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刺客列传看司马迁的春秋笔法
文/梁国德
司马迁开创了纪传体历史的先河,他的《史记》被鲁迅赞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纵观后来的廿四史,他的确配得起这个赞誉。像陈涉这样的农民起义,在后来的廿三史中,通常会被定义为流寇类,而在他的《史记》中,被列入了“世家”系列,这就非常了不起了。这类在后来撰史者眼中被视为离经叛道、作奸犯科的人物,在他的笔下却以正面形象出现,可以说是比比皆是。
在现代的人看来,史迁无疑是目光高远的,但在历代封建王朝中,绝大多数的统治阶层是非常反感他这样写的,讥讽他所写的是“秽史”,说白了就是批判他不站在帝王的立场上说话的撰史态度。
史记出笼,当时就遭到当权者的大力反对,但他毫不妥协,在《报任少卿书》中他就坦白了心迹:“仆诚以著此书,藏诸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时人不认可他,他就解嘲说姑且将书稿藏在名山中,让识货的人传承下去,后世自然会有人认可他的,自己即使因此获罪也万死不辞。
当然,《史记》能顺利留传下来,也多得汉武帝的雄才大略与豁达的胸怀,若是换了别的皇帝,恐怕会遭受付之一炬的厄运。在《刺客列传》中,史迁先后记述了曹沫、专诸、豫让、聂政和荆柯五位刺客。一般来说,刺客都是以致对方死命为目的的,但曹沫这位刺客有点不同,他并不是真想杀人,而是要索地,更准确一点说,他更像当今的劫持人质勒索的匪徒,如果受害方不满足要求就撕票,是这种性质的。

当年鲁庄公崇尚武力,以曹沫为将,跟毗邻的齐国打仗,但鲁国其实很弱小,如何斗得过强齐?齐鲁先后三次交锋,鲁国都一败涂地,鲁庄公害怕了,只好割让了遂邑一带的土地向齐国求和,但并没有因此怪罪曹沫,依然封他为将。后来齐鲁两国国君在柯地会盟,曹沫突然持剑飞身上盟坛,劫持了齐桓公,要求齐国归还侵占的土地。齐桓公好汉不吃眼前亏,便答应了。曹沫便放了齐桓公,回归本位,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这位将军的心理素质还真不错。
齐桓公见威胁解除了,很是老羞成怒,没想到堂堂霸主竟然受一败军之将勒索并妥协,于是便想反悔。管仲却认为这样做会失信于天下的,应该履约。齐桓公于是归还了这三次战争中所侵占鲁国的土地,他虽然示弱了,但在列国诸侯的声誉却更隆了。
如果依照孔子的做法,齐桓公是完全可以不守约的。当年孔子与弟子路过蒲地,恰逢公叔氏叛乱,孔子被卷入其中。当时蒲人要挟孔子,说如果他答应不去卫国,就放了他,孔子便跟他们盟誓不去卫国,于是蒲人便放了他们一行。
但孔子出了蒲城东门,便直望卫国而去。子贡觉得很奇怪,便问夫子:“您怎么可以不守盟约呢?”孔子答道:“这种被要挟立下的盟约,即使是鬼神,也不会遵守的。”孔圣人的观点,城下之盟是不必遵守的,所以孟子也说:“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也就是说,通达之人,句句兑现,做事不一定件件有结果,他们的标准是以符合道义为原则。
世事经历得多了,回味人生时,便能体会到圣人之言的正确性。按这个标准,齐桓公完全可以反悔,甚至将曹沫捉起来以犯上罪名治他也不为过,但齐桓公之所以能成就霸业,也正在他宽厚广大的胸怀,能容别人无法容忍之事,这正是他过人的地方。
另外,对东周那段历史不陌生的,只要稍为留心,便可以发现一个很令人疑问的地方,因为当年吴王阖闾用专诸刺杀了吴王僚,之后为了斩草除根,又雇用要离刺杀了吴王僚的儿子公子庆忌。从历史事件上说,要离刺庆忌并不比专诸刺王僚逊色到哪里去,但为什么司马迁却给专诸立传,而对于继而下来的要离,却只字不提,难道是大意或遗忘了?

在我看来,这里面就隐藏着史迁的春秋笔法与价值观的问题,因为在他看来,要离这个人不值得为他立传,做人太猥琐了。我们不妨将专诸与要离这两位刺客比较一下看看。专诸这位人物,是伍子胥发现的。
当初伍子胥见他在街上与人斗殴时,身上有一股勇不可挡的英雄之气,晓得是一位勇士,便结识了他。后来伍子胥见公子光(后来的吴王阖闾)有篡位之志,便将专诸推荐给了他。专诸便成了公子光的门客,并受到了丰厚的恩惠,当然这一切都是有目的的。
在公子光上一辈中,吴国王位原是打算让贤明的季札当上吴国国君的,但季札却始终不愿为王。按规矩这时便轮到了季札的长兄之子公子光继承,但这时却打破了规矩,直接立了上一任国君夷眜的儿子僚为王。
公子光不甘心,便通过养士专储,用鱼藏剑的阴谋,在宴席上刺杀了吴王僚,公子光于是成功登上王位,依照专诸遗愿,厚葬他在吴国的始祖吴太伯(周文王的伯父)墓旁,并封专诸的儿子专毅为上卿。从这件事看,专诸食君之实禄,死君之事,生荣死哀,封妻荫子,也是正常的人臣之道,所为乃各为其主。如果站在中间立场上看,这事并没有多少是非对错可言,但接下来的要离刺杀公子庆忌,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要离父亲是个职业杀手,要离可以说是家传。但他生得身材瘦小丑陋,虽然有万夫之勇,却不为人识,平日以打渔为生。吴王僚被刺杀后,他的儿子庆忌逃往了卫国,所谓父仇不共戴天,如果是一般人也没什么,但偏偏这位公子庆忌却有万夫不挡之勇,是春秋时代著名的勇士。这让吴王阖闾(公子光)坐卧不安,上位第二年就开始筹谋刺杀庆忌的计划,于是伍子胥便又向阖闾推荐了要离。但阖闾一见木乃伊般的要离便摇头了,因为有刺杀吴王僚的先例,庆忌自然加强了防范,要想让一个刺客接近一个戒备森严的大勇士,谈何容易。
这时要离那个冷血无情的个性就暴露无遗了,他本来与吴王是素昧平生的,彼此了无半点瓜葛,他仅仅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才能,实施他刺杀庆忌的计划,以留名后世。他居然献苦肉计,强烈要求吴王假装治他罪,将他砍掉一条手臂,再故意让他偷偷越狱逃走,然后吴王再“迁怒”他全家,将他老婆孩子全杀了,锉骨扬灰以宣泄对要离的怨恨。然后他投奔庆忌,因为有这一系列的苦肉计铺垫,果然打消庆忌对他的戒心,彼此有共同的敌人与仇恨,自然就成了知己了。
后来要离唆使庆忌从水路出发,带领人马杀回吴国报仇,在途中趁着刮风船晃的欢好机会,要离用短矛刺杀了庆忌。庆忌临死前才知道自己上当了,只是将要离扼入水中泡浸了三次,反而让手下放了要离,并没有加害他。要离以猥琐残忍的无良手段,搭上一家人的性命,最终实现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功成名就,成了一位名闻天下的刺客。他唯一的可取之处,便是不接受吴王的封赏,反而怀惭自刎了。
一个人只是为了去做一件证明自己才能的事,而不惜自残,并搭上全家的性命,这个人格就太冷血变态了,比杀妻求将的吴起还要冷酷得多,所以要离刺庆忌与专诸刺王僚,事件在当时的影响力是相当的,但司马迁却为专诸立传,对要离却只字不提。
这并非是司马迁大意遗忘了,而是史迁的春秋笔法,要离这个人,根本就不值得、也没资格让自己为他立传,这是司马迁在大是大非问题上的态度。明白这个,才能真正读懂了史迁的《刺客列传》。

司马迁接下来记述的是豫让刺杀赵襄子之事。赵襄子因为不肯接受智伯割地充公的要求,被智伯联合韩魏两家围剿,在晋阳之战中,赵襄子在生死关头成功策反了韩魏两家,三家合伙反攻杀死智伯,并瓜分了智伯的土地。而豫让作为智伯的家臣,他先后二次刺杀赵襄子,为主人报仇,期间为了不让赵襄子发现,不惜吞炭毁声,毁容易形,但均以失败告终。第一次赵襄子感其忠义而放了他。第二次刺杀失败被捉,赵襄子便质问他:“你之前也做过范氏、中行氏的家臣,这两家在之前就遭智伯灭了,你不为这两家报仇,反而委身事智伯。当智伯身死,却拼死为他报仇,为何厚此薄彼呢?”
豫让解释道:“范氏、中行氏只是以普通人待我,所以我也以普通人的方式回报他们;而智伯却以国士的待遇对我,我当然要以国士的方式来报答他。”赵襄子非常感慨,但也不敢纵虎归山了,只是答应豫让的请求,脱下衣裳交给他砍上几刀,让他以衣代人报答智伯于泉下,从而成就了豫让的千古忠义之名。
豫让的行径,充分演绎了“士为知己者死”这句千古名言而流芳百世。后来还有聂政刺韩傀的故事。聂政是河南的济源人,因杀人避仇,携母亲与姊姊逃到齐国,从事屠夫这个行业,用今天的话说,聂政本是个有命案的逃窜犯。当时有一位韩国的官员俨仲子,与宰相韩傀结了仇,这韩傀是韩侯的叔父,又是宰相的身份,俨仲子当然玩不过,怕有杀身之祸,辞官逃跑了,但心里吞不下这口气,想物色刺客行刺韩傀。因为听闻聂政的威名,便主动交结了他做朋友,并借机以重金为聂政之母祝寿。
聂政见对方无缘无故送那么多钱,拒绝了。俨仲子只好将意图和盘托出,但聂政还是拒绝了,说要奉侍老母,这事便到此为止了。又过了些年,聂政的母亲去世了,大姐也嫁了人。聂政成了了无牵挂之人,他这回却主动上门去找俨仲子,说要报答他当年的知遇之恩,然后单枪匹马入韩国,直接仗剑闯入戒备森严的宰相府,将韩傀刺杀于大堂之上,又在接下来的搏斗中杀死了韩府的几十名卫士。事后他知道无法脱身,为了不连累亲人及雇主,竟然将自己的面皮撕割掉,自毁其容,再切腹自杀。
韩国宰相被刺,韩侯便下令将聂政暴尸于街市,悬赏千金让人指认。一具容貌尽毁的杀人凶手尸体,百姓自然也不晓得是谁。但聂政的姐姐听闻这事,便晓得凶手必是他弟弟。为了不让弟弟的威名埋没,她便前来指认,说出其中的原委,抱尸痛哭,然后也自杀了。
从事件本身来说,这是一起因私仇雇杀手行刺之事,事件本身并不值得称道。但聂政的孝道、知恩图报及士为知己者死的精神,以及他至死为了不连累别人,不惜惨烈毁容的壮举,那都是大丈夫光明磊落的行径,无疑是值得称颂的。
在这几位著名的刺客中,论武功,聂政堪称第一,他不是暗算,而是直闯相府中,冲破卫士群刺杀目标,一人击杀数十条武士,真有万军之中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的气势,这个境界是别的刺客远远达不到的。
最后记载的是荆轲刺秦王的故事,这个故事太著名,荆轲受了燕太子丹的指使,以献地图为名,入秦廷刺杀秦始皇。这是个几乎能改写历史的刺杀案,但由于荆轲学艺不精,剑术实在不敢恭唯,结果图穷匕现,还是让始皇躲过去了,结果计划泡了汤,所以说武艺不精,足以误事也。
春秋笔法,令人玩味。

【作者简介】梁国德,工商管理博士,岭南洪拳名家,广东省武术协会会长,广东省象棋协会名誉会长,广东省社科院国学研究中心理事长,广州体育学院客座教授,工作之余研习经史,旁涉诗文,笔耕不辍,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中国日报》《诗刊》《诗词百家》《中华诗词》《环球日报》《南方城市周刊》《诗词月刊》《当代诗词》《岭南诗歌》《诗词报》《高凉诗词》《新华在线》《羊城晚报》《广州日报》《茂名日报》等。主编《国德教育》文集,著有《国德强企》《广东武术简史》《中国南棍实战教材》《粤西洪拳十大形》《狮马双形拳》《踏破岭头云诗集》《片帆词集》《剑气楼随笔》《祖师西来意》《坛经一滴》《晏然自若》《列子初探》《说苑随想》《史海遗珠》《吕览别裁》等。
