孃 孃
文/李巧艺
我和大老弟只相差一岁多。爸妈都是外地人,在城步举目无亲,俩姊妹从小没人照顾,妈妈只好给我们各请了一位保姆。大老弟的保姆,我们叫她孃孃。
我三岁左右的样子,也到孃孃家玩过,但印象很模糊。只记得她家那时住在南门街下坡的地方,离南门河很近。
她去南门河边洗衣、洗菜的时候,我和大老弟就坐在河岸边利济门的石凳上等着她。 夏天,河风凉习习地吹来,好像是坐在空调房里一样,凉快极了。来河里洗衣、洗菜、挑水的人络绎不绝地从我们身旁经过,青石板地面总是湿漉漉的。
因为那时年纪太小,南门街的事除了这些,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我大概七、八岁的时候, 孃孃就搬到杨家院子住去了。
杨家院子是个四方院子。院子的天井挺大,天井中间一条石板小路从大门囗笔直通向正房。石板小路两旁的地面长了苔藓,看来天井只是过路而已,人们不怎么到天井里活动。
院子里住了好几户人家。正房的左边住了杨家一大家子。正房的右边住了一个县祁剧团的女演员一家,这家在走廊右头搭了个简易厨房。
孃孃就住在进门的大门囗。大门口左边两间厢房是她的住房,大门口右边是她的厨房。
两间厢房都很小。里面一间除了一张单人床外,还摆了一张书桌,剩余的空间就只能过路了。外间靠西墙摆了一张双人床,床的一头高高地开着一个小小的窗户,透出一丝亮光。靠东墙摆了一张八仙桌,靠北墙叠着两个笼箱,摆了这些家当,就没有多少余地了。
厨房更小,里面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
孃孃家三口人。她丈夫,我们喊伯伯。伯伯是个厨师,在南门河边一所中学的老师食堂煮饭。她儿子,十二、三岁的样子,我们跟着大家叫他毛毛。
她和伯伯没小孩,毛毛是他们领养的儿子。
孃孃中等身材,长得精精致致,眉清目秀,看得出年轻时是个大美女。
孃孃做人很低调,懂得谨言慎行之道。每天埋头在家做家务,从不串门聊天,不聚堆拉呱。很有人缘,冇人港过她的坏话。
她的鞋子做得很漂亮。夏天,出太阳的日子,经常看见她在打布褡子(注:就是用米浆把碎烂布糊在木板上,干了后,一层层剪下来做鞋底。)。我也曾穿过她做的一双白烂布底,碎花面的布鞋,至今仍然记忆犹新一一那时白烂布底鞋是很令人羡慕的,因人们大多穿黑、蓝两色衣服。
听人说,孃孃是武冈人。以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后来家道中落,几岁时父母就逝世了,只好寄人篱下靠叔父抚养长大。
女大十八变。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已出落成一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人见人爱的大美女。
二十岁那年, 一位年轻英俊的高级军官对她一见就倾心,再见就钟情,三见结成了伉俪。从此孃孃华丽转身,成了吃香的喝辣的官太太。孰知这美好姻缘只是昙花一现,如同一个美丽的肥皂泡,一下子就破灭了。
解放前夕,那位国民党高级军官自顾不暇,丢下爱妻,独自仓惶逃往台湾去了。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了各自飞。”
从此,孃孃整天以泪洗面。除了生活无着落,还背了两口大黑锅,一个是国民党的军官太太,一个是有海外关系。那个年代,这两口黑锅任意一口,就会压得你永无出头之日。
正在孃嬢一筹莫展,走投无路之时,有好心人帮她想辙,给她介绍了个贫农出身的厨师,就是现在丈夫。从此她离开了武冈,来到了城步,才算稳住了盘。
伯伯最大的爱好就是喝酒。一日三餐离不开酒,经常和朋友对饮。我和大老弟每次去她家玩,在大门口就闻了到酒肉飘香,进屋就看见伯伯和朋友坐在八仙桌旁推杯换盏、有港有笑。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正投机不嫌多。
伯伯见到我俩到来,高兴地夹着肉塞到我们嘴里吃,或用筷子蘸着酒送到我俩嘴里吸。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我俩问:好吃吗? 伯伯的工资基本花销在吃喝上。
孃孃每天的工作就是从房间穿过大门口到厨房去做饭菜;然后再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从厨房穿过大门口到房间,三点成一线,整天围着灶台打转转。
写到这里,我想起有个贪官曾说过的一句话:他这一辈子只做一件事一一当官。其他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为“当官”这件事服务的。
孃孃也只在做一件事,那就是服侍伯伯。
酒过三巡,孃孃才有时间坐下来吃饭。孃孃边吃饭边对我们说:你伯伯在老师食堂好辛苦!一天要去南门河挑十多担水,要上几十个热水壶的开水,有时还要送到老师房里去。
这话一点不假,我曾到伯伯煮饭的老师食堂玩过。厨房里的一口硕大的水缸旁放着一担挑水用的大木桶。靠厨房的一头,几十个上了开水的热水壶排得整整齐齐。灶台、铁锅、案板擦得锃亮。地上扫得捡得盐起。这一切,都可窥见伯伯是在竭尽所能地做好本职工作。
孃孃住房的后面是杨家的菜地,菜地旁种了一棵高大的鹅栗树。鹅栗树的枝叶从上面的小窗伸进来探头探脑地张望,应是被酒香吸引来的吧!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喝酒的常客是镶着两颗闪闪发亮的金牙齿的钟满满。
钟满满也是一位厨师,在县城一所医院煮饭。钟满满的夫人是个镶金牙齿的个体户(后归集体所有),我们称她为黄孃。
六十年代流行镶金牙齿,镶了颗金牙齿是富贵的标配,很是令人羡慕。黄孃的牙店在全县仅此一家,是个独行生意,生意好得不得了,因此她赚了个盆满钵满。有了钱,谁也不会亏待自己,所以她两口子都各镶了两颗金光闪闪的金牙齿。
钟满满每日酒肉穿肠过。黄孃每日高级香烟不离手,经常是吞云吐雾,抽得身边云雾缭绕。
黄孃两口子也是武冈人,和孃孃一同上城步来的。
俗话说 ,甘蔗难得两头甜,黄孃占着一头一一有钱。但遗憾的是没有生育。那些穷得叮当响的人家,孩子多得跟鱼甩籽似的。黄孃有的是钱,却生不出一男半女来。从这一点来看,可以说黄孃和孃孃同病相怜、惺惺相惜,是一根藤上的苦瓜。
黄孃从自己娘家的姐姐那里,领养了一儿一女俩姊妹。因她姐家在武冈农村,儿女多,生活很困难。她姐见儿女能从糠箩里跳到米箩里,自然是件巴连不得的好事......
后来,我俩姊妹大点了,去孃孃家的次数也少了。
再后来,一九七二年我年满十六岁,就离开了县城,下放到西岩农场去了。
她的儿子毛毛也进厂当了工人。
那时,我家五口人分成四处。妈妈带着小老弟开始在“五七”干校劳动,摘帽后,分到离县城六十多里远的山区一一丹口大洲教书。爸爸在沉江渡电站指挥部负责施工设计。大老弟也下放到农村去了。那时我们的房子分在爸爸的单位造纸厂。家里没人,经常是门上一把锁。妈妈只好给我们每人配了一把钥匙,并随时给家里备好油盐柴米,谁回来都可做饭吃。
孃孃家就住在街边。我从农场回来,上街时要经过她家门口,有时就进去歇歇脚。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福祸。”
孰知厄运又一次降临到这个弱女子身上,连招呼都没跟她打一声。
一天,我从西岩农场回来,踩着被秋风吹落的满地黄叶,来到杨家院子。
毛毛已患病离世了。才二十多一点,像惊鸿一样短暂,说没就没了。听孃孃说:毛毛是患肾炎去世的。叫他吃菜不要放盐,但他总不听,经常偷偷去外面店子里吃放盐的面,还要擅自多加点盐......
本来就行事低调的孃孃,这时像晒蔫了的瓜藤,没精打釆。突然一阵瑟瑟的秋风,卷起黄叶吹得满院都是。我蓦然发现孃孃忧郁的脸庞明显苍老了许多,彼时才四十多岁的她,头上已经飘起了白发。
这时街上来了个算八字的瞎子,经过大门口时,孃孃上前问:
“多少钱一个?”
“ 5毛钱一个,不准不要钱。”
“给我算一个。”
紧接着瞎子问:“您想算哪方面?”
“想请您算算我有几个孩子?”
“ 你是想听漂亮话,还是想听真话?”
“当然想听真话,讲直点没关系。”
瞎子沉思了一下说: “你一脚高来,一脚低,前世冇得呷只月婆鸡;牛耕田,马呷谷,领养的儿子你也享不了福。”
“我的儿子都二十几了,当工人了。”孃孃不服气地顶回去。
“但您八字里冇载起儿子啰!”
孃孃长叹一口气,不得不认命,颓丧地掏出五毛钱数了。
我是无神论者,但这时也被惊得目瞪口呆,百思不得 其解,他真的是个半仙?
唉!不知命运事先究竟在孃孃的人生道路上,挖掘了多少个陷阱在等着她......
我离开时,孃孃依依不舍地送我到大门外,叮嘱我下次回来一定要进屋。
中年丧子,孃孃的心不知是何等超级的痛。她不是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从不见她在人前诉过苦,什么事都自己默默扛着,打落牙齿和血吞。但从此之后,很少见她开过笑脸。
下次再去她那里时,又是两年以后的事了。
那时她已由杨家院子搬到老街上来了。
老街以前是城步县城唯一的一条街,南北走向,大概二百来米长,两米来宽的样子。街道两旁都是老百姓的木屋,壁靠壁的紧密相连,挤挤挨挨都是店面。卖钱纸蜡烛香的,整锁配钥匙的,缝衣的,理发的,照相的,镶牙的等应有尽有。尤其是逢一、逢六赶集,人挤人,熙熙攘攘,很是繁华热闹。
孃孃的家靠街的南头。进门就是厨房,穿过厨房就是住房。
我从西岩回来的路上,见一个人用木棍扛着一只好大的鳖,足有两,三斤重。我问多少钱?他说一块钱。我就买了下来,准备送给伯伯做下酒菜的。
孰知来到孃孃家,见伯伯高血压中风躺着床上,生活不能自理,他再也不能喝酒了。
孃孃告诉我,伯伯瘫痪快一年了。
我踏着“咯吱咯吱”的木地板走到伯伯床前说:伯伯,巧艺看您来了,您好些了吗?只见伯伯朝我“呜噜呜噜”地不知说什么。
正在厨房倒开水的孃孃说:他是想坐起来。我连忙帮他扶起来,背后塞了床被子。
孃孃这时倒了杯温开水,拿来药准备喂他,谁知他突然抓起孃孃的头发就打起来。我惊呆了,连忙解围,扳开他的手。孃孃只唉声叹气,什么也不说。我坐在床边劝伯伯说:孃孃被您折腾得够呛,您怎么能这么对待她呢?
我从孃孃手中接过水杯和药,喂给伯伯吃。他竟乖乖地吃了,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流眼泪。
我离开时,孃孃送我到门外说:明天还来玩吗?这次回来几天?我说:明天上午有点事,下午再来,后天就回农场了。
次日下午我刚进门,孃孃就对我说:黄孃今晚喊你去她家吃饭。说你难得回来一趟......
我和孃孃正坐着聊天的时候,突然一声武冈话传来:要吃饭了,你们两个还要挨(磨蹭)好久?”原来是黄孃的儿子钟医生回来了,催我们去吃饭。孃孃说:就有得吃了?
“饭菜俱备,只欠你们这股东风了。”钟医生笑着说。
钟医生在市里一家医院当医生,我们曾在孃孃住的杨家院子见过面。
恭敬不如从命。孃孃连忙把伯伯安顿好,拿起一个给伯伯装饭菜的饭盒,我们仨相偕朝黄孃家走去。
黄孃家就住在同一条街上,几分钟就到了。
刚走到门口,墨鱼的香气扑鼻而来,很是诱人。
迈进门就看见热气腾腾的菜开始上桌了。“快来!快来!坐起就呷,免得菜冷了。”黄孃对我们招手说。
那丰盛的菜肴,都是我平时很难吃到的。给我印象最深的两个菜:一个是肉丸子荷包蛋汤,上面撒上碎葱花、胡椒粉。二个是墨鱼炖猪肚。那个香啊,至今难忘。
钟满满没人陪酒了,只好自斟自酌。边喝酒边笑容可掬地劝我多吃点菜,笑起来两颗金牙齿在灯光下很是耀眼。
吃完饭的,钟医生就给上一杯清香的清澈透明的金银花茶。
黄孃吃完饭,转身一屁股坐在藤椅上。肥胖的身体把藤椅塞得满满的,藤椅有点不堪重负了。
然后掏出香烟,叼着嘴里,“嚓”的一声划亮火柴点着。一边徐徐吐出烟圈一边不屑地说:他们(指当厨师的丈夫和当医生的儿子)国家工作人员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我吸烟。一副含笑看世界,大气自豪感溢于言表。
黄孃两个孩子虽不是亲生,但胜似亲生。都乖巧懂事、孝心可嘉。家里经常洋溢着欢声笑语,令人好生羡慕。黄孃简直就是妥妥的人生赢家。
孃孃的低调、忧郁的神情,郁郁寡欢、守口如瓶的性格与黄孃大相径庭。
看来朋友并不一定脾气秉性相同。
翌年,伯伯去世。孃孃又落单了。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到了一九八七年。海峡两岸关系翻开了崭新的一页,中国台湾开放回大陆探亲了。
浅浅的一道台湾海峡,让多少人骨肉分离、亲情隔绝。孃孃就是其中之一。
这时, 她前夫思乡心切,不顾台湾家人的反对,执意要回大陆探亲,一定要在有生之年,实现自己与亲人团聚的梦寐以求的夙愿。真是:老婆诚可贵,子女价更高,为了乡愁和爱情故,两者皆可抛。
这时孃孃有个住在县委大院的,已退出二线的远房侄子,把她安排到县委大院子里住去了。
不久,孃孃新婚不久的前夫,在分离38载后的一天,终于回到孃孃身边。
当年的帅哥美女,如今已是两鬓斑白,老矣。俩人一见面忍不住抱头痛哭,老泪纵横,压抑在心中38载的相思,此时像火山爆发似的释放出来......
可是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欢乐时光总是过得飞快。眨眼的功夫,前夫又要回台湾去了。
“人离皆复会, 君独无返期。”分手的头天晚上,俩人一夜无眠。
后来,听说她前夫回去之后,家里已人去楼空,台湾的老婆携带着孩子和全部财产逃之夭夭了......
孃孃虽是孑然一身,但由于前夫的到来,给她留了一笔养老钱。有时帮人带带小孩又有些保姆费,生活不用愁了。 加上她是个很独立、很有智慧的女性。用老百姓的话讲,是个很会做人的人。经常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服干净、整洁、合体。
孃孃的干女儿和带过孩子的本家想接她去住,愿为她养老送终,她一家也不愿意跟。
她每天吃过早饭,就到住在老街的和她年龄相仿的本家去玩。喝喝油茶,聊聊天,晚上回来睡觉。自由自在,日子还经营得挺好。有人说,有崽女的人还不如她舒服。
当时居无定所,又在农场出不来的我,也挺羡慕她的。
一晃,到了2003年。记得那是个桐子开花的季节,我屋后狮子山上的桐子花开得正旺,雪白雪白的桐子花像一个个小喇叭似的。我闻着淡淡的桐子花清香,翻过狮子山,去看望孃孃。
她住在大院子的一隅。进大门一拐弯,远远就望见那里有几间低矮的平房。
孃孃住着一间大约8平方米的住房。房里放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书桌,床头放一担笼箱,这就是她的全部家当。住房旁配了个小偏伞做厨房。
她见我来了,给我倒了一杯开水。转身走进厨房,一会儿端着一碗拌辣椒粉和香菜的酸萝卜出来,放在书桌上,叫我吃。
然后和我并排坐在床沿上说:你来得正好,我有件事想托付于你。我的后事都已准备好了,墓地也买好,棺木也置办好了。接着指着床头的笼厢对我说:寿老衣也缝制好了,就放在这笼厢里。到时,你只负责通知某学校的领导就行了。
当时我也不怎么把她这些话放在心里,还安慰她说:孃孃,还早着呢。您身体没什么毛病,活到九十岁没问题。
谁知这一次竟成了永别。
不久,桐子花谢了,树上已挂满了小铃铛似的果实。
炎热的夏天来了。
一天早晨,我正在吃早饭,大老弟打电话来说:孃孃过挂(去世了)!
我大吃一惊。陡然想起孃孃的托付,丢下饭碗,拔腿就跑向某学校报信。
接着又匆匆往孃孃家赶。赶到那里时,邻居都拢来了。我连忙向邻居打听情况:她得的什么病?一位邻居告诉我说:昨天还好好的,跟往常一样,到她带过人的本家玩,玩到晚上才回来。平时她起得很早的,今天早晨一直没见她开门做饭,大家觉得奇怪。怎么敲门也没人应,感觉有点不对头,只好破门而入。见她穿着寿老衣,笔直地在床上躺着,被子也盖得好好的,像睡觉一样,神态安详。有人用手放在她鼻子下一试,才知早已撒手人寰.......
这时候,他曾经带大的几个孩子,还有她生前认的两个干女儿也都闻讯陆续赶来了。
那天太阳很大。树上的“知了”声嘶力竭地在喊叫,仿佛在向人们诉说她坎坷而坚强的一生......
2023年2月21写于北京寓所
【作者简介】
李巧艺,湖南城步苗族自治县人,县作协会员。中师函授毕业,小学语文高级教师,现已退休。作品散见于纸媒体《苗岭文艺》《新花》《小学生作文辅导》《文萃报》等报刊杂志,及“苗乡城步”,“人网网络”,“当代文艺”,“湘楚山地”,等网络平台,作品《搬家》曾获全国散文大奖赛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