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
作者/冯蜂鸣
如说鸟美在羽毛,那便是夏美在荷花了。
荷之气质、精神,早将五千年人类文明之结晶,一遭收纳了,却又悄悄折射出来。宋代的周敦颐,一篇《爱莲说》,直把那出污不染、濯清不妖、香远益清的荷之品行,归总了个精到。现代的朱自清,又一篇《荷塘月色》,遂将荷之丽风雅韵,刻绘得淋漓尽致。他说荷叶,“像婷婷的舞女的裙”,说荷花“又如刚出浴的美人”。

一周一朱,虽相隔数百年,然其一个说精神,一个道风采,便为荷谱上乐曲,且以琵琶奏了出来,让赏荷者同时闻听那莺啼花底,珠落玉盘。
倘或仅此而已,荷也就寻常了。人家荷花开出的,原是浮动于水面的一片片道意禅心。虽然,她是大地的女儿,却避开纷繁,自立于清冷水波。她不需要人为修剪、加工,只凭自己就生得美如“越女之腮”。芍药牡丹,时常引得珠光宝气者随手拨弄,任意把玩。荷花却仅以清风为友、绿水为伴。她不是倚云而栽的日边红杏,却常常邀来月轮云影,同座共叙。尤是她那心之诗、灵之魂的香气,馨而不酽,清而不淡,足以令那慧根者见而忘俗,感悟顿发。如说水最柔,荷乃柔之神;若言香有韵,荷即韵中仙。

我近日方知,傍晚置茶于荷花心内,夜间花瓣儿闭合,茶叶便深得荷香。次日取出入壶,清馨妙绝。此刻,我竟无意于品尝荷花茶水,只想变一簇茶叶,让荷花拥抱一夜。
如此之想,不过少女情怀。而古圣先贤,却是哲人之思:
李商隐说:“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他发现的是荷之天真。
李太白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他感悟的是荷之天然。
天真之心,天然之性,这是所有贵真尚雅者,希图借助佛、道的殿堂,所要达到的精神永恒之境界。
其实,这天真、天然,也并非高不可及。它无非就是匆忙的人回家洗个澡,洗去那不属于自己的一切尘垢……洗去之后,心就干净了,人品就天真了,人格也便天然了。

而压根儿就未染一尘的荷,谁不喜爱,谁不敬重?所以,王维说,“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苏东坡说,“贪看翠盖拥红妆,不觉湖边一夜霜”;姜夔说,“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如果以为,这只是两句诗,只是一幅画,那便是,仙女坐着花轿来到你家,你却只会抱着她的婚纱入眠。
原来这些诗人,全跟商隐太白这二李一样,他们在尘世的泪水中经受了洗礼,参透了荷之仙缘、亲证了荷之神性,方从灵魂深处流出这美丽的、沉甸甸的光。要说最醒目的,大约在杨万里那里。一日清晨,他走出净慈寺,本是送友人过西湖的,他突然就获得了开悟者的惊颤,即刻朗诵:“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如果以为,他说的是无穷碧的莲叶接着天,别样红的荷花映着日,那便错了。诗人说的是,莲叶因为“接天”,方有无穷之碧;荷花因为“映日”,才有别样之红。然而,若以为这“天”和“日”,就是自然界的天空和太阳,那便又错了。杨万里说的“天”和“日”,原是宇宙中可以与人沟通的那些能量,那种气质,那个道。只有跟它相接相映了:碧,才会无穷;红,才能别样。“别样红”就是特别出色的红。

这时再看荷花,她哪里还是植物哇?她分明是从大雄宝殿里走出来的释迦牟尼,正在绿茵上打坐呢。怪不得调皮的蜻蜓、活泼的蝴蝶,立马就来纷纷落座,这是要听经闻法罢。
难怪呀,难怪佛弟子说“莲花生佛”。他们还以为,最圣洁的地方就是“莲花世界”。所以,凡有佛像处,必有莲花开。以至于那些山林的禅僧,想用荷叶缝制袈裟,可是无针无线,不得已而求其次嘛,这才扯来了白云:“荷叶满池无线补,白云为我做禅衣”。
至此我们便知,荷在花中,已是超尘绝俗,即使在植物之中,也是无出其右了。所以,古人挑选“四君子”,就必须只挑梅兰竹菊,而将荷排除在外。因为这是常识,让你这大树往哪儿一站,人家小草再说自己立地顶天、遮云蔽日,就不太方便了。

因此,我也便心知其意了。荷,既是一部可以默读、可以体证的佛经,又是一个美不胜收的生命体。她,融清水淡波之素韵,聚轻风薄雾之精魂;汇月影云光之神采,吸皇天后土之英华。虽然独步天下,依旧宁静淡泊。
如果,古往今来的所有的圣人、诗人、菩萨、仙子、工匠、农夫,可以同时做一个芳香四溢的梦,谁能说,那个梦不是这片……荷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