟因这事闹出一场不愉快。

在学校学习不好,当了捕鱼工却认真地看起书来。什么《十万个为什么》《捕鱼与养鱼》《党史》等等。一次在他家里他拿着《党史》与我说:“共产党就是一心为公,为全国人民。想办法为自己就不是共产党。”话音未落我一下子悟出一个道理:原来是这样,他所以想方设法多捕鱼,并急切地要别人多捕鱼,就是学共产党人一心为公。所以他不随大流,并不怕得罪人出新点子。全在于他热爱党,要为党多作贡献。并且他深知:科学、窍门儿是提高生产率的唯一有效的方法,可为什么队长和大多数群众不喜欢他呢?我疑惑了,我说:“你一心为公为什么不是党员呢?”他笑了笑说:“我还有好多缺点,可我相信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我笑了笑,笑的那么幸福。可我无意地说出:你堂兄队长捕鱼不动脑,也不出力。年年在后面打狼,而且……我停了停,他却急着问:“而且,怎么了,说呀”我说而且拿公家的鱼送给总场和县里的两个干部。他马上插话:“人家花钱买的吧?”我急着证实说:“不,我亲耳听队长说的,不要钱。”我又接上说:“可你堂兄队长却是党员,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师傅没有回答,两眼凝神地看着墙,我不安地看着他。只见他思索了一会儿,猛的站起。将拳往桌子上一砸,随口说出:“真不要脸,劳模会上见。”我害怕了,我不知我的话能闹出什么乱子。
渔业队选模会热闹非常,这是一年一度的盛会。全大队八十多职工欢聚一堂,更有几十个男女一会拉歌,一会吵闹,闹的全村的孩子都跑来扒窗。
会议开始了,支部书记兼队长魏冬祥宣读了先进工作者的条件,接着很民主地说:大家发言最后表决。
会场沉默。
有一个年龄大的发言:我选队长当劳模,今年我们队比去年多超产5万都是队长领导得好!有一大帮人说“同意“!
接着又有人说:“选老刘叔,五十多岁还跟着下江捕鱼,不多言不多语,服从领导听从分配”。又有几个应和的:“同意”!……百分之五,是四个先进生产者。都选到第五个仍然没有提我师傅的名字。我有点不平了,全渔场属他捕鱼多,为什么没人选他当劳模呢!我站了起来:“我选魏冬生当先进生产者。一、他突出政治,一心为公,懂科学、懂技术;二、他勇于吃苦,在春、秋两个渔汛期几次累得发高烧四十度两天吃不下饭,可还不声不响地坚持干。同时挖潜力找窍门多打渔。三、团结同志,不独分奖金。四、恩……他一心为公不拿公家的鱼送人。我脸红心跳,语无伦次也无逻辑。可是一口气说完,又一屁股坐下看大伙的反映。
半天,没人吱声。一个年轻的站了起来,这就是李锋,即我师傅提出爬江汊子,别人反对他不表态的其中一位。他说:“我同意小宋的意见,魏冬生是咱们队难得的好同志,尽管有些毛病但不是大问题,我同意他出席全渔场先进工作者会议。特别是爬江汊的经验,顶冰排冒险为公捕鱼的精神值得大家学习”。又过了一会儿,一位老者抬起头:“我同意魏冬生当劳模,咱不能不讲良心,今年咱分奖金三百多元,一个是冬生打鱼多,一个是冬生爬江汊子,引着全队爬江汊子多打了鱼,这功劳还不全在人家冬生啊”!
会场又沉默。这时队长站起来:“大家意见很好,不过先进生产者是全面的先进者。可不能凭一、两件事儿当选。”
魏冬生站了起来:“我说几句,有几个同志选我,我很感谢,我愿当劳模,也觉得够条件当劳模”。场内静极了。可此时出现了嘘声和轻微的嚓嚓声,魏冬生继续说:“我能不能当选,群众说的算,我无怨言。可我不能同意魏冬祥当先进工作者,一、这个人不读书不看报,更不研究捕鱼技术,可不知他怎么突出的政治,怎样指挥生产的?二、自己不出力不动脑,可还半夜三更给河神爷磕头,企图让神怪帮他捕鱼。”几个青年男女吃吃地笑,可又没敢放开声。三、“指挥生产不利,守旧听凭自然,今年他的船是下等船。最糟的却是拿公家鱼送礼!”
堂兄队长急眼了:“魏冬生,你别血口喷人,我送给谁了,什么时候送的?”说话连气也不缓一口。魏简明扼要据理说道:“十月十四日下午三时,送总场和县里的两位干部。”
队长一下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了下来,那容光焕发、盛气凌人的脸色一下沮丧了起来,并且一阵红紧接着一阵白的。
全会场哗然。大队出纳站起来喊:“大家静一静!大家静一静!”
会场静了下来。
出纳接着说:“我证明魏冬生说的不合乎实际。那两个干部已交钱了,保管员秦大伯过的称,不信你问他。”出纳员指了指秦大伯:“秦大伯你说呀!”秦大伯屁股欠了欠,又不自然地干咳了两声,那声音像从嗓子眼出来似的:“嗯……是呀!那两个干部都找我过的称。”
有人生气地说:“魏冬生从哪听的,这不是往队长头上扣屎盆子吗!”
我猛地站了起来:“我说的,我亲眼看的,亲耳听的,魏队长你忘了吧,你送给那两干部时,我正在刷船,一个人2条大鲤鱼,他们问多少斤多少钱,你说不要钱!出纳员说:他们可交了钱呢,要不要你看看票子?”
“大家静一静吧!”队长兼支部书记说话了:“对父老乡亲的信任我感谢,魏冬生敢于提意见也是可贵的,不过可要调查清楚,诬告可是犯罪的。我拿没拿公家的鱼送礼,自有公论。可有人炖半锅鲫鱼给同学,结果没给成。师傅把船划出村,野外江边,吃了一星期,这是不是浪费,这不会假吧!”我像被人用刀从当中一劈两半,我简直呆了,没想到竟是我的闲谈被人当做关键的一炮!队长继续说:“这些我不追究,群众自有公论。时间不早了,同志们提出六名,最后表决,每人只准举四次手。我须首先声明,乡亲们不要选我,我不够条件,全队成绩是大家干的,我没领导什么。”
于是,先提名后表决。举我师傅手的十人,占百分之十,举队长手的七十多人,占百分之九十多。

我心油然而生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群众啊群众!群众的力量有多大啊!为什么队长不学无术,不精心工作甚至化公为私群众却不责怪他,为什么精明强干、一心为公讲科学、讲创造、讲突出贡献又与世俗作坚决斗争的人却被群众被领导冷淡呢?难道人们真的品不出谁真正为人民,真正为党做出有益的贡献吗?
我再也抑制不住了,我眼在流泪,我心在流血,我站起来颤抖地、咽泣地说:“乡亲们,我师傅虽不是态度和谒严己宽人的人,可他的言传身教将我引上了正道,仅一年他为全队做出了突出的贡献,他是应该受到表扬和奖励的,我们都是共产党从旧社会解放出来的穷苦人,今天党又领导我们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让我们过更幸福的日子,我们怎么不能为党的原则、政策说句公道话呢……
原创首发


作者:袁洪杰,七十八岁,喜爱文学,也尝试着写作。多年来在网络平台上,也推送发表一些作品。喜欢用文字表达感情,抒发情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